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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天下陵 (完)

  歸途是沉悶的。


  當被追擊,或者追擊別人時刻,忙於趕路,忙於思考反擊,忙於商議應對,每個人都在盡量的貢獻自己的智慧,每個人都盡力的為隊伍提供力量,盡量的爭取勝利。


  在這種情況下,隊伍裏的氛圍是熱切的。


  雖然有危險,但大家團結一心,所謂危險,也就不再危險。


  可歸途呢?


  塵埃落定,一切終結了。


  大家知道了勝利。


  此時繃緊的線終於得到了鬆懈。


  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此時變成了主要的事情。


  有朋友死去了。


  自己受傷了。


  殘廢了。


  還有,因為戰爭而存在的問題,會引發的,以後的生活當中所會遇到的困難。


  這些占據主流,成為主要矛盾。


  士氣在此時散開。


  隊伍在歸途之中,因著離別的傷感渲染而放大了這樣的情緒。


  很快,踏上歸途的第二日,王翦就感受到了不對。


  兵士們不再積極的商討各項事物,而是三五成群,按照籍貫、口音聚在一起,也不怎麽說話,隻聚集著。


  他們眼眸裏也沒有了過去所見時候的渴盼。


  傷殘了的,身上散發著濃重倦怠與悲戚。


  一些人沒有多重的傷勢,然而見著自己的戰友如此,也變得沉默。


  萬眾一心,似乎已經完全成為過去。


  王翦沉吟。


  他之後看向骨灰壇。


  一百零七隻簡陋的陶土壇子。


  此役,去四個月,縱橫隳突,斬首三千六百餘人,戰損,達到一百零七。


  五千人,戰損,一百零七。


  傷者不計。


  這骨灰壇子,裏麵便是戰損者遺軀焚化之後的殘餘。


  五千人死掉了一百多人,在數字上,隻能說是百分之二。


  如果按照所謂的計算公式來算,這點傷亡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對於所謂“士氣”,更不可能會造成什麽影響。


  因為精銳的部隊,可以接受的極限是,戰損三成以上而不潰散。


  可是,真正的,放在人群當中,卻不是這麽算的。


  五千人戰損一百零七,就相當於是,一個中大型學校,平均每個班死掉了一個人。


  可能人數占比不大,然而對於士兵的衝擊卻是實實在在的。


  生活剛剛有起色,人死了。


  那麽生活的起色還有意義嗎?


  家裏的老人誰來養活?


  小兒誰來喂養?


  家裏的活兒誰來做?


  妻子會改嫁吧?


  改嫁之後會過的好嗎?

  越是一無所有的人,越是勇敢無畏,因為賤命一條,或者不會比死了失去更多,他的世界裏也不會有什麽值得留戀的美好。


  可將要擁有夢寐以求的好生活的人呢?


  他敢死嗎?


  馬上生活就會變好了,沒看到這一切,死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些,沒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是沒法兒清晰描述和思考的。


  大字不識的兵士們所想的,隻有家裏的狀況。


  人的思考是由人的基礎認知所構建出來的。


  是由感性的主觀經曆的累積所得到的理性的客觀歸納。


  受限於見識和歸納方法,客觀並不一定對。


  但客觀一定是建立在主觀的基礎上的。


  兵士們的主觀是那樣的糟糕,他們要想活得好,以前隻有種田然後打仗這麽一條路。


  秦王陛下給出了一些改變。


  但,真的改變了嗎?


  秦王陛下說當兵發薪資,的確是會發的。


  秦王陛下說戰死會給撫恤,的確是會給的。


  可是之後呢?

  之後該怎麽辦?

  並不隻是有文化有知識的人會對未來感到迷茫。


  也不隻是特定年齡段的人才會迷茫。


  麵對未知和未曾經曆過的事物時刻,連一個國家都會迷茫,遑論個人。


  而個人命運,在此戰爭、在此秦王陛下的意誌麵前,又是如此渺小。


  人們的迷茫籠罩在隊伍的上空。


  王翦毫無辦法。


  他試圖改變,可是到底無法改變。


  他叫兵士們唱歌。


  兵士們是會跟著唱歌的。


  可是不論如何,最終一定是悲傷的。


  悲愴,深切,痛苦,迷茫。


  以前王翦帶兵,就曾經曆這一切。


  他在兵書上見到過應對措施。


  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是給出一些娛樂,占據士兵們生活的主要時間,使他們無暇哀思。


  或者,讓他們宣泄。


  然後以重利,衝擊他們的心智。


  所以辦法也就是——屠殺、搶劫、銀虐。


  事後隻要銷毀證據,就可以了。


  但王翦並不願意這樣做。


  他隱約覺得不妥帖。


  而且,就之前戰爭時期裏這些兵士麵對那些手無縛鵝之力的庶民們的態度,他們也不像是需要那些發泄的。


  貿然的命令甚至會引發營嘯。


  線條交織,線索錯雜。


  王翦暗自發愁。


  他始終覺得自己所帶領的這支軍隊與以往所見到過的,貴族們蓄養的私兵是不一樣的。


  可是,具體是在哪裏有不同,又是在哪一個環節導致了這種不同,王翦卻沒法兒知道。


  因著這種不知道,他所以始終無法真正的知道自己所帶領的軍隊的上下限和認同感在哪裏。


  要說是認同那位秦王陛下,但對於外國的庶人,他們也是和善的。


  要說他們不貪財富,也並不是。


  先前在楚國、魏國、韓國,這些兵士也都有搶掠貴人家中財產的行為。


  而實際戰鬥力方麵,這些人願意為戰爭而貢獻力量、智慧、經驗、以及為此而特意進行一定的社交活動,也是王翦所未曾聽聞過的。


  這些人與庶人做了朋友,然後會為了自己所給出的戰爭預期而刻意去向新近結交了來的本地庶人朋友們尋求消息和辦法,而後匯總。


  在楚國,這些人伏殺那個叫做項梁的小子,魏國追擊魏果,韓國殺張野,都是在王翦甚至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


  這軍隊……古怪啊!


  王翦帶著疑惑與擔憂,率領自己麾下的軍隊,回到秦國。


  過諸縣,郡。


  在一層又一層的檢查、盤問、與慰勞之中,前往鹹陽。


  他們最終於以前的藍田縣,如今秦王政賜名為“玉縣”的地方駐紮。


  玉縣近驪山。


  而驪山,

  王翦聽縣中農會會長秦曳說,王上將他的陵墓,選在了家門口的,驪山。


  稱為:天下陵。


  而叫軍隊駐紮在驪山的原因,也正在於此。


  陛下,要來驪山,親手挖出修建此陵的第一抔土。


  五千人的軍隊,要在這裏,完成一次被鞠犬,哦,也就是鞠子洲稱為登記的一次修編名冊。


  記錄已死之人名姓、籍貫、年齡、誌向、以及死亡的時間、地點。


  然後,交玉縣本地匠人,也就是秦國目前最好的匠人,為之塑像。


  這些人,將會在以後,陪秦王陛下,一同入主大陵之中,受到供奉、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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