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飛鉗
王翦坐在城牆上,向東望過去,忍不住唉聲歎氣。
函穀關,這座天下雄城,如今成了他們的囚籠了。
大敗之後,兵士們終於脫離了連連勝利時候的喜悅與亢奮,轉而變得沮喪,慶幸和後怕。
王翦大約知道這種轉變的成因。
勝利的時候,每個人都看得到機會,他們的眼中,遍地都是機會,認為軍隊無論如何都能夠獲得勝利,自己也能夠隨隨便便的得到功勳,進而在之後,取得爵位,得到更好的生活。
一切都無限光明。
人們因著這種光明,而感受得到無窮無盡的希望,仿佛自己擁有全世界,精神狀態是積極向上的。
而待到失敗時候,人們則會感受到艱難。
功勞和爵位不再是唾手可得,而是一大堆人分一小塊肉,費勁全部力氣而戰勝同伴,之後所可以分到的肉隻有少少的一些,甚至很可能連果腹都不夠。
於是對於形勢的判斷變得悲觀消極,進而,對於自身命運的預測,也變得消極而毫無希望可言。
隨後,便會開始煩惱,開始思考戰爭的必要性。
這在兵法裏,也叫做,喪失士氣。
王翦之所以能夠如此清晰地洞察這一切,是因為他看到了《邯鄲調查》。
這一份意義極端單一,文采極度匱乏的文章,在很多時候,隻是描述人的生計。
但有些地方,也或多或少地寫了一些製衡的辦法和經濟狀況對人心理的影響。
王翦看到這些東西,下意識便將其運用到兵法裏,將其中的,經濟,代換為戰爭的勝負。
而後他覺得,豁然開朗。
仿佛一麵從未打磨過的鏡,一朝打磨,水洗之後,鏡麵明晰,映照秋毫。
而針對性的辦法,自然也在這鏡的映照裏了。
——那便是一場勝利。
以勝利,洗去失敗帶來的陰霾。
可,沒辦法勝利。
王翦坐在那裏,看著遠處的旌旗。
那是魏人信陵君無忌的旗。
那位赫赫有名的‘君子’,如今在魏地,威望隻怕比魏王都高上不少了吧?
王翦想著,手掌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間的劍。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鹹陽。
王翦想著。
“主君。”侍衛端來了兩碗羊肉湯,將大碗的遞給王翦“您還在想著如何反敗為勝啊?”
王翦接過了大碗的肉湯,拿了刀子,紮了一塊羊肉,塞進嘴裏,大口嚼食著,油腥氣裹著韭醬的植物清香,十分美味。
“吸溜”
“吸溜”
王翦喝了兩口肉湯,像是吞了火焰,灼燙的感覺從咽喉落進肚腹,王翦滿足地吐出一口氣“我在想什麽時候才能回鹹陽。”
“我也想回去!”侍衛悶悶地嚼著一塊軟骨,咯吱咯吱地,心情沒有好太多“我還等著回去成婚呢。”
“嘁。”王翦咧咧嘴“女人有什麽好的?有打仗好玩嗎?”
侍衛抬頭看了一眼王翦,笑了起來“王主君,您不是都有了兒子了嗎?”
“是啊,我已經有兒子了。”王翦撓了撓頭“但是這跟我喜歡打仗有什麽關係呢?”
侍衛無語。
王翦手中握著刀,揮舞著“真是後悔,為何當初訓練兵士的時候,沒有多訓練一些呢?”
“要是有五千人……不,七千人我們農會的兵士一樣的精兵,我們就能把韓國和魏國都打穿!即便沒法滅國,也能重創他們。”王翦揮了揮手中餐刀,從侍衛碗裏紮了一塊帶著皮的羊肉。
侍衛嘴角抽搐“您這是借著吹牛的功夫在吃我的肉吧?”
“沒有!”王翦吸溜溜就把肉吸進嘴裏,一邊嚼食,一邊說道“我說的是真話,我們農會的這些兵士啊,戰力是很強的!”
“但是為什麽要是我們農會的人啊?”侍衛撓了撓頭“別處的人,不行麽?”
王翦喝了一口羊肉湯,仔細想了想,搖頭“不行,雖然不清楚為什麽,但是隻有農會出來的人,才能夠有如此高的戰力,即便不訓練而直接組建成軍,也可以勉強稱之為強軍。”
“而別處的兵士,即便是良家子……”王翦臉上也是疑惑“即便是家世極好的良家子,也很難達到農會的這種強度,不知道為什麽。”
他們這邊疑惑著,函關之中,秦王異人崩殂的消息傳來了。
蒙驁抓著短短的一封竹簡,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始終不敢相信竹簡裏所書寫的內容。
秦王異人,是那麽的強壯,那麽具有野心,那麽有容人之量,那麽的寬厚溫和。
蒙驁與他,說一聲君臣相得還是沒問題的。
他們曾徹夜對談,從秦國能夠征取到的兵員數量,談到兵員賜土的數量,再到破滅六國的順序先破掉韓國,而後挾大勝之勢,再度襲趙,不求一擊滅其國,隻將其有生力量打垮,而後便帶兵回國,休養生息。
修養三五年,引兵滅掉趙國,而後三麵合圍,吞掉魏國,之後與楚國打上四五年,滅掉楚國……
用個二十三四年的時間,滅掉六國,統一天下,屆時異人為天子,蒙驁則可封國於齊,盡享齊魯富庶。
他們君臣,將永久的銘刻在史書之中,不相猜疑,不相背棄。
後世人將聽著他們的傳說過活一生,天下人將會尊他蒙驁為新的兵聖,他蒙驁,將會超呂望,邁孫武,成為兵家新的聖人。
然而……
然而……
蒙驁頹然放下了手中竹簡。
王齕疑惑問道“怎麽,你家中出什麽問題了嗎?”
“家,將不家!”蒙驁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王上啊,你為何,走的這麽早啊!
蒙驁將竹簡遞給王齕,自己閉上眼睛,一麵心底痛苦,一麵思索以後該如何。
自己得罪了嬴政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
當初異人叫蒙驁給嬴政當老師的時候,蒙驁覺得異人起碼能再活三十年,於是沒有跟嬴政搞好關係,反而使了一番心思,得罪了嬴政,從而向異人輸忠。
至於嬴政,蒙驁覺得,他不過就是一個孝文王第二而已。
自己得罪了他,還可以使自己的兒子、孫子去交好他嘛!
誰也沒想到,異人就這麽死了。
死得突兀,死得沒有任何征兆,甚至有些兒戲。
王齕看著竹簡上的內容,又是生氣,又覺得有些好笑,一度心情複雜。
這麽看來,王翦做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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