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一箱奩廢折
作者:天際驅馳
私下裏,莊唯一在禦書房裏問風染:“陛下準備什麽時候發布先帝駕崩的消息?”今兒在朝堂上雖然發布了新帝登基,更改國號的聖旨,但並沒有同時宣布賀月駕崩的消息。既然風染已經登基,莊唯一便須守著君臣之禮,不好再叫風染做“小風”。
風染垂著頭,翻著禦案上的卷宗,說道:“你不要叫他‘先帝’,他沒死!”
因莊唯一也快六十歲了,風染體諒他年紀大了,想著自己不通文治,以後還多有借重莊唯一之處,便特意在禦書房角落裏替莊唯一安了個軟柔寬敞的貴妃榻,榻前安了個小書案,供莊唯一批閱文牒案牘時或坐或臥。此時莊唯一便坐在自己的貴妃榻上回道:“……陛下,醒醒吧,先……前帝已經駕崩了!”
在所有了前方軍情戰報裏,獨獨缺了來自萬青山或七星崗的戰報,這才是風染最關注的。白天時,風染已經叫人擬了旨,以跑死馬飛傳給陳丹丘,令他把萬青山的兵力分作兩部分,七成兵力退回萬青山嚴密防守,以防霧黑匪嘉趁著賀月死耗對我軍的打擊而強衝猛攻,萬萬不要留在南棗郡同霧黑匪嘉聯軍消耗兵力;另三成兵力則化整為零,以小股軍隊為編製,在南棗郡全境及周邊區域進行密集搜尋,務要盡快搜尋到成德帝的下落,若與霧黑匪嘉相遇,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退避,以保存實力,繼續搜尋。
“莊大人。”風染抬起頭來,看著莊唯一。莊唯一也抬頭看著風染,看見風染一臉肅穆鄭重地說道:“他沒死!”
“陛下……”
“這幾天怕要辛苦莊大人了。等朕把朝堂之事安排妥了,穩當了,朕便要去萬青山禦駕親征。”
“陛下!”
風染輕輕一笑:“你們文官自是怕打仗的,你還留在朝裏,替朕打理朝堂之事……朕在朝裏也沒什麽可信之人,隻能留你穩固後方。有事,多同太後商議,她是明白人。”
莊唯一站起身跪下求懇道:“陛下,臣不是怕死,臣以為陛下剛登帝位,當以穩固朝堂為重,不宜輕率禦駕親征。”隻怕風染前腳一走,這成化城朝堂又來鬧幾國爭位。再說,風染如今已經算是登基稱帝了,便是尊貴之軀,理應坐鎮都城,發號施令,哪能還像以前一樣東奔西走,南征北戰?
風染看著莊唯一葡伏在地上的身軀,忽然覺得自打他登了基,無形中莊唯一就同他疏遠了,這種感覺讓風染覺得難受。說道:“莊大人,且起來坐著。你我也是患難之交,不必拘這些禮,你我隨便說說話罷了。”
莊唯一叩了個頭,道:“臣遵旨。”才重又站起來坐下。
風染聽著“臣遵旨”,覺得煩悶,忽然之間明白了,當自己說“臣遵旨”時,賀月的感受!想要親近的人,開口閉口“臣遵旨”,攸忽間就把兩個人的距離拉扯到咫尺天涯!他那時,有多不開竅啊,完全沒有理會賀月的感受。風染默然了一下,道:“最多隻這四五日,把朝堂上的事打理妥了,朕便要出征……尋他。”他怕去晚了,他等不及他。“若尋不見,朕便要帶了人馬,血洗天路城。”說到這裏,風染笑了笑,道:“莊大人,你現在就瞅著,看誰能接著當皇帝,便要開始部署了,別又搞出來個幾國爭位。”
風染這話語氣說得甚淡,莊唯一卻知道風染一向說得出,便做得到,在風染心裏,真是打算血洗匪嘉的都城天路城,甚至沒打算活著回來!又不自禁地從貴妃榻上下來跪稟道:“親征之事,臣懇請陛下三思!”
幸好賀月留給風染的攤子並非爛攤子,賀月理政勤勉,又頗多革新之舉,在各個方麵都有建樹,完全不需要風染把賀月所製訂的規章製度又推倒了重來一遍,多數領域隻消按著賀月的路數,因循蹈矩即可。其實風染接觸文治接觸得少,現下看著賀月在各個領域方麵展示的才能和治理能力,讓風染心服不止,他永遠也無法達到賀月這般博學多才又細致入微,剛柔並濟又體貼下情的地步。
這樣的人,怎麽可以就這麽輕易的死了?
風染幾乎是夜以繼日地打理著朝堂之事,匆匆過了四日,瞧著急需處理之理都差不多妥了,自己也著實累了,便想回皇帝寢宮裏歇歇,想著差不多應該著手準備禦駕親征之事了。
登基之後,風染還是第一次進皇帝寢宮思寧殿。這思寧殿,風染曾來過一次,那是他作為男寵被太後抓進來的。過了幾年,記憶中的思寧殿並沒有什麽改變。風染還記得自己跟賀月鬥氣,在這裏自稱過“臣妾”……那時,他的心情是絕望哀傷的,可是,如今回憶起來,更覺哀傷——曾經跟他鬥氣的那人已經不在了。不不,在的,那個人還在鳳國北方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去尋他。
新帝繼位,思寧殿裏收拾得挺整潔幹淨。賀月理政勤勉,到處都安放了禦書案,擱了朱墨,以便隨時批閱奏折。風染隻覺得這寢殿裏到處都盈溢著賀月的氣息,那麽熟悉,然而又那麽疏淡,他懷念賀月用氣息密密包裹著他,不經意地碰觸他,撥撩起他情潮的日子,他甚至懷念那些他做過的綺麗而荒誕的春夢。
在思寧殿的書案前坐了一會兒,小遠來說浴水已經備下了,叫風染沐浴之後再睡。風染從書案邊出來,看見書案邊放著個巨大的箱奩,微微有些奇怪,便打開來看,隻見是大半箱子奏折,風染估了估,怕有上千份之多!
賀月怎麽會把這麽多份奏放在寢宮的箱奩裏?
風染隨手拿起上麵一本,展開來看,上麵寫著《參風染虐殺將官事》,風染倒是記得曾有這麽個事,那是自己巡軍時,在落霞郡有個駐軍統帥想孝敬自己,被自己拉出去打了一頓軍棍,後又查出那統帥頗有一些惡行,論罪當誅,風染懶得開堂審問,走那些過程虛文,便索性直接把人給殺了。這個事在奏折裏就變成了風染無故虐殺一方統帥,說那統帥有多少多少功勳,有多麽多麽忠心,請求賀月給那統帥平反昭雪,嚴懲風染。然而,這奏折,賀月未作任何批示。
風染又看了幾份奏折,卻是每份都跟自己有關。不,不是有關,是每份都在參劾自己,這些事,有大有小,有真有假,風染疑惑,便叫來掌寢內侍問:“這一箱奩奏折,是……前帝留下的?”
掌寢內侍回道:“是。”
“是留中不發的奏折?”留中不發隻是暫時的,一般會交給內侍編了紀年專門存放,這留中的奏折沒準什麽時候還要找出來用的,萬沒有這麽散亂地存放在箱奩中的理。
果然,掌寢內侍回道:“留中的奏折,先帝都叫禦書房的大人們好生收撿著,這一箱奩,先帝說都是廢折,自己親自擱在箱奩裏頭,說……”
“說甚?”
“說……等他年,與陛下一起燒來取暖。小的想,既是先帝要與陛下燒來取暖的,便放在此處,好等陛下來燒。”
這麽大一箱奩廢折?這皇宮裏還缺了炭火?賀月還想著把這些廢折燒來取暖?風染總覺得怪異,便叫掌寢內侍出去,浴也不浴了,便坐在書案後,把那些廢折拿出來看。
這些廢折所涉之事極是廣泛,但隻有一條是相同的:果然全都是參劾自己的奏折。參劾之事有大有小,有真有假,甚至有些事,風染做過就忘了,這些大臣們還逮住不放,苦苦勸諫賀月嚴責自己。還有許多事,是風染壓根不知道的。
比如靖亂二年,因對戰事還沒有充分準備,入冬之後糧食緊缺,朝堂上為了解決缺糧,各個大臣都是想破了腦袋,然而風染卻並不覺得,因為從未有軍隊跟他說過軍中缺糧缺晌之事。廢折中便中許多大臣上奏,說賀月縱容軍隊糜費軍糧,建議削減軍中糧晌,以資助更多平民越冬。削減軍糧的風聲,風染是有所耳聞的,但最終並未在朝堂上提出朝議,想是都被賀月壓了下來。反倒因為軍中有糧,許多平民本不在征兵之列,也願入伍。
除了糧晌,還有各種軍需用品,無一例外,都曾有大臣向賀月進諫過,削減軍中用度。因戰亂期間,中路三國四麵被圍,商路斷絕,各種物資都稀少緊缺,宮中和各官各府都有裁減用度,獨獨軍中,一直支撐著未裁減,實在缺了,就用別物相替,風染並不覺得軍需緊張。
廢折中參劾最多的是對風染的用人和升貶,幾乎風染所做之事,都有大臣參劾。最早的參劾可以追溯到風染初次朝堂應對,對他被封為兵馬都統帥一職,更是參了又參,見實在參劾不下,便又勸賀月設置副職,以製約自己,諫了又諫,百官們不屈不撓的勢頭,終究變成了一箱奩的廢折,靜靜地被風染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