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秋盡
初冬季節，江南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屋頂變白了，鬆樹頂了一點雪帽子，其他落葉的樹還是露著嶙峋的樹枝，直直地舉在空中。
燕無雙走出暖閣，站在一片水邊。從水上吹來的風尤為寒冷，凍紅了她的臉，她也沒有察覺。反而內心的躁動使她無比難耐，突然，她很用力扯開披風，把披風甩在雪地上，任由寒風裹著雪花，不斷拍擊在她的身上。
一個丫頭來報：“小姐，莊外有客人拜見。”
燕無雙回頭瞧了她一眼，自己將披風撿起來：“我這就去看看。”
剛到莊子口，看見一個穿綠衣的女子在一個瘦高個男子的陪伴下踏雪而來。燕無雙內心的煩躁很快被驚喜衝走，奔跑起來，和綠衣女子麵對麵：“翠屏，怎麽會是你？”
從吳家堡出來的丫頭翠屏，握著燕無雙的手，兩個人在雪地上又跳又笑。
燕無雙說：“去黔東，過的好嗎？”
翠屏笑著說：“略微艱苦些，不過福拓護著我，事事都以我為先，巫族的人又淳樸，一切都還過得去。”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燕無雙暫時忘記煩惱，請翠屏和福拓回莊上。在自己院子裏的小廳上開了宴席，燕無雙舉杯：“翠屏，福拓，我盡地主之誼，先幹為敬。”一氣喝了。翠屏、福拓也喝了一杯，燕無雙又將各自的酒杯斟滿。連喝了好幾杯，燕無雙臉紅了，說話也飄起來：“翠屏，福拓，這時候能在我家和你們一起喝酒，我心裏麵真的很高興。”單獨對翠屏說，“你知道嗎？自從你走了之後，再沒有人多聽聽我內心的想法。我最終還是沒有留住他，他走了，心裏永遠都放著另外那個人。”
翠屏對福拓說：“你不是對江南的風景很感興趣嗎？”
福拓很貼心，站起來：“燕小姐，我想去貴莊上到處看看。”
燕無雙急忙叫丫頭來：“你去請胡師兄，讓他趕緊來。”老三胡英明聞訊而來，燕無雙對他說：“三師兄，你帶這位貴客去到處轉轉。這位貴客有任何要求，你都要不遺餘力滿足。”
胡英明帶福拓走了，燕無雙回來，翠屏才說：“小姐，我在黔東，這裏的事都聽說了。逸城公子喜歡那位雲姑娘，他做什麽事都是為了那位雲姑娘著想，卻一味隻犧牲你。我真的很難過，也很憤怒。”握住燕無雙的手，“這次我來，就是要改變這個事實。”
燕無雙一聽，既吃驚又歡喜，歡喜了一會兒，有忍不住懷疑：“你有什麽辦法，改變倚天哥哥對雲姐姐的情意呢？”
翠屏神秘笑笑：“這個，就要看福拓這些年來迷知術修煉到何等程度。小姐，要想得到程公子，得讓程公子完全修改他的本心。比如，原本他深愛那位叫‘雲杉’的女子，現在，福拓要引導他打心眼裏認為，他其實並不愛雲杉，而他真正愛的，是你！”
“原是要用巫術——”燕無雙眼睛裏的希冀頓時破滅。
翠屏說：“巫術有時候也不一定就是法術，比如你心情不好時，我會揣摩你的心思，疏導你的情緒，從而讓你心情好起來。但是愛情很深奧，如果要讓深陷其中的人拔足出來，再愛上另外一個值得去愛的人，我這種道行淺薄的人就做不到了，必須由福拓來。”
“可是……”燕無雙還是很猶豫。
“小姐最近都沒有離開過劍莊嗎？”
燕無雙歎了口氣，點點頭：“從北方回來後，我就懶得再管江湖上那些事情。”
“程公子在太極宮大敗太極陰陽劍陣後，又戰敗三大門派掌門，結果震懾群雄——這些事，你都沒聽說？”
燕無雙好像自己的功夫被人誇讚了，眼睛亮亮的：“這些我當然聽別人說了。倚天哥哥武功恢複之後，比以前厲害了許多。估計如今整個江湖，都沒人是他的對手。”隨後她神色又黯然下來，“不過，他做這些，為的不是別人，還是為了雲姐姐。雲姐姐想要救慕容世家的叔侄，他得幫她，不僅如此，他還為雲姐姐洗去了雲姐姐背負數年別人的血債。”歎了口氣，唏噓，“從此之後，‘紫煞’和‘奇花穀主’這兩個稱謂，再沒人會提。倒是雲姐姐她，如今在江湖上頗受追捧，很多人眼巴巴想要討好巴結她，這樣，以後若是不巧落在倚天哥哥手上，祭出雲姐姐的名字來，馬上就可得活命。”
“可是，據我所知，這位雲姑娘能夠翻身，可不僅僅因為程公子看重她。”
燕無雙不禁疑惑。
翠屏搖頭笑了：“小姐啊小姐，我就是知道你為人太過簡單，今天才來到這裏。即便身在黔東，江湖上有些重要的事情，我也會聽說，尤其和你相關，我更是一點都不願意落下。至於這個雲姑娘，她的來頭太大了，根本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剛剛還沒進莊前甚至在想：很有可能，也一定超過你的想象！”
燕無雙聽翠屏把話全部說完，輕鬆的表情頓時不見了。她站起來，開始還很疑惑，可是翠屏這麽認真，一點兒戲謔的樣子都沒有，她就不由得緊張起來。迅速往外麵走，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下定決心。
燕無雙來到母親居住的上苑，吳媽媽笑眯眯招呼：“小姐。”她破天荒理都沒理，直接破門而入。
燕素素早已經從施州回來，這會兒，她正在房間裏打坐，吐納練功。聽到門“嘭”的一響，燕素素把眼睜開，看見是女兒，繃緊的臉這才鬆下來。
吳媽媽還有些忐忑：“夫人，這——”
燕素素微微頷首。
吳媽媽一看，連忙告退。
燕無雙快步走過來：“娘，是真的嗎？雲杉她、她真的是——”話噎住好一會兒，才得以吐出來，“真的是爹爹的女兒，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姐姐嗎？”
燕素素臉色發白，目露悲痛，良久點頭。
燕無雙整個人晃了好幾下，最後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中。
母女倆一時皆陷入了沉默。
不管是燕素素，還是燕無雙，她們都是江湖中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女子。如果說其他人從生下來那刻起，就注定要經曆風風雨雨，那麽她們母女，就該是一生下來，就要享受榮光的。
燕素素的父親燕弘，師出少林，年輕成名後建立玄門。在少林寺的扶持下，玄門勢力逐日擴大，燕弘的名望也一日千裏，中年時，燕弘就成了中原武林舉足輕重的人物。燕弘有兩個兒子，卻隻有燕素素這麽一個女兒。燕弘的兩個兒子自幼練武，成就都很一般，隻燕素素學習了父親的武功，金剛掌練得還挺不錯。
要不然，她也不會提出比武招親的主意。
不是比武招親，她就不可能選中有一手從未見過又出神入化劍法的上官劍南。
有少林、玄門做後台，上官劍南的身家也水漲船高，擾亂江湖秩序的鳳凰教，是上官劍南提議、策劃，最終實施剿滅的，逼死鳳凰教主肖靜瑤和天魔沈放飛的主力軍，除了來自於通清道，就是上官劍南聚集來的江南武林群豪。肖靜瑤一人踏平江南十六堂，殺死武當掌門紫陽真人，而沈放飛更加恐怖，一人挑戰六大門派，殺了六大門派幾十名高手，以至於六大門派二十年來元氣大傷。但這兩個人，無一例外，看起來都是上官劍南算計死的。
作為玄門門主燕弘的外孫女、劍莊莊主上官劍南的女兒——燕無雙，每次出入江湖，都有種逛自己家裏花園的恣意感。
原本以為，一生都會這樣。
可是，對於燕素素而言，她到這一刻才深切體會到，為什麽自從和上官劍南成親後，上官劍南雖對她禮敬有加，卻很少情意綿綿，更莫談二十年來從未和她如膠似漆。她是豪爽的北方女子，亦是不拘泥小女兒情長的巾幗，本來沒有把這些太當一回事，然而，曾幾何時，她看見他瀕臨一泓水，獨立畫本窗前，遠觀水上哪一輪明月徹夜不眠；又或者每到十五或是十六，他隻要沒有大事務纏身，就一定要沐浴更衣，然後焚一炷香，在雅室彈一夜他剛剛鑽研透了的好琴。燕素素很欣賞丈夫的這份雅致，覺得上官劍南雖是無名漁民的出身，卻如同一個家道突然沒落了的書香家庭出來的公子。
數年前，南北武林大會在連雲山召開，她身為內眷沒有出席，還是聽到了前麵傳過來的戰報：蓮花宮主肖靜虹居然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叫雲杉，不簡單，一個人，引得難得一見的兩大年輕高手以命相博。逸城公子程倚天失敗傷重，血從嘴巴裏噴出來好像小噴泉；而那個獲勝了的黑翼鷹王不知怎的，又被一個馬夫打傷了，眾手下拚死搶奪，最後生死未卜。
她記得自己當時隻是略唏噓。
蓮花宮主肖靜虹會彈琴。而丈夫既然同意官府的人進駐連雲山，最後還讓黑翼鷹王、程倚天以及殺死慕容世家等同道的紫煞走了，最終的原因，原來還是在這兒！
燕無雙傷心不已，一直在哭。
燕素素輕輕摟住女兒，也落了淚，好一會兒之後才歎息一聲，對燕無雙說：“雙兒，現在事實就是這樣了，不管怎麽說，娘和你，原來是什麽樣兒，永遠都會是什麽樣兒，不會改變。”
“別人總是問我：為什麽爹爹複姓‘上官’，而我隻隨娘姓‘燕’，是因為爹爹心裏從未真正有我們娘兒倆的緣故嗎？”
燕素素內心猛地一痛。“或許吧！”她用力咬了咬牙，“可這樣不是剛好嗎？還省的娘心裏不舒服，稍後要將你的姓改過來。”
燕無雙再也撐不下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娘，我們走吧。我不想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去外公那裏。”
燕素素點點頭：“你說得是。不過，娘就是要走，也要給你爹留一個大禮。”
燕無雙不懂。
燕素素不想自己和女兒再有任何秘密，想了想，還是坦白：“我抓了兩個人，本來，早就殺死他們。但是，我又想把他們的死訊，用他們的方式傳出去。至今還沒成功。”
燕無雙跟在燕素素身後，來到燕素素所擁有一個獨立大院下麵的地牢。地牢裏亮著燈，燕素素的陪嫁丫頭素玉聽到腳步聲，提前迎上來：“夫人，小姐！”
燕素素問：“人呢？”
素玉道：“還在那裏。”
燕無雙隨母親往裏走，繞過一道牆，看見裏麵開闊的空間內，有兩個人正分別被擼直了腿綁在一張凳子上。凳子盡頭是柱子，這兩個人的手臂和上身就被反綁在柱子上。兩個老媽子正往這兩個人的腳後跟下麵墊青磚。左邊那個人眉清目秀，拚命忍著劇痛，但是頗俊秀的臉上一會兒綠氣浮動，一會兒又蒼白得好像個死人。右邊那個人是個黃瘦子，表達方法就明朗多了，一邊倒抽著涼氣，一邊大喊：“舒服啊，哈哈，舒服。十三爺爺這輩子就喜歡把腿反過來折，折得越厲害，我越開心。‘卡崩’折斷了，十三爺爺謝謝你，謝謝你全家，還要謝你家八輩子祖宗，啊——”因為他嘴巴太歡，行刑的媽媽隨手給他腳底下都墊一塊青磚，這下，劇烈的疼痛鑽心而來，渾身的痛神經都揪到一起去。
綠氣浮動的俊秀臉強忍劇痛：“十三！”
黃瘦子勉強露出一個苦笑，但是想要說話，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燕無雙大驚失色：“娘，你怎麽抓了他們？”待要奔過去，被燕素素一把抓住。
“雙兒，你瘋啦！你要上去幹什麽？”
“他們是倚天哥哥身邊最重要的兩個人，這是蕭三爺，這是殷十三爺，如果被倚天哥哥知道您竟然抓了他們在這裏，必定會埋怨我。”
“雙兒！”燕素素真是恨鐵不成鋼，“你為什麽還要再提那個負心的人呢？你喜歡他，隻要和他有關係的事情，你都要去插手。他被俘去蓬萊，武林各派對逸城虎視眈眈，你要管；他從蓬萊回來，一路被鄭曉峰、歐陽木通、素離欺淩，你也要幫。幫來幫去，他知你好了嗎？他隻一心追著那個叫‘雲杉’的女子，你對他的心是什麽樣子，他就什麽樣子對那個人。而且，雙兒你忘了嗎，雲杉根本不姓雲，你爹爹已經在太極宮內昭告江湖：她是他的女兒，她複姓‘上官’——是複姓‘上官’啊！”
最後一句，猶如粗棍轟在後腦上。燕無雙胸口發悶，眼前發黑。燕素素扶住她。好一會兒，燕無雙眼前才重新恢複光明。
“雙兒，”燕素素的語氣非常冷靜，“逸城也好，劍莊也好，現在都不是我們這條線上的人。今天，我就要殺了蕭三郎和殷十三，至於不能找到蕭三郎擅長使用的‘癮君子’，我也唯有用老辦法將他們死在這裏的消息傳播出去。”
燕無雙發軟的脊背一下子挺直了：“不可以！”她生恐一個來不及，馬上就失去救下蕭三郎和殷十三的機會，假裝邁出一步，擋在蕭、殷和燕素素之間，然後眼珠一轉，問燕素素：“娘，我很好奇，這兩個人，一個毒功厲害，一個爪功神奇，您的手下即便不弱，可又是如何同時抓到他們倆呢？”
燕素素歎了口氣：“雙兒，你聽過‘心比屍毒’唐見心嗎？”
燕無雙搖了搖頭。
燕素素更是感慨：“那是大名鼎鼎唐家的人呀，‘雄關本心’四位公子裏麵最末一位，唐見心！”
說起蕭三郎、殷十三被俘，那還要追溯到雲杉剛被上官劍南從燕素素手上要走那會兒。那會兒，上官劍南特意將雲杉安置在一個四周綠蔭環繞的小院裏。料到蕭三郎和殷十三一定不會放過搶走雲杉的機會，而唐門四公子唐見心也一定會安置機關在院子四周等這兩位。
燕素素老方法不不忌憚多用即便，她給了唐見心天羅網，蕭三郎毒功再厲害，擋不住唐見心沒毒的暗器，而殷十三鐵爪再神奇，抓不破天羅網，最後隻能束手就擒。
當時她就想到：程倚天傷勢雖重，假如不死，這兩個人必有用途。加上那會兒已經聽說丈夫認了雲杉那個女兒，她連夜就將蕭、殷二人帶離施州。
蕭三郎和殷十三這才來到劍莊。
話說完了，燕素素讓燕無雙讓開。
燕無雙眼睛又轉了一圈，繼續問：“那麽，娘說要將消息傳出去的老辦法，是哪一種辦法呢？”
這回，燕素素再也沒法淡定：“雙兒，你好歹也是我的女兒，為什麽咱娘兒倆說話，都不能簡單一點呢？你若真的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通清道人數眾多，不著痕跡傳幾條消息不費吹灰之力。但是，你若一再拖延時間，想要救這兩個人，娘勸你，還是主動死了這條心！”
燕素素前進，但是燕無雙鐵了心，就是不讓。
燕素素生氣了：“雙兒，你真的一點都不能明白這江湖上的人與事情之間的關係嗎？你要回玄門，必須幫助娘做娘想要做的事情！”
燕無雙抽出一把匕首來，“刷”地劃開了綁住殷十三上半身的繩索，回頭依舊攔住燕素素：“娘，江湖的事情我真的不懂。可是，我和爹爹決裂，和倚天哥哥不相往來，也還是不能讓蕭三爺和殷十三爺死在您的手上。”
“你心裏還想著那個程倚天！”燕素素簡直要氣吐血，“他和你爹一樣，都將是我們的敵人呀……”話還沒說完，行刑的幾個媽媽驚慌大叫。
殷十三手得了自由，三兩下扭斷幫助自己腿的繩索，跳下板凳，逮住一個老媽子就打得那個老媽子滿臉開花。把所有夠得著的老媽子打得滾的滾，爬的爬，他躥到蕭三郎身邊，兩下，又把蕭三郎的綁繩給送了。
蕭三郎得了自由，二話不說，一把拽住燕無雙，揚起躍出一團青氣的手掌：“上官夫人，要想令愛活命，快點讓開。”
燕素素嚇壞了：“你且慢動手！”關心則亂，連忙號令外麵聞訊而來的人全部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