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三兒
為了躲鄭曉峰,雲杉使出了渾身解數。從鑽進雞屎遍地、雞毛紛飛的雞籠,到讓迎親的新郎把自己的臉打腫、再抹上脂粉裝成新娘——她什麽損招都用上了。這一次,沒有建築,沒有人煙,不知為何內力也越來越不濟,跑了一小段路而已,就喘個不停,心慌氣短,還泛惡心。鄭曉峰追了一陣杜伯揚他們,回頭追了沒多會兒,就追上來。
雲杉以手扶額,另一隻手拄著劍,勉強支撐不至於倒下,心拔涼拔涼,既怨杜伯揚等人勢利,又恨自己為什麽總是這麽命苦。
耳聽腦後風聲有異,她不得不拚命去抬灌滿了鉛的那條腿。不料足下一軟,整個人摔倒在地。旁邊就是一個斜坡,她滾啊滾啊,一直滾倒下麵枯葉隊裏。渾身劇痛,情不自禁便要**。嘴巴卻被一隻手掌用力捂住。
雲杉嚇壞了,慌忙用手四下裏摸索,終於摸到劍。可是,幾處能讓身體沒法動彈的穴位旋即被點。她木偶人一樣躺在地上,任憑臉上、身上被堆滿了枯葉。
鄭曉峰追著追著,失去目標。四下裏找尋,突然看到一個人影在前方出現,並歪歪扭扭蛇形前進。他自認殺子仇人力氣已經用盡,這會兒必然不可能再失去目標,追到之後,定然可以把仇人殺死。心裏高興,真力狂湧,步伐越發跨得大起來,好像風一樣,從樹與樹之間穿越。不過,叫他特別驚訝的是,不管前麵的人身形有多慌亂,逃跑的樣子有多狼狽,將赤霞功發揮到極致的他,愣就是無法追上。眼看天色將明,整片林子都要追完了,那人不僅沒有力竭的樣子,反而身形穩健、腳步堅定起來。
而這時候,鄭曉峰才依稀看得清楚:那並非一個纖弱女子的背影。逸城隨影冷無常輕功卓越,但是,邁步絕不會那麽方正,氣息也做不到如此綿長。整整一夜啊,內功修為稍微遜色一些,早就癱倒路旁,甚至要吐血而亡。
不是逸城中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是歐陽木通或是其他名門正派掌門級人物。
鄭曉峰想要問:“你是誰?”
那人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加速前進,不一會兒便把他甩下,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氣得鄭曉峰一拳砸在身邊那棵二人合抱粗老榆樹上。老榆樹受到赤霞功的衝擊,渾身一震,散落綠葉無數。等鄭曉峰從這兒離開,三日之內,這棵長了百年的樹將因內質被赤霞功震壞的緣故,徹底葉落枝枯。
雲杉被埋在枯葉下麵,不動不說過了一夜。第二天,她也還是隻能像木偶人一樣躺著。直到下午,穴道中隱隱有氣滲進來,她的身體知覺漸漸恢複。眼看太陽又要落山,她努力翕動嘴唇,發出輕微而又沙啞的呼喚:“救命、救命……”連喚了好幾十聲,臉上麵有了動靜。一隻手把蓋在臉上的落葉拂去,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出現在視線裏。
雲杉顧不得仔細看,求生本能,讓她用盡全身力氣道:“救救我,救救我。”
身上被點了幾下,幾道真力衝進經脈,還未大幅度解封的穴道全部被衝開淤塞。身體機能恢複,第一時間,她先大口呼吸。爾後,她又哆哆嗦嗦伸出手,抱住那人送過來的一壺水,可勁兒喝。一直喝到胃已經裝不下去,她坐起來反把水又吐出來,這才捂著上腹部停止。轉臉去看那個男子,她繼續提要求:“有吃的嗎?我快餓死啦!”
男子遞過來一包疊得整整齊齊的麵餅。
像這樣疊成一個一個正方的麵餅,雲杉從來沒見過。沒見過,也不妨礙餓極了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一張,打開都省了,直接塞到嘴裏狼吞虎咽。吃完一張,又拿一張,一連吃了七八張,也是吃到頭暈想吐,方才停止。
她拍著胸口咳嗽。
那男子很貼心,輕輕柔柔的動作為她拍拍背。
吃飽喝足,精神總算恢複不少。雲杉從枯葉堆裏爬起來,勉強定定神,接著蹲身施禮,並道:“謝謝公子救命之恩。”
那男子歪著頭,一再打量她。雲杉被看得極為不自在,問:“公子莫非認識我?”
“你叫雲杉?曾經做過奇花穀主,是不是?”
雲杉一聽,嚇了一跳。
那男子並不希望她慌張,低下頭,露出一個十分和善的笑容,爾後說:“我在連雲山和你照過麵。南北武林大會,姑娘一人挑戰數位名家弟子,讓人佩服。”
“你也去過連雲山?”
男子點點頭。
雲杉把和自己交過手的六大門派弟子全部回想了一遍,沒有半點印象,這個人曾經出現過。倒是後來想起一事,她恍然大悟:“是你!青城派申皓琛準備車輪會戰我時,你攔住了他。”那時候,除了倚天哥哥和鷹王,隻有這麽個人沒有站在其他人那邊,一門心思隻想對付她。
雲杉頓時感激涕零,這會兒蹲下去的幅度更大,一直蹲到自己比他矮了半個人,說:“公子高義,小女子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表達對公子的欽佩和感謝。”被那男子扶起來,雲杉又說;“我記得,你是慕容家的人。那時候,慕容二公子慕容玨代表慕容世家出席武林大會,那時候,他叫你‘三兒’……”
當時的情況,雲杉還有印象。那時候這個人打扮成書童模樣,青城派首席弟子申皓琛偏偏占不到半點便宜。二公子慕容玨又是呼叫,又是招手,把他叫回去,雖是斥罵,可也不是主子訓斥奴仆的感覺。
申皓琛的武功如何?
贏得不動聲色,這個人,怎麽可能是個普通角色?
“你該不會是慕容軒吧——江湖百強榜上唯一一個躋身十強的年輕人?”
男子笑得有些靦腆:“都是托先祖的名氣,仰仗了前輩們的提攜。”
雲杉撐圓了嘴巴:“還真是。”
即便餓極了摔個跟頭就撿到了肉包子,雲杉也覺得,自己的運氣比那種情況還是要好上一百倍。也不知道是哪個把自己埋在了枯枝敗葉裏麵,隨便喊喊救命,就把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喊到自己麵前。
“不過,”她停住要和慕容軒走的腳,“慕容公子莫非忘了,當初死在洗心樓裏的人,可有你大哥慕容曜。”
“姑娘是想讓在下手刃了你嗎?”
雲杉第一次看到生了氣還在笑的家夥。這個家夥,莫非別人把刀砍到他的臉上,他這上揚的嘴角都不會耷拉下來?“你大哥確實因為我的算計,才死在洗心樓。”她說。
“那在下也不能手刃一個弱質女流。”
雲杉笑了:“你憑什麽認為我很弱?”
慕容軒略微走近些,伸手撿起她的手腕。肌膚相觸,雲杉急忙嗬斥:“放肆!”慕容軒卻是翻手,三個指頭搭住她的脈搏。
“雲姑娘,你懷孕了。”
雲杉差一點把手奪過來,然後一拳頭打爆他的臉。“你才懷孕了呢!”她想不出還有什麽話可以抨擊他,“我好好一個姑娘家,怎麽會突然懷孕?”話剛說完,她就想起往事。二十天在海上發生的事,這些天來忙著逃命,她都忘了。
她突然結舌不語。
慕容軒便問:“你記起來了,對不對?”
雲杉麵紅耳赤,恨不得跑回剛剛那裏,再拿落葉把自己全埋起來。
慕容軒說:“懷孕的女子需要分很大一部分精血氣,補給胎兒,以讓胎兒健康成長。雲姑娘你明明是習武之人,但是氣息紊亂,走路漂浮,沒有受任何內傷的情況下,隻有‘懷孕’一條可以解。”
雲杉被說得躲沒法躲,藏沒法藏,臉通紅通紅,跺著腳衝他喊:“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閉嘴好不好?”
慕容軒卻不聽話:“像這種時候,如果太用力逃跑,甚至為了保命必須和高手決鬥,自己極易氣血兩虧,那樣還會終身受損,這也罷了。雲姑娘肚子裏的孩子,怕是不足月,就要自動小產。”
“小產?”雲杉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字眼,一時半會兒還不了解其中含義。等她明白過來,短暫一陣輕鬆之感後,很快就不舍起來。“我會不會就此沒有了這個孩子呢?”這可是她和倚天哥哥的孩子,就算倚天哥哥再對不起她,她想要的,想要把孩子留下。
鄭曉峰在追殺他,其他幾個門派如果知道她的行蹤,也會加入追殺隊伍。她不想連累逸城,唯一能求助的,隻有眼前的他。
病急亂投醫,明明知道其實有很大不合適,她還是跪地道:“慕容公子,你幫幫我,幫我保住這個孩子。除非我活不下去,我隻要能活下去,我必須要有這個孩子,不然……不然……”
不然,她就沒有半分依仗,卻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燕大小姐比拚。
逸城陷入困境,唯有和劍莊聯姻。倚天哥哥娶了燕大小姐,不僅可以獲得劍莊的力量,連北方玄門都一同成了逸城的姻親。南北兩大門派共同支持,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就是她,也要想方設法讓這樁婚事成為事實。
痛定思痛,她怪不了雷老爺子,也怪不了倚天哥哥。甚至為了怕惹麻煩,把她單獨留下的四傑,她也沒法前去責怪。大難臨頭,到底各人都會為自己考慮得更周全一些。
至於慕容軒根本不可能答應幫助她,或者,慕容軒如果幫助了她,慕容世家會惹來怎樣的麻煩,她想不了,也不願想。
慕容軒沒想過,當初在連雲山上,那樣一個英姿綽約的姑娘,居然會淪落到眼下這般淒慘模樣。她本來就滿身泥土,頭發又髒又亂,這會兒還哭得滿臉淚痕。說是迷失了的一隻小梅花鹿,也未嚐不可。
“我是不能手刃你。”他輕輕說。
雲杉那微薄的希望之火禁不住又要熄滅。
他突然改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落難,見死不救。”說到這兒,他向她伸出手。
雲杉悲極而泣,變成了喜極而泣,拉住他的手站起來,一個勁兒說:“謝謝你、謝謝你……”
程倚天被四傑強行帶回酒館去。他醒了之後,四傑又不由分說,將他帶去前門。胡氏莊園在這一片地方上名氣很響,隔著老遠,成片的梧桐樹就出現在道路兩旁。河南商會的會長胡治山派來的馬車把他們帶入山莊,未到大宅之前,馬車先駛上一大片開闊地。
“氏族內成員每逢大日子都會在這裏聚會,族長就是胡老爺,他會給所有人訓話。”杜伯揚推起窗戶,看了一眼,放下窗戶說。
殷十三問:“這位胡老爺,和咱們老爺子交情到底有多好呢?”
“當日雷家在山西名望卓著,而天下富商出山西,每一處地方的富商,當時和山西商界多多少少都有交往。胡老爺子在河南,做得最大的就是食品和煤炭生意,而這兩大塊,都是山西的主要產業。你說,胡老爺和咱們家老爺子關係會有多好?”
“像我們這樣最好啦。”
“差不多吧。”杜伯揚喂他和其他人一顆大大的定心丸。
而事實上並不盡然,馬車帶他們從偏門進入莊園,管家把他們帶到正廳,先是抬眼看見匾額上的“恩正”二字——胡家資助過邊關軍糧,皇上禦賜匾額——跨進高高的門檻,四傑和程倚天一起看到的,就是憧憧人影。
除了右首上座上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外,全是熟人:劍莊莊主上官劍南、青城掌門歐陽木通,連華山掌門鄭曉峰都奇跡般趕到。還有兩位女子,其中一個是尼姑,這是峨眉派的素離師太,另外一個是道姑,看她和素離師太平起平坐,不用說了,肯定是恒山派的掌門靜南女真人。
雷老爺子倒是被安排在和那位白發白須老者的對麵。
可是,當他們一起走進去,除了那白發白須的老者依舊端著茶碗,保持品茶姿勢外,所有的人都轉目凝視,尤其歐陽木通、鄭曉峰、素離和靜南,全是怒意衝衝。
不是有所顧忌,這幫人隻怕早已齊齊跳起。
杜伯揚見慣大場麵,對別人的心意姑且全不放在心上,隻帶著其他四人,來到雷衝身旁。
“老爺子,公子帶回來了。”
雷衝點點頭,朝對麵道:“燕門主,你且看看,我這孩子,怎麽樣?”
白發白須的老者放下茶碗,將程倚天上下觀望。
上官劍南在旁邊進言:“嶽父,其實程公子一直都有心上人,當日在連雲山,當著在座大部分人的麵,他差點為那個姑娘送了性命,其情真意切,端是動人。雙兒年幼無知,被這樣的事情打動,實際上,雙兒並不適合嫁給程公子。”
歐陽木通馬上接話:“是啊是啊,燕老門主,玄門是正宗,您的外孫女自然要找一個更加門當戶對些的公子匹配,那才好。”
素離念了聲“佛號”,對燕弘說:“燕老門主,貧尼也是這個意思。上官莊主如今在江南,一統江南武林。而您老率領的玄門,則在中原各大幫派中占據第一位。丐幫新上任的幫主還年輕,如今根本蓋不過您老的鋒芒,您老若首肯了這樁親事,南北武林共對的那一夥賊,可都借了您老的東風,成了這江湖上最逍遙的壞人。”
胡治山隻充當待客的地主,左瞧右看,不發一言。
雷衝木著一張臉,隨便其他人說,隻等燕弘的意見。
四傑當中,殷十三最是冷不住,衝口而出:“你這個老尼姑,胡說八道什麽?”
杜伯揚急忙阻止,也隻能把他下麵的話攔住。殷十三嘀嘀咕咕的,說得不讓別人聽清楚。
玄門門主燕弘這時候開口:“殷神爪有話,隻管明白講出來便好。”
殷十三得了機會,往前站了一步。他在程倚天、杜伯揚身邊待得久,禮節不缺,拱手後方才說:“燕老門主,各位掌門,咱逸城從建立到如今,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情。就是在進逸城之前,在下也隻是在揚州,做一個拉葦編席的苦力。後來聽說北方席子編得好,去北方準備學一學,路上遇到我三哥,又碰上了有些人對我家大當家存有禍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一次而已。我大當家人在西北,幹得是刀頭舔血的生意那是不錯,可是,那些被我家大當家殺掉的人,哪一個不是利益上輸了的?可有一個和馬道上生意沒有半點關係的無辜?不能因為自己本事遜,殺不了別人反被別人殺了,就心疼自己冤枉而要怪罪別人辣手無情吧?至於我家蕭三哥,出道後,便是救人殺人少,即便有那樁把樁、件把件,也是和玄門有關係,燕老門主都沒計較,其他人吵吵吵,什麽‘賊子’‘壞人’,吵個什麽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