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琴劍
風在耳邊“呼呼”吹過,奔跑了大半夜的程倚天終於脫力,一頭栽倒在。地上的草長出來大半尺那麽長,很茂密的一片,躺在上麵,好像躺在了軟軟的床上。恍恍惚惚中,一陣琴聲傳過來,引起了脊背上已經發作過的附骨針再度生疼。疼痛程度不甚厲害,可是,讓人很難過。再躺一會兒,連頭都疼了,程倚天才爬起來。
捂著耳朵,也不能阻擋琴聲鑽進耳朵。
程倚天沒辦法,隻有背離琴聲,再跑,再跑……跑了也不知道有多遠,那琴,他終於聽不見。可是,一個持劍的老頭跳到麵前。
說起這老頭的長相,真沒什麽特別,完全是一張丟到大街上、迅速可以淹沒在人群中的大眾臉,但是,拿著一把寶劍的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不像是個老人家,反倒更接近不懂人事的孩童。
不過,弱智的外表不能代表他的本事,明明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一出手,“刷!”長劍如虹!路線之快捷,認位之準確,完全高手風範。劍一下子到達自己頸下。程倚天下意識後退,但是,那劍如同長了眼睛,始終盯著他,又好似生了根,隻是不離開他的脖子。哪怕他矮身躺倒在地上,又滾又爬,也沒能改變。
程倚天頂著一頭草屑,直起上半身:“你,到底是誰?”
怪老頭衝他扮了一個鬼臉:“我叫鐵劍,原來不是這個名字,我哥說原來的名字不好,現在就這麽叫。”
“能以‘劍’為名,足見你的劍法真的不錯。”
“是嗎?”怪老頭鐵劍高興壞了,馬上撤了劍,還把程倚天從地上拉起來:“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聽人誇我劍用得好。別人都嚇死了,我一拔劍,他們要麽撒腿就跑,要麽打不過我就喊我‘妖人’。‘妖人’是什麽,你知道嗎?”
程倚天一頭霧水,勉強笑笑:“大概,不是‘好人’就對了。”
結果鐵劍把眼睛一瞪,罵他:“你說誰不是好人?你才不是好人!”劍花一抖,一團白光推動了程倚天往後滑行,接著,一把劍尖才戳出來,“砰!”紮進一棵大樹的樹幹。
程倚天臉上涼颼颼的,不知道多少劍尖剛剛從這兒點過。他後背緊緊貼著大樹,冷汗直冒。鐵劍讓他說:“你說,我是不是好人,我到底是不是好人?”他不管亂說一句話,斟酌了好久,才說:“說別人是‘妖人’的,那才是真正的壞人。”
這話,鐵劍顯然愛聽。
他瞪著一雙金魚眼,綠豆大小的瞳仁上下左右不停轉。轉完了,眼睛一眯,嘴一咧,他“哈哈”大笑。用劍拄地,他一邊跺腳,一邊還有手拍那邊的大腿。拍完了,笑彎了,他卻突然變臉,長劍劃出的白光“呼”的轉了一個彎,把程倚天又給逼回來。
“你不許逃跑。”
“我和你素不相識。”
“你叫程倚天?”
程倚天很吃驚,想了想,點頭:“是。”
“那就對了。”說著,鐵劍取出繩子,把程倚天的雙手、雙腳全綁起來,再把程倚天整個人往自己肩膀上一扛。
他剛離開這片草甸,一個藍瑩瑩的影子從草甸旁邊閃爍過去。
再說在鄂州那裏,劍莊大小姐燕無雙正和二師兄裴舒、三師兄胡英明在臨江樓吃早飯。早飯非常豐盛,不過,燕大小姐吃了兩口,便把筷子放下來。
裴舒勸她:“小師妹,我看你完全不必要如此。且莫說逸城公子程倚天已經武功全失,單是這一點,他就配不上你。他這次從海外安全歸來,沒有到劍莊看你,甚至連主動派人把回來的消息告訴你都做不到。如此薄情寡性,他去哪裏,你何苦還要為他操心?再說,我們這次出來,肩負著使命。那兩個怪老頭,當著師父的麵,劫走了和我們江南十六堂做對的人,我們若不合力給那兩個怪老頭顏色看看,豈非眼睜睜瞧劍莊和江南十六堂的威名折損了?這才是當下我們必須麵對的正事。”
燕無雙歎了一聲,說:“二師兄,關於逸城公子,我想說的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同時,程大哥為什麽不看我,也不告訴我回來的消息,個中原因,我得看見他,親自問過他才能作數。至於和眾師兄此番出來,該做什麽,我總會注意,不至於拖各位師兄的後腿。”
“可是,兩個怪老頭和那個薄情寡性的人又不會一直同路。”
“二師兄,”燕無雙很認真叫道,“能不用把那四個字放在嘴上嗎?”
裴舒微微尷尬,急忙解釋:“小師妹,我就是替師父關心你。”
“我和爹娘早就有約定,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我娘表態過她不插手,我爹敬愛我娘,當然也會是一樣的態度。”
“是麽,”裴舒“嘎嘎”幹笑兩聲,“師母對小師妹這樣信任,那師父的態度,自然不在話下。”
燕無雙舉起筷子,又夾了一塊糕吃。三師兄胡英明指著外頭:“大師兄和小師弟回來啦。”話音才落, “小落英劍”丁翊和“小旋風”謝剛,先後進來。
“怎麽樣怎麽樣?”胡英明迎接上來問,“師父要你們找的那兩個怪人,找到沒有?”
“已經到了樊陽,準確的信息:他們已經進入藏劍山絕命穀勢力範圍。”丁翊一本正經說完,臉一轉,笑容可掬對燕無雙說:“師妹,你跟我們出來,住宿飲食,都還習慣吧?”
燕無雙撇了撇嘴:“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見謝剛在身邊坐下,喜笑顏開湊過去:“小師兄,你打聽到什麽沒有?”
“嗯——”謝剛未曾說話,就被丁翊用警示的眼神盯了一下。謝剛揉揉自己的耳朵,壓低聲音,悄悄對燕無雙說:“中原大俠帶逸城公子乘坐的船今天早上已經過樊陽啦。”
燕無雙先是一喜,繼而失落,喃喃自語:“倚天哥哥到底要跟著雷大俠去幹什麽?”不理裴舒和胡英明暗中提示,也不管丁翊目光銳利如同刀子,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心情,很著急對謝剛說:“我真的想立刻找到倚天哥哥。那兩個怪老頭,讓大師兄去追好不好?”這會兒扭過頭來,眼巴巴瞅丁翊。
丁翊對她情根深種,可是,在湘西華宮燕霆說得很清楚:論先天條件,他們之間比較,丁翊本身就已輸了。原本想,拚著和小師妹日夜相對的感情,後天努力,自己還可以補足,卻不料,百分百應該消失了的那個逸城公子程倚天又奇跡般回來。
難道黑翼鷹王就沒有除掉這個程倚天的想法?
黑翼鷹王下不了手,那個將程倚天從師父手上搶走的司空將軍,也應該不放過姓程的才對。
姓程的隻要死了,師妹不喜歡燕霆,最後就會嫁給自己。結果,真是事與願違!
師妹還當著這麽多師弟赤果果示愛姓程的,丁翊不甘,難過,可也隻能當個啞巴。吃了一肚子的黃連,半點苦都說不出,端起桌子上菜稀飯喝了一口,方才平靜一些。他承上官劍南門風,表麵上得正義大度,目不斜視,冷冷回答燕無雙說:“師妹,你始終不放棄對外人的執念,愚兄沒奈何。江湖凶險,讓小剛陪你去吧。”
“真的嗎?”燕無雙一聽,低落的情緒立刻激昂。
他們師兄妹自顧說話,猛然間,丁翊餘光瞥見藍光一片。扭過頭去,丁翊第一個注意到:店裏麵走進來一個藍瑩瑩的人。
這個人,真的從頭到腳都是藍色的:頭上藍色束發帶,身上淺藍色衣裳外頭罩一件天藍色外掛,對襟鑲了墨藍色的寬邊。鞋子也是藏藍色的。連臉上,這個人也沒放過,一邊眉毛上方,粘貼了藍色亮晶晶的裝飾物。
劍莊的弟子剛剛談到兩個名詞:藏劍山和絕命穀。絕命穀主白乞長什麽樣,近年來無太多人知曉。不過,絕命穀裏有個非常有名的夢幻殺手,叫啟幽夢。據說便是渾身藍色調。
把自己打扮得這麽高調,丁翊也好,裴舒也好,連同胡英明在內,多多少少都有江湖經驗,猜也猜得到:這位,怕就是前方不遠藏劍山無留山界後麵絕命穀裏的夢幻殺手啟幽夢。
和他們一樣,啟幽夢隻是過來吃早飯嗎?
還是,他們這裏,有誰,被他人向絕命殺手買了項上人頭?
包括丁翊在內,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埋頭吃飯。胡亂把一桌子早飯都扒拉完了,丁翊低低說了句:“走吧。”拿著自己的兵器,帶頭先走。出了臨江樓,他們往南走。走啊走啊,出了鄂州,經過荒野,在一個村落旁邊停下來。突然,一個尖利的笑聲在半空中響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是厲骷髏,是厲骷髏!”頗有些見地的二師兄裴舒大聲叫起來。他“刷”地拔出長劍,心承受不住死亡的壓力,歇斯底裏大喊:“出來啊,出來啊!”
丁翊見狀,不再認慫。他也把長劍拔出來,不過,他的神情卻比裴舒鎮定得多。耳中分辨著笑聲傳來的具體方向,丁翊將劍往東邊半空中一指:“閣下若要指教,隻管出來便好,何必躲在暗處裝神弄鬼呢?”耳中聽到勁風襲來,九花落英劍“攢”字訣揮灑而出。
原本會是這樣:攢字訣一招可讓手臂加長劍這麽長方圓密不透風,這樣,無論對方出多少暗器,都能統統擋住。但事實上,厲骷髏的暗器太過詭異。那是一顆一顆拳頭大白色骷髏,圓滾滾、滑不留手且又較重的性質,使得丁翊的長劍不能準確撥打擊飛。與此同時,這些白色的骷髏都有很強的磁性。和長劍一碰,全部“篤篤篤”吸附在長劍劍身。劍變重了,攢花式的發揮自然受到影響。而那骷髏又自帶生命似的,咬上長劍,忽地一轉,“吧嗒吧嗒”沿著劍身、劍托、劍柄,最後爬上丁翊的手。
從丁翊的手爬上來後,這些骷髏一起緊緊抱住丁翊的手臂。骷髏還一起發出“嘰呀嘰呀”鬼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要被嚇死。
一個藍色的人影閃閃爍爍,眨眼間來到麵前。
丁翊求生的意誌已很薄弱,藍光一閃,他平地翻了一個跟頭,爾後臉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藍色人影不見了。那些抱住丁翊手臂的白色骷髏也平白飛起來,連成一條線鑽進附近的草叢中。天空突如其來打了一聲雷,接著,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嘩啦嘩啦”,雨打濕了所有還留在現場的人。
丁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謝剛第一個反應過來,接著,燕無雙大叫一聲:“大師兄!”裴舒、胡英明一起跟上,撲到丁翊身邊。
謝剛把丁翊抱起來。丁翊的眼睛居然睜著。謝剛說:“大師兄死不瞑目!”燕無雙“哇”地放聲大哭。裴舒和胡英明也哀哀哭起來。誰料丁翊咳嗽一聲,把師兄妹四個全嚇一跳。
謝剛抱著他的手沒送,臉上全是雨水,但是不妨礙他笑起來:“大師兄,你沒事啊?你沒事,真的沒事唉!”上下檢查,丁翊既沒有被割喉,也沒被刺穿身體某處要害。隻是,謝剛指著丁翊脖子右邊,神色轉為忌憚。
丁翊伸出一隻手,一邊摸一邊顫聲問:“怎、怎麽啦?”
“血、血蝙蝠。”謝剛堪堪說完,在場眾人一起麵色慘白。
絕命穀的血蝙蝠,用特殊材質做成,印在任何地方,很長時間都不會消退。丁翊用水洗,拿刷子刷,甚至用挫都挫過,皮膚挫得稀爛,結出一片血痂,那隻展翅飛揚的紅色蝙蝠還是浮在表麵,任何一個角度看過去,栩栩如生。
此刻已是下午,師兄妹幾個一起坐在鄉間客棧的房間內。
裴舒、胡英明想不看那隻栩栩如生的血蝙蝠,目光偏偏不受控製轉移過去。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覺得瘮人,最後害怕得麵如土色。
謝剛一拍桌子:“豁出去,直接去找絕命穀主好了。被打上血蝙蝠印記的,左右都是要被絕命殺手殺死,與其等死,不如找上門,痛痛快快打一架,反而死得其所。”
裴舒顫抖著聲音說:“怎麽痛快?我們連厲骷髏和啟幽夢兩個人都過不了,絕命穀主武功被認為天下第一,你覺得你有多大斤兩,可以在他手底下找到‘死得其所’?”
胡英明拉扯丁翊衣裳:“大師兄,我們回去找師父吧。無留山界不能進,沒有找到那兩個怪老頭,就要被絕命殺手殺掉啦。”
謝剛堅決不同撤退。
出道從未如此狼狽的小落英劍舉棋不定。
燕無雙一會兒左手捏右手,一會兒右手捏左手,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謝剛找不到支持者,跑到她旁邊,拉住她:“小師妹,你來說一說,我們都是劍莊弟子,該不該還沒進無留山界,就望風而走?”
燕無雙想事情想得入神,聽了他的話,隨口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們都是劍莊弟子啊。”
“不是,後一句。”
“我們連無留山界都沒進,就對‘絕命穀’望風而走。”
“是啊!”糾結成一團的迷霧總算看到一點亮,茅塞頓開之後,其他想不通的事隨即清朗。燕無雙雙手一拍,先是自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轉過臉,對丁翊等人道:“我和絕命穀主有兩麵之緣。第一次,我代倚天哥哥求醫,在山道上,看到那位白穀主在塘邊釣魚;第二次,他帶我到他的住處,我們還聊了天。那位白穀主氣派端是很大,不過,為人卻不乏樸實。”到現在,燕無雙還清清楚楚記得那會兒白乞的形象。如果沒有“天下第一”和“殺手王”這樣的稱號,那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夫。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怪癖暴戾,想要殺人,二話不說便要殺人?”她語氣肯定。
“但是,啟幽夢和厲骷髏還不是出來了?”丁翊不相信。
“他們隻是給大師兄你留了一個印記啊。”燕無雙剛剛說完,丁翊本就蒼白的臉更見陰沉。謝剛出言打岔:“還是說絕命殺手真正目的吧。”
燕無雙佯咳著,借小師兄這個坡趕快下驢:“噢噢,好、好!”往旁邊走了兩步,鄭重其事起來,“三師兄和小師兄剛剛都說了,其實我們來到樊陽,一直並沒有進藏劍山,更別說踏過無留山界。連對付那兩個怪老頭,大師兄都隻是部屬我們占據要道,密切關注那兩個怪老頭接下來行蹤而已。而據大師兄的情報,反倒是兩個怪老頭闖進無留山界。”
她解釋到這裏,丁翊、裴舒都略微想通。。
謝剛直腸直肚,“噢”了一聲,把話接過來道:“厲骷髏和啟幽夢是來向我們報信的。”
“絕命穀主要求我們進無留山界,對付鐵琴和鐵劍。”丁翊徹底明白過來。但是,這個結論還是讓人匪夷所思。“絕命穀人才濟濟,絕命穀主更是武功高絕。”丁翊看著燕無雙:“為什麽讓我們進山出手?”
燕無雙仔細思忖,一字一字說:“我想,可能為了‘絕命殺手一出,見血方回’這句話吧。”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丁翊為首,四個師兄默然不語。
良久,謝剛又泛起嘀咕:“我們又不欠他絕命穀的,就為了絕命穀有這麽盛的惡名,白乞讓我們去對付別人,我們馬上就該聽他的話?”
“那就還有一個條件包含在裏麵了。”燕無雙說完,看向丁翊:“大師兄,逸城過樊陽的船上,逸城公子還在不在上麵?”
這個消息確切傳來得等,深夜,從前麵瀝水飛過來一隻鴿子,鴿子腳上幫著信筒。筆杆粗的紙卷掏出來,丁翊看了之後告訴燕無雙:“如你所料,程倚天已經下船。”
“四傑和左右護法呢?”
“全部都在船上。”
“那就沒錯了,鐵琴和鐵劍抓了倚天哥哥。”說到這裏,燕無雙抓起自己的兵器,邁步出門。
丁翊箭步攔在她麵前:“小師妹!”
“你讓開,我要去救他。”燕無雙疾言厲色。
丁翊心中發痛,目光變冷:“我不能讓你隻憑猜測就進無留山界!厲骷髏和啟幽夢誰也沒說,他們露麵隻是讓你去趕鐵琴鐵劍,同時救程倚天。程倚天也未必就在鐵琴鐵劍手上。”
“隻有米粒那麽大一點希望,我都要去看看。”
“進絕命穀,師父到了,都未必救得了你。”
“我不怕。”燕無雙堅如磐石,“讓開!”用力揮手,把丁翊推開。
謝剛拉住丁翊:“大師兄,你就讓師妹去吧。”
“你喜歡一個人,親手把她送去情敵的身邊,你願不願?”
謝剛心猛地一動,連忙撤手。
燕無雙已經跳過圍牆,丁翊一時半會攔不住,當即狠狠瞪他一眼。
裴舒和胡英明追上來:“大師兄、大師兄!”
丁翊知他們心意,冷冷道:“你們就在這兒守候,明日天黑前,我們還沒有從無留山界出來,就飛鴿傳書給師父。”轉目謝剛:“走吧!去無留山界‘痛痛快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