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 齟齬
方勃站在門外,很是氣憤,剛要闖進去代郡主出頭,雲杉飛快伸手,將他攔住。
雲杉深吸一口氣,努力調整好狀態,步態從容,走進艙房內。衝著雷衝先蹲身施禮,然後才說:“您是中原大俠雷老爺子吧,小女子雲杉,見雷大俠有禮。”
程倚天不想她被當麵羞辱,眼神迫切,懇求義父高抬貴手。
雷衝撫養他長大,對他的情緒和心意哪能不了解?知道他曾經為了眼前這個女子,險些送命。要知道,雖然隻是“義子”,在雷衝的心裏,這個“義子”就是他所有情感的寄托。真正做到了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兒子心心念念愛一個人,為父者,他又能怎麽辦?
隻是,當他正視雲杉,打算仔仔細細把吸引走自己孩子全部心神的女子看一遍,這一看不要緊,雷衝“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凳子都被腳帶翻了,砸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方勃再也按捺不住,從艙門外跳進來。他是天都水軍統領,身高個大目光凜冽氣勢逼人,隻有對雲杉畢恭畢敬而已。向雲杉見過禮後,對雷衝就沒那麽客氣:“閣下可還有什麽指教嗎?”
程倚天瞪了方勃一眼,跑近前,把雷衝扶起來。
雷衝伸著手,整條手臂都顫抖起來,聲音哆哆嗦嗦:“你、你……”目光遊離,想了又想,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防止自己失言,吐露太多。他閉上眼睛,不看雲杉的臉,好一會兒,方才睜開。而這會兒,中原大俠不愧是中原大俠,目光不再散亂,神態也不慌張。思緒都整理平順了,他平心靜氣對雲杉說:“瑞祥郡主,是嗎?謝謝你在蓬萊對犬子的照顧,犬子一介草民,是個武夫,實在當不起郡主垂青。”
程倚天心急如焚,插言:“義父——”
雲杉比他還要著急,飛快表態:“雷大俠,我和倚天哥哥回熙朝純屬自願。郡主雲雲,都是過去。我本來也隻是草莽一個呢。”方勃輕叫:“郡主!”雲杉嗬斥他:“你負責開船,現在就去下令。我要聖鷹全速前進,一個時辰之內,必須停靠東海海濱。”
方勃不敢違令,倒退出門,轉身而去。
雷衝看在眼裏,臉色鐵青。
雲杉請雷衝坐,命小宮女重新換茶,換點心,自己手持茶壺,親自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雷老爺子,這是小女子孝敬您的。”
雷衝望天連眨好幾次眼睛,然後才說:“你放下吧,你的茶,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喝不起。”
程倚天很不明白義父的反應,他追在雷衝身後問:“杜叔叔、蕭三哥、殷十三哥和冷四哥,他們哪一個沒有前塵往事?雲杉在奇花穀也就是暫住幾日,實際上和奇花穀主桑越人沒有任何關係。而且,洗心樓的事,她完全是為了我,才背上那麽多血債。個中情由,我相信杜叔叔會一五一十告訴您聽。”
“那又怎樣?”離開雲杉和蓬萊人的視線,雷衝疾言厲色:“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我再次辛辛苦苦撫養大的你,栽倒在同一個女人的腳底下?你不知道她和‘她’,長得有多像!”
“她?”程倚天聽出義父話裏有話,追問:“她是誰?‘她’又是誰?”
雷衝轉過身,不回答。
程倚天把這個問題連問了幾遍,雷衝嘴巴關死了,一個字也都不多說。程倚天沒辦法,隻好說別的:“我一定要帶她下船。就像我一定要回來、回到義父您身邊一樣,我真心喜歡她,我愛她,我一定要讓她生活在我的身邊。”
“啪啪!”雷衝的兩隻手同時抓住船舷。他那雙枯瘦的手,每一道指節都泛白色。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向來淡然的眼睛裏充滿濃濃的哀傷。
他居然哭了!
雷衝老淚縱橫的樣子嚇到程倚天,程倚天急忙跪在地上:“義父,您怎麽啦。我有話說得不對,你打我,罵我,千萬不要這麽傷心。”
可是,雷衝一發不可收拾,足足哭了一盞茶的功夫,方才掏出手絹擦幹淨臉。他對程倚天說:“是天命,終究不可違。你若執意,就帶她一起走。隻是,”說到這裏,他提醒程倚天:“你知道你離開後,多少人在關注,又有多少人在找你?別的不說,劍莊大小姐燕無雙你總記得。她派出的人,和我一樣,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在海上徘徊。我在海上一天,她都從未斷絕過希望。”手往海邊一指,雷衝的聲音越來越冷靜:“船馬上就要靠岸,你我一下船,我找到你的消息,燕大小姐很快就會知道。而且,非特別加密的消息在傳播過程中,本來就會往四麵八方擴散,不出三日,全江湖都會知道你回來了。天兒,你為了燕無雙去找上官劍南,又為了她,去湘西的蓮花宮老巢,這些都是眾耳相傳、眾人皆知的事實。在湘西,你甚至都已經公開承認和燕無雙的關係,還向劍莊莊主上官劍南強調你和她的婚約。現在又怎樣了呢?你要帶那個女人下船。那你打算怎麽處理之前你大張旗鼓做下的決定?”
一番話說得程倚天張口結舌,一個字都回答不出來。
雷衝目光冷冷的,繼續道:“我可以不幹涉你的喜好,到底你長大了,我不能管束你一輩子。尤其你喜歡誰,愛誰,要和誰過一輩子!但是天兒,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承諾,就得有一是一。”
半個時辰後,父子來到甲板,和雲杉見麵。這時,船錨已下,方勃派舢板,親自持槳,將三人送上岸。
三人上岸後,方勃單獨對雲杉說:“之前給郡主看的東西,屬下著人全部放在連縣的宅子裏。郡主放心,那些東西呆在殿下購置的產業裏,什麽時候都安全。如有需要,郡主隻管取用便好。”臨走之際,他又多問一句:“郡主真的想好,留在這裏了嗎?”
雲杉心中歎氣,臉上擠出了笑:“我沒事的。程公子武功很好,附骨針他有方法解掉的話,沒人能傷害得了我。”
方勃想想,也對,便躬身舉手齊額:“郡主保重!”
雲杉跟著雷衝父子一路行走,天黑前,三人一起投宿客棧。
在大堂用晚飯,吃完後,雷衝單獨對程倚天說:“最遲明天,你務必要將實情同她說清楚。”
程倚天無奈,低頭說:“好。”回房間時,他就一路尾隨雲杉。來到雲杉的房間前麵,他還是沒有離開。雲杉不明所以,隻當他不放心自己。低落的情緒中頓時升起暖意,雲杉刻意展開笑顏,對他說:“今天很累了,你也回去,早早休息吧。”
程倚天還是沒動。
雲杉這才奇了怪:“有事,是嗎?”剛剛露出的笑容忽地不見,她拉長了臉,轉過身冷冷道:“如果真是為了你的義父,不能夠和我一起,那麽,我……”很想說句爽快的話,比如:我們一刀兩斷,或者:從此不相往來就好。可是,二十幾日海上生活,今時早就不同往日,離開了他,自己還能怎麽辦?
雲杉急出了眼淚。程倚天一看,連忙想要安慰。可是,他伸出來的手,總要被她負氣趕在一邊。
雲杉難過極了,推門進房,反過來,就要把他關在門外。
程倚天死命撐住門,懇求:“我有話,要對你說,讓我說完,然後你再趕我走!”
進了房間,對麵坐下,因為再也不能回避,他隻能將和燕無雙有關的一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會去蓬萊,還能把你從黑翼鷹王手裏搶奪回來。”程倚天承認自己卑鄙,可是,事已至此,他隻能這樣為自己辯解。他抓住雲杉的手,隻恨不能將自己真心逃出來給她看:“至始至終,我都隻愛你一個人,以前是,現在還是,未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是她送你去的絕命穀?”
程倚天一怔。
“她在山路上一步磕一個頭,磕到絕命穀主白乞麵前,所以白乞才為你療傷。你的命,是白乞救的,但嚴格算起來,也是她救的,對不對?”
程倚天不能辯駁,隻能點頭。
“那你還說,你是因為局勢才選擇和她。”
“我——”腦中念頭飛快轉著,程倚天拚命搜尋,想要尋一句讓她不要太失望、傷心的說辭。可是,搜來搜去也搜不到。
“你愛過她,不然,也不會在牽連甚廣的前提下,去蓮花宮為她找她爹爹。你知道她爹爹是誰,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是誰的女兒,誰是我親身母親,誰又是我親生父親。你現在告訴我你和上官劍南的女兒有了婚約,你和她有很多過去,她為你付出你又為她付出,你們的交往不比我和你的少,記憶不比我和你的淺。你是想讓我做你的二房,在燕無雙帶著劍莊和玄門的榮耀嫁給你之後,讓我名不正言不順再委曲求全跟在你們身後麵,是嗎?”
程倚天百口莫辯。
雲杉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慘遭熄滅。比第一次回來還要沉重的黑暗,大山一樣重重壓在她的頭頂。“我拋棄了所有,才和你在一起。你現在讓我怎麽辦?你要讓我怎麽辦?”她哭著衝他大吼。
程倚天心疼落淚,牽她的手:“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雲杉不想聽,一再把他的手揮開。
程倚天沒法子,糾結了半天表態:“等我再看見燕小姐,我和她講明白。我愛的是你,除了你,我不會再娶第二個女人做我的妻子。”
“那你就是要始亂終棄了?”
“雲杉——”
“你走吧。”
“雲杉!”
“我現在很累了,我想休息,你在這裏我不能睡,睡也睡不好,所以,請你離開,好嗎?”
“雲杉,我……”
雲杉拉開門,寒冰一樣的目光毫無感情盯著他。
程倚天歎了口氣,磨磨蹭蹭走到門邊,還是冒了一句:“我會把這件事解決妥當,你相信我。”可是,就算這樣,也沒能讓雲杉的態度有半點改變。他沒辦法,隻好說:“那你先休息。”出了門,不放心,一把扒住門,從門縫裏對她說:“明天一早我就來叫你。你不是很喜歡賴床,對不對?秋高氣爽,我們早早趕路,早早回逸城。”還沒說完,門“咚!”的一聲被推上。
程倚天收回差點被夾斷了的手,戀戀不舍回到自己房間裏麵。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又被附骨針折磨了近一個時辰。淩晨小眯了些許時刻,卻又夢到那個長得很像雲杉的女人不斷叫他“天兒”“天兒”。天剛剛亮起來,他猛叫一聲:“娘,你不要走!”便翻身坐起來。糊裏糊塗的,他也忘記剛剛自己叫喚了什麽,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他急忙下床、穿鞋,來到雲杉房間門外。
“咯咯咯”,他輕輕敲門。裏麵沒有應答。推了推門,門從裏麵被拴住。程倚天以為雲杉還在睡覺,看看天色尚早,便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又等了近一個時辰,他再來敲門。“咯咯咯”,裏麵還是沒有應答。
程倚天急了,問送水的小二找了把薄刃小刀,把門閂移開來,推門一看,房間裏空空如也,原本應該住在裏麵的雲杉,果然不見去向。
程倚天先在房間找,角角落落翻遍了,也翻不出一個人來。翻到窗戶那兒,看到禁閉的窗戶有一扇,起固定作用的木銷上拴著一根細細的絲線。這絲線,若灌注了真力,就可以當成扳手用。雲杉內力不弱,用這種東西把打開的窗戶又從外麵關上,不稀奇。推開窗,隻見外麵長著一棵大榆樹,樹冠剛到二樓這個位置。借這棵樹踏腳,按照雲杉的身手,確實可以輕輕鬆鬆跳出客棧的圍牆。
按照估計,雲杉昨天合衣而眠,沒多會就離開了這家客棧。程倚天自己一直睡到天明,還在門外坐了一個時辰。漫說武功全失,他現在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就算功力還在,他能以“空裏無蹤”的身法追出去,隔了這麽長時間,那也是連她的影子都追不回來。
饒是如此,程倚天也不能不追。從客棧奔出來,他先往海邊追。追了好久,覺得雲杉應該不會再回蓬萊去,返身又往內陸跑。跑過了投宿的鎮子,跑到荒無人煙的郊外。他渾身酸軟,肚子餓扁。更難過的是,差不多一天沒喝一口水,他的嗓子眼,幹得簡直冒了煙。
勉強挪動腳步往前走,又可又餓又累,腳底下突然一絆,整個人滾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身體下麵一緊。一張網兜住他,升起來。一夥山賊從埋伏的角落裏跑出來。
為首是一個小胡子,拿著一把又短又小的薄片刀。旁邊站著土布衣打扮各色男人,其中一個絡腮大胡子,也端著薄片刀,湊在小胡子旁邊“哈哈”大笑:“開工這麽久,總算撈到一個。”一夥人把程倚天從網裏麵抓出來,然後把程倚天綁在樹上。
不過,讓他們特別失望,剛剛回到這片土地上的逸城公子,口袋裏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看著山賊們掏水壺拿饅頭坐下來抱怨連天,程倚天很沒出息連連咽口水。
絡腮胡子走過來問:“唉,小子,你的家離這兒遠不遠?”
程倚天說:“要是你現在給口水給我喝呢,我保證,等我家人找來時,不僅不會打你,還會給你一錠銀子。”
絡腮胡子舉手便要開揍,被及時過來的小胡子伸手攔住。
眼珠在眼眶裏轉啊轉啊,小胡子“嘿嘿”笑著說:“想要喝水,這很容易。”取過水袋,喂程倚天喝了一小口。這些水,對於幹渴極了的人,甜美如甘霖,同時又難得到可貴。程倚天咂咂嘴,懇求:“再給我喝一點吧。我拿錢買,一兩銀子買一口水,還不計較你們綁架我的過失,怎麽樣?”
“得來。”小胡子叫人去找紙筆,找來紙筆,提筆蘸墨,歪歪扭扭寫了一張契約。上麵空著銀兩的數目,其他說明立這份契約的人,自願用銀子買水喝。把先前那袋水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喂給程倚天,最後攏共算出三十五兩銀子。
割破程倚天的大拇指,用鮮血畫押,完了之後,小胡子抖抖契約,得意地對大夥兒說:“怎麽樣,我說幹這行來錢很快的吧。埋伏了三天,逮著這麽一位。三十五兩銀子,我們一人分到一兩還多一點。”拍拍程倚天的臉:“現在說吧,我們該去哪裏拿錢?”
絡腮胡子大喝:“拿到錢,才放你。”
其他人附和:“是啊是啊,我們要錢,錢來了就放人。”
程倚天就說了個地址。
絡腮胡子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小胡子想了想,說:“好像挺近的,狼山縣南門大街中間朝北有兩個石獅子的地方,確實像是有錢人家啊。”
有一個小山賊悄悄說:“不對啊,大哥。狼山縣南門大街中間不是縣衙所在嗎?”
另一個山賊也醒悟過來;“對啊對啊,有兩個石獅子的,那條街上隻有衙門。”
“媽的!”小胡子和絡腮胡子一起罵起來。小胡子更氣:“你孫子的,就是消遣你爺爺的對吧。”拿過一根藤條就往程倚天身上抽。“啪啪啪”藤條抽在肉上的聲音響起來,程倚天瞥見遠遠樹後麵一片淡淡的紫色飄出來,扯高了嗓子大聲道:“我就是騙你了,還騙了你們所有人。當山賊也要腦子呀,沒腦子就像賺錢,還要一下子賺到三十五兩。你那袋水能有多少?我三四口就喝完了,你灌我三十五口。不僅綁架,你還訛詐,當然隻有縣衙門的大牢最適合你去。”
小胡子山賊氣得“哇哇”亂叫,藤條揮起來虎虎生風,抽打在皮肉上“啪啪”作響。
程倚天咬著牙,切齒挑撥:“有本事你殺了我啊,我賭你們窮瘋了,想要借我賺錢,隻敢打我,不敢殺我。你們就這麽綁著我,打啊打啊,也就不敢打了。傷口感染我死了怎麽辦?好吃好喝也不能少,不然我絕食了,餓死或者幹死,你們不也白費一場心機。”
小胡子氣得拿起刀:“你、你、你——我現在就殺了你,我看我能有多大壞處。”
“你來啊,快殺啊,不殺你就是男人,不,不是人,有力氣不去找營生,占路打劫,你們都是沒本事還沒血性的豬狗!”
“啊——”絡腮胡子被罵急了,端起自己的刀向他刺過來。
眼看刀就要刺到程倚天身上,一道淡紫色人影飄過來。一直尾隨程倚天、並沒走遠的雲杉橫肘一撞,把體型比她大出兩個都不止的絡腮胡撞開。小胡子一愣,揮刀來砍。刀剛剛舉起來,手腕上一涼,雲杉已經給他放血。
這群人都是沒學過功夫的莽夫,三下兩下好幾個人都受了傷,不是手腕子被削了一下,就是脖子給割開了一條口子。
所有人嚇破了膽,連滾帶爬退出兩丈都不止。
雲杉看也不看,背對他們說:“不想死的話,全部滾!”
小胡子那一夥得了赦令,爬起來個個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