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俘虜
燭火把整個餐廳照得亮如白晝,廚師長和副手都已經被殺,脖子被割斷後的屍體倒在地板上。雕花的餐桌上,各種美食卻擺得滿滿當當。一件他從西斯國買來準備送給國內未婚妻的裙子,穿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這個女子,一頭長發還是濕淋淋的,不過,臉上幹幹淨淨,一點水漬都沒有。燭光搖曳,映出了她豐潤的臉頰玉一樣美好,兩條細細長長的眉毛,下麵一雙眸子星星似的璀璨生光。這條裙子穿得她體態尤為修長,領口花朵簇簇,露出一截光潔的脖子,優雅好似花園裏養著的天鵝。
兩具屍體橫陳,喬瑞還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上下下把從天而降的美人打量了好幾回。
雲杉伸出一隻玉蝶一樣的小手:“坐!”
他便依言,乖乖坐下。
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塊麵包,喬瑞放下刀叉,問:“你是誰?”這句話先用瑞郎語說,對方沒聽懂,他又操著生澀的蓬萊語言重新問了一遍。
雲杉莞爾:“我是死神,前來送你去我們這兒的閻羅殿。”
喬瑞“嗬嗬”笑起來,用蓬萊語說:“這麽美的女子,不殺人才好。”看到對方把明晃晃的匕首抽出來,他連忙舉起手,一邊喊:“不、不!”又拚命組織著蓬萊的語言,吞吞吐吐道:“我,很餓。讓我,把飯吃完。”舉起一根手指:“就吃這一頓,一整個晚上,我什麽都沒吃,就想吃這一頓、一頓——。”“砰!”他早就摸在手上一把短銃猛然開火!
如此近距離,就算有準備,也難以躲避。
再加上,一切來得還那樣突然。
雲杉看到眼前火光暴起,與此同時,聽到開火的巨響,心中隻有兩個字“完了”!不過,她身體感受到的,卻隻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喬瑞舉著短銃,槍口還有青煙嫋嫋。青煙的那一邊,又多出一個人,黑發披背,麵目如畫,正是占了他第一艘船、還把船上人殺光的那個“他”!
隻差半寸!
這個摸上這艘船的女子就要見上帝。
這個男人長相如此邪魅,行動更是怪誕到可怕。
喬瑞發了瘋,“砰砰砰”把短銃裏的子彈一個勁兒往外打。最後兩顆打中了聞聲前來的大副,大副睜大了眼睛倒下,死不瞑目。
鷹王抱著雲杉飄身落定在他麵前,喬瑞意誌潰敗,腿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上。
不久之後,白鯊艦隊主力追到,方勃帶人占領了整條船,俘虜包括喬瑞男爵在內一百多名瑞郎人,繳獲槍支一千兩百多支,子彈一百餘箱。飄走的那艘船也被找到,同這一條一起押回海港。兩艘船上共計十二門炮,所餘炮彈少量,方勃從紫荊找來能工巧匠,一一拆卸研究。
新州,王宮內河的淺灘旁。薛藻把自己的頭發編成了辮子,又采了許多花戴在頭發上,然後坐在水邊,癡迷觀賞。
自從雲杉和司空長烈走後,程倚天就一直陪在薛藻身旁。一個機靈的年輕人,輾轉變成現在這樣,讓他著實不甚惋惜。
不遠的涼亭裏,季瑛公主親自端來茶和茶點。程倚天看到後,走過去,和公主對麵而坐。
“不用到城裏各處看看嗎?”他問。
季瑛公主輕歎一聲,目光還是那麽柔和,態度溫婉:“賀將軍全權料理著。”
程倚天接過她遞過來的菊花茶,輕啜一口,放下杯子,才道:“蓬萊洲城邦割據,到鷹王這兒,終究還是要改觀。”
季瑛說:“與其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後天你我又被第三方殺了,不如統一為整體。雖然失去些,可是安穩。”頓了頓,又道:“我父親娶了我母親後,新州主就姓了梁,這以後,我和妹妹,如一起嫁給賀將軍,這兒的主子就該改姓‘賀’了。反正本來也沒確定是誰的,最後全部歸了誰,還能有多重要呢?”
“你和季琳都要嫁給賀琮?”
季瑛的目光流連在他臉上,萬分不舍之中露出無奈,溫婉的神情卻堅毅,最後很堅定點了點頭。“賀將軍為人正派,性情也非常好,我和妹妹能夠歸屬於他,不算將就,再說,”季瑛秀麗的臉上還掠過些微欣慰,“你也知道,鷹王座下的黑風三十六騎,除了右將軍司空長烈外,賀將軍便是最難得的高手。”
“美人愛英雄,千古佳話!”程倚天微微笑著,祝福她。
“薛藻我會永遠養著。”
“謝謝你。”
“程公子——”季瑛欲言又止。
程倚天知道她想說什麽,主動起頭:“我不會放棄我自己喜歡的人,而且,我也會千方百計回家。”
白麓行宮,被俘虜後成了工匠的喬瑞,捧著個大盤子,裏麵是三把長槍,兩把短銃,低頭躬身來到昌明殿。將盤子恭恭敬敬呈於鷹王麵前的案幾上,喬瑞低著頭退在旁邊,一聲不吭。
鷹王拿起一把掂了掂,對他說:“分量還需要再輕一些。”
又過七日,鷹王在花園試槍。“砰砰砰”,三發連中九十尺外靶心。後坐力總算達到他所要求,請旨回來的賀琮陪在旁邊,笑而讚歎:“主上英勇。”
“新州的事,已經全部落實?”
賀琮點頭:“季瑛、季琳兩位公主對下嫁屬下均無異議。”
“那麽你呢?”
賀琮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屬下追隨主上開疆拓土。此等兒女情長,都是小事。”
“季瑛公主溫婉,孤覺得挺好。”
賀琮舉手齊額:“屬下自知主上實乃優待屬下。”
說著話,湯桂全跑近前:“殿下,司空將軍來了。”
“快傳。”鷹王飛快說完,轉看賀琮,笑著說:“長烈最近多舛,三年前被暗算,一件穿胸,這一次,又重蹈覆轍。”
“那他怎麽還能承受?”賀琮極為不解。
“法音禪師說,他天生異秉,心髒偏常人半寸。兩次受傷,兩次都僥幸。”
不過,不管怎麽說,海上大戰結束之後,司空長烈被送到功德院,法音又給他開了一次膛。手術做完後,將養數日,司藥局尋出各種名貴藥材供他治傷。“光是孤從深海尋來的海龍膽,就用了二十副。”鷹王豎起兩根手指,神情鄭重。
海龍膽如何得來,賀琮曉得。那得瞅準時機潛到水下三十幾尺處,碰到路經此處的鯊魚,挑最凶猛的,用刀活剖方可獲取。整個過程,危險而又凶險,除了鷹王親自為之,誰也辦不到。因此,這麽珍貴的藥材,普天之下,大概也隻有天都司藥局才有。二十副——為了司空長烈這個家夥,鷹王也真是做得夠夠的!
司空長烈本人身強體壯,脫離危險期之後,恢複就日漸加快。這會兒雄赳赳氣昂昂走進花園,先向鷹王施禮,站起來後又和賀琮開玩笑:“聽說你要成親了呀,恭喜恭喜。”笑聲爽朗,一切皆與常人無異。
為之前的衝突,司空長烈向賀琮道歉。賀琮老好人的性子,擺擺手,總是笑:“你我兄弟,有什麽打緊?”
鷹王對兩個人說:“孤要送一個客人,但是,孤又不想再看見他,你們倆代表孤,一起去。”
此言一出,賀琮微微尷尬。
司空長烈瞧了瞧旁邊,明白了:程倚天到底把想要回熙朝的訴求,遞到主上這裏。不過想想也沒什麽難理解:說起來,新州的季瑛公主馬上就要下嫁賀琮,然而,那位公主一直心儀誰,隻要長了一雙眼睛的,誰不知道?程倚天要上陳天都,表達願望,那位公主不可能不幫他。再說,雲杉也在天都,有著鷹王一貫的寵愛,湯桂全會壓著新州公主報上來的東西,不給鷹王看?
而雲杉肯定要和程倚天走的,這一點,鷹王沒有明說,他也想到。
說到底,自從司空長烈被那個渾身濕透的女孩子撲下馬,他就愛上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妖精,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迄今已有許多年,程倚天要走,他無所謂,但是,程倚天走了,必然要帶走雲杉,他真的不能不難過。
安慰賀琮的話還不知道怎麽說,他自己先對鷹王表態:“我能不去嗎?”
“當然不能!”鷹王一口回絕。
送客要在三天後,賀琮一回自己的府上,便下令撤掉臨時布置在新州的那些眼線。
第二天的大朝會結束,湯桂全私服到流淙。和司空長烈對飲在池邊亭中,湯桂全推心置腹說:“司空將軍,這件事確實為難到你,不過,你和殿下情義深重,殿下的難處,你了解,也要多多包容。殿下他,真的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姓程的草莽,把殿下當成掌上明珠的郡主帶走。”
司空長烈喝了滿滿一大杯,放下杯子反問他:“那你覺得,我該有多能,才可以眼不紅心不跳做完這件事?”
“將軍,”湯桂全一番忠心隻對自己的主子,對司空長烈的痛苦,他毫無知覺,掬著笑,“郡主這次離島,十有八九此生都不會再回來。她幼年到此,到如今整整十年。殿下和將軍都待郡主十分親厚,郡主離開蓬萊,就等同於離開自己的家。離家的女兒,若沒有親人在旁,會是什麽心情?”
司空長烈被問得心狠狠一動。
“將軍真這麽忍心,叫郡主無一親人相送,黯然傷懷,然後離開?”
“啪!”司空長烈將桌子重重一拍。
湯桂全一雙眼睛始終亮如矛隼。
送瑞祥郡主離開的儀式非常盛大,先是由湯桂全手下的小章子前去郊外驛館宣詔:賜外客程倚天即日起,可以返還熙朝。接著,程倚天得到天都的東圈門,等候郡主的車駕。司空長烈和賀琮一起率領送客的隊伍,其中包括九個執旗官,和二十七個人的禮樂手。禮樂手在碼頭吹奏的是“喜迎親”的曲目,雲杉和程倚天攜手走過碼頭這段挺長的時間,整個兒熱火朝天、喜氣洋洋。
隻穿了一件淡紫色常服的雲杉嗔怪:“隻是離開而已嗎,幹嘛弄得和我出嫁一樣?”
司空長烈一臉正色:“今天,就是殿下正式將你托付給他人的日子。”轉目瞧著全程都很不自然的程倚天:“你也明白了吧,從今天起,雲杉就是你這輩子必須好好珍惜的人。雖遠在蓬萊,但凡你有對不起她,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碎屍萬段,讓你不得好死!”
雲杉唯恐程倚天不快,急忙打圓場:“好啦好啦,你的心意,殿下的心意,我統統都了解,都很感謝。”說到這兒,她想起了幾件重要的事。和司空長烈單獨走開些,她說:“請你告訴瓊玉宮的雪夫人,過去多有對她不住,希望她能不計前嫌。另外,轉告殿下,雪夫人無論做過什麽,都源自於對殿下的深情。也請殿下不計前嫌,和雪夫人重新開始。”最後一件事嘛,她抬起眼看著司空長烈的眼睛:“楚風已經成親,賀琮馬上也要娶兩位季公主。你和他們差不多年紀,不要因為我,耽誤了你的終身。紫幽和心歌都是好女孩,如果可以,你就一起娶了吧。”
“雲杉……”司空長烈叫這兩個字,咬牙切齒,“為什麽硬生生闖入我的心來,又要硬生生闖出去。”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這兒被刺過一劍,又被喬瑞打過一槍,可是,再深的傷害也比不過你三番四次把它撕成了碎片。”說著說著,眼睛紅了。望天長噓一聲,灑脫如他,轉瞬又笑起來:“好啦,既然你都做了決定,你願意和程倚天回熙朝,我還能再怎麽勉強你呢?”笑容一泯,柔情重現:“隻是,以後再多的風雨,你可都要一個人獨自承擔。”
十年前,她栽倒在狂風暴雨的泥濘裏。
三年後,她從樹林的灌木叢中飛身撲到他麵前。
一年後,他把她送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三年後,她為他,離開了蓬萊。
如今,她又要走了,送她的,是他。再無憂愁,她可再與他講;也再無難處,他可去為她解決。至此一別,將海天相隔。雖“天涯比鄰”,又怎奈何“此恨綿綿”?
雲杉登船之前,他說:“我會娶冷紫幽和顧心歌。”
賀琮在旁邊督促著,他放她登船。站在碼頭邊,他舉起手,向著起航的聖鷹一直揮,直揮得聖鷹越開越遠,在視野裏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