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 巫女
二十幾根二人合抱的巨木支撐起來一棟大屋,高高超出在山坡之上。淩駕在一眾高大青鬆頂端,有風吹來,青鬆搖晃。這屋子,直要淩風而去似的,所以取名淩風閣。
寬大的露台上,已經換了一身煙灰衣裳的鷹王,在看下屬遞上來的報事帖。正凝神想事,聽侍從報:“郡主來了。”他把報事帖放在案上,起身來到客室,然後吩咐:“有請。”
雲杉從外麵進來,未到他麵前,趴伏在地,行稽首大禮。
鷹王微怔,旋即笑起來,說:“這是怎麽了呢?這還是孤的瑞祥?”
雲杉止不住哭泣,道:“臣女有負於殿下的厚愛,對不起殿下。”
鷹王走過來,俯身將她拉起。
對麵而立,鷹王伸手,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一年多的休眠,並未影響她的容顏。這讓他感到十分欣慰:“法音禪師說,越是稀罕的物事,越帶著上天的厚澤,由它們陪護你,效果著實不錯。”
雲杉聽他這樣說,越發羞愧。跟在鷹王後麵,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那露台上。遙望,隻見青山重重。
“如果有那麽一天,孤也許會隱居到這裏來。”鷹王側過臉,低下頭,溫和地說:“雲杉你瞧,孤選的這個琅瓊穀是不是又寧靜,又美好?世外仙境一樣!”
雲杉說:“如果沒有天都和蓬萊洲那麽多俗務,倒真的可以這樣。隻是——”說到這兒,心細如發的她,瞧出鷹王眉宇之間繚繞著一絲憂煩。雲杉低頭思忖,半晌抬頭問:“殿下,是不是正有什麽事發生呢?”
鷹王凝望著她,好一會兒,轉頭叫:“湯桂全。”
內務總管湯桂全應聲而至:“殿下!”
鷹王說:“把剛剛那些報事帖都拿過來。”湯桂全領命,片刻後折返。報事帖一一呈上,雲杉逐個翻閱。
越看,雲杉越心驚。她抬起頭,對鷹王說:“什麽時候出現的這樣一個人,將三部都蕩平了?”合上報事帖,繼續驚詫:“我記得,就是殿下您,當初也隻是小懲大誡,給了三部一些顏色看。”停頓了片刻,再問:“那個人,叫薛藻。”
鷹王點頭:“三部裏頭,蠻部、火部的大巫師,以及湘部的聖巫女,都已經倒戈。冷平、韓鐵雄和韓玉暉都被殺了。”
“那個韓玉暉——”
“金刀武士玉鵬程的母親。”
“那不就是——”
“先城主,也就是孤先師的內眷。”說到這兒,鷹王不妨再說開些,“三年前的禍亂,便是起源於這個女子和孤先師的孽緣。如今的事情,也是。”
雲杉抿了抿嘴,想到的話,一個字也沒往外說。
鷹王盯著她的臉,她躲閃的表情被盡掠眼底。鷹王冷笑一聲,道:“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罷。”頓了頓,代替她說:“是不是覺得孤太過陰險?”
雲杉更加不知道該怎麽接口,手足無措的樣子側麵證明:他猜測得沒錯。
鷹王不由得對天長歎,沉默須臾,轉身對她說:“我承認,許多年前,孤帶長烈他們從稷山殺入火部那會兒,就想把韓家姐弟和那個玉鵬程殺掉。冷家兄弟對孤心懷不軌,這是長烈遭襲之後,孤才明白。隻不過從那會兒的情勢看,天命如此,老天爺都沒站在玉鵬程那一夥那邊,孤又何必再同情他們?殺伐場上,勝者為王,敗者,隻能引頸就戮,道理古來如此,孤對自己立足天都王位這個事實,從來沒有心虛。就算薛藻沒有蕩平三部,那塊地方上對孤心存二心的人,孤也會設法除去。隻不過,薛藻做了孤的利劍!”
“那現在,大巫師和聖巫女為了和新州城主和談,發動全力,滿山野搜尋玉鵬程。這個玉鵬程,前途隻有一個……”
“和孤做對,他當然得死。”
雲杉歎了口氣,沒有繼續作聲。
鷹王手扶欄杆,瞭望蒼穹,思緒飛轉,主動說出一句:“隻是,那個玉鵬程,到底是先師的親生兒子。”
琅瓊穀裏有一眼溫泉,鷹王當初賜名“玉清泉”,穀中主事隨即請了工匠,把這裏修成了溫湯。雲杉從淩風閣告退出來,和程倚天說了會兒你儂我儂的情話,汪悛來請她:“郡主,殿下賜玉清溫湯。”
雲杉去了,兩個時辰回來。在鷹王賜住的竹苑,換了一身正常衣衫的她,找程倚天商量:“我想來想去,事情沒那麽簡單。薛藻成了新州城主,又帶新州的兵蕩平了三部。現在玉鵬程仗武功逃脫,三山所有出口都被新州兵堵死,三部再合力搜捕,玉鵬程束手就擒是遲早的事。鷹王想他死,想了很久。怎麽可能善心大發,又去救他?”
說了這麽多話,她很想程倚天給她一個有用的答複。
可是,程倚天隻是雙目乜斜,著力打量。
雲杉察覺他神色不對,拿出手帕揮了一下。手帕尖兒打著了他的眼,程倚天輕叫一聲,方才說:“燈下應看美人,你說這些,豈不是敗興?”
雲杉蹙眉:“我十三歲跟隨鷹王,除去剛開始那些日子外不算,鷹王一直視我如同珍寶。我倒不擔心他真的要對誰不利,隻是,事情因果循環,有很多事在發生之前,很難預料結果。”
“比如呢?”
“比如,三年前。”
程倚天做出凝神細聽的情狀。
話都湧到了嘴邊,雲杉又頓住。瞧著對方,她神情忸怩,止不住吞吞吐吐。
程倚天一看便明了:“攸關你喜歡的那些人了吧?”吸了口氣,“嗯”了一聲,豎起右手食指,在半空中虛點幾點:“讓我猜猜,故事裏都會有誰呢?鷹王自不會少,還有一個,那位右將軍——司空長烈,對不對?”
“這你也知道?”
“如果沒有第三者,你和鷹王的故事不早就成了佳話?但事實上,三年前你逃離蓬萊洲,遠赴熙朝,還去尋我,兜兜轉轉,在感情中糾結,這,都是有諸多牽掛的表現。”說到這兒,程倚天爆出個大消息:“我見過鷹王的雪夫人。”
“不會吧!”雲杉驚叫,“鷹王怎麽可能允許你進入那裏——知道那裏是哪裏嗎?明華宮。鷹王辦公以及居住的地方。外臣頂多到玉藻殿。就算首輔大臣謝耿池,也不得擅入內廷。你算哪路神仙?”
“雪夫人在後宮,怕是和鷹王殿下有了齟齬。”
雲杉算算日子:“我已經有一年半不在他們之間出現,能有什麽齟齬?”話剛出口,驚覺不對,不由得尷尬解釋,“唔,我的意思,那個,嗯——”
程倚天先是冷冷瞥她,過了會兒,展顏一笑:“我的意思很簡單,以雪夫人的地位,對鷹王尚且處處忍讓。你不知道,她見我和鷹王一桌吃早飯,就驚訝得要死。說明除了她,還有這蓬萊洲上其他人,對那位鷹王殿下有多害怕。有多少害怕,就有多少尊重。而我想來想去,在蓬萊洲敢和黑翼鷹王分庭抗禮,還敢搶奪你的,除了那個右將軍,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你說得都很對。”雲杉覺得,對他再有所隱瞞,最終隻有自己難堪。
“我在各處流浪時,有聽說過:那位司空將軍,被稱作鷹王的影子。鷹王表麵謙和,實則自負自傲。司空長烈將軍本性,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三年前他們同時遭難:鷹王被重刑拷打了七日,長烈更慘,被冷延偷襲,一劍穿心,差一點就死了。而這些,都是我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前,從來沒有預料過的。我利用過長烈,也拚命想霸占——霸占鷹王……”語調驀然提高,又很快降低,雲杉心懷忐忑,再度閉口。
好在程倚天並不狹隘,沒有生氣,反而伸出手,安慰著拍拍她的手背。
雲杉抬起眼,一腔熱誠:“倚天哥哥,時過境遷,時移世易,如今的我,心裏麵除了你,再也不會將‘愛情’二字記掛別人。鷹王對於我,是我所不能不牽掛;長烈至於我,也是無法從記憶裏剔除。但是,你是我靈魂當中的唯一。同生,可以和他們一起。赴死,我——隻要牽你的手。”
四隻手交握,二人心意相通。兩情繾綣之際,別的事情暫時擱下,等這段激情漸漸平息,雲杉才說:“無論如何,我不想再讓錯誤的事情,成為後麵一係列變故的開始。就算為了鷹王好,我也想,去找到那個玉鵬程,並且把他救出來。至於之後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她糾結得辛苦,說得也就甚是艱難,“我盡了力,也便安了心。”
程倚天握著她的手,點頭道:“那就一起去吧。”
三山之中,一個人披荊斬棘,在原始森林中飛快穿梭。
他已經逃了三天三夜,火部的巫師,已經被幹掉好幾個。但是,他的肩背,也受了傷。火部的連弩很厲害,他的刀快不過勁弩連發的速度。
“嗖——”一個黑影呼地飛過。。
玉鵬程草木皆兵,不得不凝神。這個黑影緩緩棲落在斜對麵一棵樹的樹枝上,玉鵬程虎吼一聲,揮動長刀用力劈去。
這一刀,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堵上了所有修為。“嚓”的一聲,將一棵粗大的樹斜著劈斷。那片黑影,也被一劈兩段。隻不過,劈斷之後的兩片並沒有跟著枝頭摔落地麵,而是輕飄飄,飄在空中。最靠近剩下來主幹的那一片斜出一角,粘住了主幹,依附上去,然後伸出觸手一樣的另一邊,拽住另外一片。另外一片就被拉住,一一又被吸附回去。
兩片黑影,複原成為完整的一片。
玉鵬程瞪大了眼睛,看著詭異的現象在他麵前出現。他差點瘋了,捏住刀的手觸電了一樣顫抖。耳朵裏隻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聲粗重過一聲。血液上湧,頭發暈。冷汗卻一層又一層沁出來。酸臭了的衣服從內濕到外。
他執刀狂劈,一刀,一刀……接連不斷!隻劈得全身力氣都沒有了,一跤摔在地上。饑餓、疲憊,混合著極大的恐懼,他開始抽搐。
被撕碎了的黑影散落在地上,紙屑一樣飄走。兩片相遇,就融合成一片,一片接著一片,最後,再度恢複為起初時的模樣。
黑影撐開身體,“嗖”地飛起來,半空中和一道白光相遇。白光大盛,黑影變成實體。
玉鵬程軟泥一樣趴在地上,用力把頭抬起一點,掀動眼皮,視線迷蒙之中,隱隱約約看到“簌簌”而來絳紫色衣角。衣角上點點黑斑,恰好是剛剛那片詭異的黑影模樣。
玉鵬程閉上眼,嘴唇翕動:“原來、原來是你……”
湘部的聖巫女杳然取出一把短劍,“噗”,把他的左手釘在地上。玉鵬程長聲嘶叫,旋即,又是一聲“噗”,聖巫女杳然又用第二把短劍,把他的右手釘在地上。杳然一共用了八把劍,除了玉鵬程的左右手,還有玉鵬程的左右肩膀、左右大腿以及左右小腿。
這是極刑,讓玉鵬程縱然本領再大,也施展不了。
聖巫女蹲下身,低啞的聲音“嘰裏咕嚕”說了一番話。一個小巫女從後麵走上來,俯身看著被八把劍釘在地上的玉鵬程,麵無表情翻譯:“玉鵬程,不要再逃了。被我的養魂術盯上後,再怎麽能,也不可能再跑掉。”
因為忍受非人的痛楚,玉鵬程咬破了自己的舌頭。鮮血流了一嘴,玉鵬程一邊流淚一邊說:“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狠狠咬了幾下牙齒,又深吸一口氣,爾後才接下去:“明明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天都,是黑翼鷹王!”大口喘氣,半晌說出第三句:“薛藻不安好心,他不是好人!”
杳然“嘰裏咕嚕”說話,小巫女繼續翻譯:“蠻部的龍主,還有湘部的女主,是不是你殺的?”
這個問題,問住了玉鵬程。玉鵬程這才真正感到:大難真的臨頭!
死亡的喪鍾也慢慢敲響,聲音由遠及近,讓他無力再回避。
小巫女用巫語對杳然說:“聖巫女,這個人昏過去。”
杳然用巫語回答:“綁起來,先帶回望川。”
小巫女繼續說:“新州撤軍,薛城主已經走了。”
杳然說:“他要這個人,我們得委派蠻部和火部的人,把他送到新州去。”
但將玉鵬程押回望川後,蠻部大巫師轉告杳然說:“重新獲得三山平靜的前提,新州城主還是要請聖巫女你代為辦成一件事。玉鵬程,得由聖巫女親自送往新州。”
杳然說:“我們年年納貢新州,已經做到別的城邦對待盟中主城那樣。他還要什麽?”
蠻部大巫師諱莫如深,隻說了一句:“必須你去做的事情,蠻部、火部所有的人都使出來,都沒法完成。”
杳然很是驚愕。
蠻部大巫師又道:“還記得三年前嗎?”目中會意,杳然瞬間醒悟。
“不會吧!新州城主也要學——”
“三山的平靜祥和,全在聖巫女你了!”蠻部大巫師把她的話打斷,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