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情深
蠻部的大巫師看到三山之間燃燒的熊熊大火,想著剛剛探子回報,玉壺口山崖上那些染紅了巨石的鮮血,這個滿臉鶴皮的老人突然大叫:“抓住玉鵬程,把他交給新州城主!”
冷平大吃一驚,抽出劍來,不料後麵有物襲擊。兩條小蛇纏住他的手臂,其中一條,尖利的毒牙,正戳入他因太過用力而失去血色的手。兩位湘女同時抓住他。湘部的聖巫女神情嚴肅,念了一聲:“呀魯依哩。”這是湘部族巫語裏“殺”的意思。湘女得令,其中一人取出小刀,直接將冷平的喉嚨割斷。
冷平沒了呼吸的功能,整個人栽倒在地上。意識還沒失去之際,他忍不住回顧自己的過去。
因為哥哥進了天都,所以自己在火部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
因為哥哥被殺,自己對天都的仇恨到達峰值,所以,玉鵬程才把他收作心腹。
他一直殫精竭慮幫助玉鵬程,到現在,他才突然明白:這一切,有意義嗎?有意義嗎?
是不是付諸全力,就一定會有回報?
玉鵬程明明不行了,包括本部族的人,都開始反叛他。韓鐵雄第二個倒下,意識飄忽,即將消失之際,他還聽到有人大喊:“殺掉韓玉暉、徹底清除這些損害我們利益的壞人!”
…………
天都,這個在蓬萊具有特殊地位的城邦,權力輻射到的十八州,此時此刻,一片寧靜,處處都很祥和。
同樣都是山穀,這兒的山穀山花簇簇,古木參天中不時可見流泉飛瀑,鳥鳴啾啾,小獸奔走,才是名副其實的世外桃源。
一輛馬車“吱呀”行走在山道上,拉車的馬兒時而喝喝水,時兒吃吃草,走得不疾不徐。
趕車的是個長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喝口酒,嚼兩塊牛肉,吃飽喝足了,賞看美麗的山景,大唱山歌。他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好聽,低音低不下去,高音又破了,好像石子掛著路麵,沙啞得難聽。
車子裏麵一個人聽得實在煩,撩開藍底白花的布簾,沒好氣衝他喊:“汪悛,能不唱嗎?你奉鷹王的命令,帶我到這裏,說是會讓我見到我想見的人,這都走了好幾天了,兜兜轉轉,我什麽時候才能得償所願?”
汪悛一拉韁繩,讓馬兒徹底停下。跳下馬,他衝著車子裏的人喊回去:“程倚天,咱有話好好說,鷹王是讓我帶你來這琅瓊穀。我帶你來了,終究也會讓你見到你想看見的瑞祥郡主。可是,郡主身份尊貴,隻會深居,連簡出都沒有。鷹王也未說幾月幾時讓你得見,我就這麽走,哪裏不對了呢?”
程倚天被他從玉鵬程手裏誆過來,道理上欠了他一條命,說話就不能太不客氣。想了會兒,程倚天坐在馬車上,對汪悛說:“汪總管,這樣好不好?你明擺著短時間不會讓我見到你們的瑞祥郡主,那麽,我們先好好聊一聊,行不行?”
汪悛微怔:“聊?聊什麽?”
程倚天從車子上跳下來,先把他的酒壺拿過來,“咕咚咕咚”喝兩口,又從他身上把剩下的牛肉搜出來,死乞白賴吃了一半。
汪悛很著急,大喊:“你還我美酒,還我好肉。”一蹦一蹦,愣是沒法從程倚天那裏得手。
程倚天把他推得遠遠的,提著酒壺坐在一塊大石上,大聲說:“汪悛,說起來,鷹王那廝對你們還真小氣。”
汪悛誠惶誠恐,大聲喝道:“休要妄言。殿下乃是屬下的主子,屬下對殿下,誠心誠意侍奉,絕無二心。你這潑皮,亂講有辱殿下的壞話。我、我……”想要讓程倚天好看,卻沒有抓住程倚天,並把程倚天好打一頓的本事。最後脫了隻鞋,扔出去,撿起來,又扔出去——這般,衝著程倚天撒了一通火。氣喘籲籲坐下來,程倚天又笑嘻嘻挨到他身邊。
“我說的是真的,”程倚天說,“你看,他武功獨步蓬萊,就算在熙朝,也沒幾個人是他對手——”
話還沒說完,汪悛打斷:“不是沒幾個人,是沒人!”
“好!”程倚天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抬杠,順著她點頭,爾後接下去,“他教了右將軍司空長烈武功,讓司空長烈成了除了他以外、你們蓬萊人最敬仰的英雄。教會楚風,楚風如今做了龍州城主、蒼龍會盟主。賀琮為首的黑風侍衛,個個本事不小。你呢?還有月羅館的屈葉娘,你們除了動動腦子,為他做點事外,這身手上,和司空長烈、楚風、賀琮等人比,差了可有十萬八千裏哈。”
汪悛瞪著他:“說完了?”
程倚天點頭:“嗯,說完了!”
“砰!”這回,程倚天的腦門可算被汪悛這老家夥用鞋子拍中。汪悛得手,“哈哈”大笑,捧著肚子在地上滾了一圈,重新坐好,才說:“鷹王的武功太高深,不是人人都能學的。”
“他這麽和你們講?”
汪悛頓了一下,才說:“我就不可能像楚風將軍或者司空長烈將軍那樣,跟著殿下去騎馬打仗。”
“那你——”
“在火部種花,然後探聽三部的消息,出來賣花時,通過屈葉娘把消息送出去。包括後來,屈葉娘那娘們兒被玉鵬程給抓了,我得幫著她,把你從玉鵬程手裏誆出來,再送到這裏。”
“你對鷹王殿下的忠心,真是天日可表。”
“那是自然!”話說得層水不漏,老奸巨猾的汪悛衝著程倚天,露出“你能奈我何”的笑。
程倚天沒辦法,歎了口氣,對他說:“我真的很想見你們那位瑞祥郡主。我曾經為了她,差點死掉,重新活過來之後,隻有想想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氣。鷹王到底把她怎麽樣了?你知道的,對不對?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啊?”
汪悛眨巴著一雙綠豆小眼:“你……在跟我開玩笑,是不是?照你說的,難道我們郡主居然和你談了戀愛,情投意合還讓你情根深種,情途坎坷又讓你死去活來?”
程倚天很鄭重點頭。
汪悛瞧怪物一樣瞧他,老半天,搶過自己的酒壺,蓋好蓋子別在褲腰帶上。
琅瓊穀裏有居民,他們來到一戶人家,汪悛和家裏的主人說了兩句,主人便將客房整理出來,好吃好喝供他們歇息、居住。
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一直到今天,程倚天才醒悟過來。他對汪悛說:“這兒,不會就是鷹王殿下私人擁有的一個秘密場所吧。琅瓊穀——這個穀,根本就歸鷹王私人所有,對不對?”
汪悛嚼著花生米,滋著小酒,誇獎他:“挺聰明的,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程倚天從床上一躍而下。
汪悛急忙下地攔住他:“你要幹什麽去?”
“雲杉就在這個山穀裏。”
汪悛抱著他的身體,不讓他出門去。程倚天很用力很用力,依舊不能掙脫他。兩個人一起滾在屋裏的床上。
汪悛氣喘籲籲站起來說:“鷹王並沒有直接說,我可以讓你去見郡主。你現在自己找去了,我會被你害死。”
“你們那位殿下自己說出來的話,他說讓我見,我當然可以見。他要懲罰你,沒關係,我去找他,我來質問他!”
“你去質問有什麽用?殿下不會針對你,也不需要針對我。但是,我在天都的前途就沒法保證,我想幹什麽活,內廷處十有八九也不會再委派我做。”
“我隻是想見我要見的你而已!”
“你要見誰,也不能拖著我和你一起倒黴吧!”
程倚天咬著牙,怒視這個利益之徒:“我武功全失,又背井離鄉。原本有那麽多親人、朋友,現在我一個也見不著,他們想見我也不能夠。說倒黴,放眼整個蓬萊洲,還有幾個比我更倒黴的呢?”說到這兒,不知不覺觸動情腸。程倚天兩隻眼睛潮紅,眼淚湧到眼眶,又被他努力逼退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認真對汪悛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和你們的瑞祥郡主就是彼此真心喜歡過。我愛她,尤其在失去了一切之後,能讓我看一眼她,這對我來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汪悛怔怔的,好一會兒之後,咽了口唾沫,之後才說:“那、那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汪悛就去找了琅瓊穀裏的主事孫先生。因有鷹王的口諭,孫先生將他們兩個一起帶到一個山洞前。
山洞很高,距離洞口一丈以外,花草樹木蔥蘢。但是,離洞口越近,越能感到從洞裏麵撲出來的一股涼意。等踏進洞,這涼意更是慢慢變化著,先像一根根小針,接著如同荊棘上麵的刺,最後,簡直變成了小刀。汪悛、程倚天都衣衫單薄,走在裏麵,這“小刀”就一刀一刀,真實削在身上。
汪悛抱著肩膀,身體“瑟瑟”抖著。他勉強又往裏走了一截,忍受不住,對程倚天說:“你進去吧。郡主就在最裏麵。”
這兒的牆壁上都燃著“千日明”燈,程倚天向裏張望,那路彎彎曲曲,上上下下,還不知道那兒才是盡頭。他一把抓住汪悛:“別又是誆我的吧?這麽冷的地方,雲杉怎麽可能呆得住?”
汪悛牙齒都打哆嗦了,邊甩自己的手,邊用力說:“我沒有騙你。郡主從聖鷹上下來時,就已經知覺全無。鷹王一路抱著,把她送到這兒。”
心“咚”的一聲,旋即往下沉。程倚天呆呆地站著,直到汪悛即將奔出洞,他從想起追出來,再次把汪悛抓住。
“為什麽會知覺全無?你的意思,雲杉、雲杉她……”
汪悛說:“你別激動啊,郡主沒有死。”
“那你剛才的話——”
“我剛才隻是說郡主從聖鷹上下來時,沒有了知覺而已啊。你不知道,殿下有一門頂神奇的功夫,叫綿息功。這種功夫來自於《渡世經》,可以讓生命體減緩代謝的進程,進入近乎於死亡的休眠期。”
“綿息功……《渡世經》……休眠……”程倚天失魂落魄,喃喃接道:“我,還是不太懂。”
“程公子,”難得見汪悛這樣認真,他甚至還用敬語尊稱了程倚天,“你難道就沒仔細再想想:鷹王為什麽勞師動眾將你從熙朝俘虜來?他真的就那麽妒忌你?那麽容不下你?才要讓你在他的這片土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汪悛的臉還是之前那樣,可是,神情突然高深莫測。
程倚天出神聽他講——
“鷹王正式離開熙朝那會兒,郡主就不能正常吃喝。不管多麽飯菜多麽美味,羹湯多用心調製,郡主一吃就吐。三天,人就瘦了。瘦的眼睛好大,臉變得好小。再來幾天,就要成皮包骨的樣子。鷹王憐惜,心疼,用盡了所有能對活人用的法子,最終,不得不用綿息功,讓郡主變成現在這樣。”
程倚天一個人沿著路走進山洞深處,腦海中想著和汪悛的對答。
“這個洞,叫玉馨洞。曾經郡主受寒毒侵染,無藥可醫,鷹王尋暖玉放置其中,也用綿息功令郡主安睡,然後將郡主放諸於暖玉上,驅趕寒毒以療內傷。現在,郡主得了厭食的病症,身體不想活下去。功德院的法音禪師說,得用寒玉,冰鎮住郡主的身體,讓她身體的衰敗慢下來。”
“她為什麽會不想活?”
“你覺得呢?”
程倚天聯想認識鷹王白瀛楚至今,他倒沒有覺得鷹王會對雲杉做出不堪的事。那麽,雲杉不想再活下去的原因是什麽?
他在連雲山讓了鷹王一招,被鷹王的太虛功攻擊不說,自身的乾元混天功也反噬回來。猶如被兩大高手同時打中,據說當時血噴出來一尺來高,在場的人,誰都認為他肯定活不下來。
雲杉那會兒也是這麽想的,是不是呢?
吳不醫為他補血,又用針灸術吊住他的命。義父運作,杜伯揚杜叔叔托明威將軍高環山送他去藏劍山。劍莊小姐燕無雙真情打動絕命穀主,白乞運功替自己療傷——這一係列的事情發生之後,雲杉已經和鷹王走了。她離開了熙朝,到了杳無人煙的大海上。聖鷹那麽大,如同一個微型的王國,卻也傳遞不了他其實還活著的消息。
是因為這樣,雲杉才不想活下去。
她在連雲山選擇了留下鷹王的命,但是,也在那同一時刻,她自己選擇了和他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