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出逃
冷平當晚帶人來到這裏。可是,翻遍羅河村每一寸土地,也沒找到薛藻的影子。連和薛藻一起前來的程倚天都不見了。冷平非常震怒,責問卓依格:“這到底怎麽回事?”
卓依格也納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今天大人你會來到這裏。”
“那你修書的事,多少人知道了呢?”冷平臉鐵青著。卓依格招認,他決定修書時,確實許多人都知道。可是,卓依格叫屈:“那些人都和薛藻結仇了,不至於通風報信。”
“通風報信一定非要朋友才會做嗎?”冷平恨死這個頭腦簡單的村長,下令手下把卓依格抓起來,打了十五棍。同時派人,拉網式搜尋,整個平壩上,尋找薛藻和程倚天。
薛藻,早就帶著程倚天,離開稷山。
十輛大馬車滿載著火靈花、綠瑩花、星輝木蘭走在向新州城進發的路上。
這是私運,要小心。
小廝阿土和總管汪悛獨自坐在一棵大樹下,遠處,花匠們在起火做飯,另外一些人在鋪草墊。離鎮子還有一段路,今天他們要在野外住一夜。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四周漸漸暗了。隻有火光照射出一圈光亮。阿土和總管都隱在了黑暗中。
一隻手伸過來捂住阿土的嘴,然後悄無聲息將阿土拖到樹的後麵。汪悛正說著話,突然大叫。但也隻是發出一點聲,也被另一隻手捂著嘴拖到樹後。阿土被打暈了扔在一邊,薛藻的臉出現在汪悛麵前。汪悛“哎呀”輕叫:“你……”
“是,是我。”薛藻用匕首壓在他脖子旁。
“你想幹什麽?”汪悛顫抖著聲音問:“我隻有十車花,沒有錢,你這樣拿刀指著我,沒什麽用。”
“你的車去哪裏?”薛藻問。
“去新州。”
“那就對了。”薛藻對汪悛道:“我還有個表兄弟,”順手一指,汪悛看到程倚天。薛藻接著道:“我們到新州去都點兒事,找卓大人一定辦不下來。所以麻煩你把我們帶著。”
“工匠的數目都是固定的。”
“這個不用你操心。” 薛藻說著把阿土的衣服脫下來穿在身上。隨後,他又扒下另外一個花匠的衣服給程倚天換上。對那個花匠,薛藻露出殺機。汪悛托住他舉起的手,搖搖頭:“他不會把這樣的秘密泄露出去。”
汪悛給了那名清醒的花匠一帶錢,讓他找個地方躲躲,七天之後回羅河,便說汪總管讓回來的,相信卓依格也不會起疑。其他花匠習慣了悶頭做事,隊伍中少誰多誰都沒差別。再說,凡人都習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縱有那幾個對薛藻、程倚天這兩張新麵孔多些疑問,汪悛不管,誰又會多嘴多舌呢?
隨著汪悛的車隊一起往新州走時,程倚天才悄悄問薛藻:“你到底又玩什麽花樣?”
薛藻說:“我露了武功,卓依格修書去公卿府後,冷平一定回來抓我。”
程倚天“嘿嘿”一笑:“就你現在的修為,和冷平對決,未必會輸啊。”
“可我爹是薛旗。”薛藻麵露難色,重重歎氣:“總之,我勝了他也落不了好。”
“薛藻。”程倚天叫他的名字:“我離開家也已經一年多啦。你好像已經忘記一開始我們的約定,我告訴你我的秘密,你就該幫我想辦法去找黑翼鷹王白瀛楚。現在我把我的武功都交給你。”
“會有辦法的!”
“真的嗎?”
薛藻嬉皮笑臉的功夫又使出來:“當然,我這麽聰明,怎麽會讓你失望呢。”
程倚天沒了言語。
兩天之後,他們到達新州。熱鬧的新州,其繁華程度一如幾年前鷹王到此造訪時的情形。他們到達的這一天,恰巧碰到梁王到神廟酬神——半年之間,整個新月盟風調雨順,梁王認為,這是天神保佑的結果——隊伍浩浩蕩蕩經過,人如潮水馬如龍。車輦當中的梁王神采飛揚,透過敞開的窗戶,衝夾道的百姓揮手。
汪悛吩咐人把車馬都趕到箱子裏去,回過頭看到薛藻不見了。程倚天主動去找,在街邊發現薛藻時,之間薛藻雙目瞪得大大的,幾乎一眨不眨,緊緊盯著梁王那兒看。看著看著,薛藻的手指間突然出現一顆圓圓的石子。這石子在薛藻上被撚啊撚,突然飛起來,“嗤”,對準車輦激射而去。“啪”的一下,梁王車輦裏另一麵的板壁正中。乾勁霸道,不過兩三層的功力,梁王車輦那麽厚的木板上居然多出一個透了光的洞來。
梁王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護衛軍迅速流動起來。一部分簇擁到梁王車輦旁邊,形成人牆,保護梁王。另一部分分作兩撥,分別查看兩邊的百姓,尋找可疑人物。程倚天拉著薛藻飛快轉身的動作,引起注意。好在汪悛即使趕到,一人手上塞了一盆火靈花。
地上,已經有好幾盆火靈花。程倚天、薛藻一下子明白過來,迅速把手上的花放在地上。隨即,又去車上搬花。
汪悛攔住護衛軍:“軍爺,這兒不讓做買賣了嗎?”
軍士上下打量他,沒發現可疑,大聲道:“有刺客要行刺梁王,今天這兒休市,全部不許在這兒擺攤。”程倚天一按薛藻的手,汪悛點頭哈腰答應過之後,轉身對兩個人大喝:“聽到沒有,今天休市啦。”
其餘花匠哄叫:“休市啦、休市啦。”
薛藻這才控製住自己的心情,麵部肌肉放鬆,整個人恢複平靜。
天都。
明華宮裏,天衡峰上。
兩年光陰,昔日高貴精致的上邪夫人,已頹廢敗落。原本一頭烏黑光亮如同綢緞的青絲,現在變得亂糟糟,如同稻草也就罷了,還夾雜了許多灰白的頭發。肌膚不複曾經的光滑嬌嫩,又幹又黃,額頭、眼角,都出現許多幹裂的皺紋。
碧璽姑姑趴在地上,一邊痛苦,一邊陳述:“自兩年前叛亂失敗,太上夫人絕食三次,都被老奴救回。顧念老奴的誠心以及忠心,太上夫人答應,即便苟延殘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鷹王穿一身水藍色的便裝,黑漆漆的頭發隻挽起鬢邊兩縷,編成辮子在腦後結成一個結。用兩根玉釵固定,又垂了兩根銀灰色發帶在隨意披散的黑發之上。狼狽不堪的樣子,打從奪取天都王位之後,在他身上,已然很少出現。不過中了魅女魄後,以及在熙朝的連雲山上,遭到一個“馬夫”的偷襲。
低著一張絕美充滿魅惑的俊臉,鷹王伸出手,在上邪夫人啞穴之上輕輕一戳。更加精進的玄秘太虛功,好像一股至甘至純的清泉,經過那早已幹涸了的嗓子。枯萎的聲帶受到滋養,在絕境中,悄悄萌發一絲淺淺的生機。
上邪夫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手撫胸口,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接著,她便聽到自己咳嗽發出來的聲音。
“碧璽、碧璽……”喑啞著聲音,她艱難呼叫。這嗓音,真的很難聽。可是,兩年未曾講話,上邪夫人雀躍不已。抓住碧璽的手臂,她歡喜得淚水長流:“我又能說話了,我又能說話了。”
然而,歡喜了好一陣後,一陣劇痛從鼻端傳來。上邪夫人眼前突然一片血紅,頭部劇痛,“撲通”又栽回床上。
法音來得特別及時。他替上邪夫人檢查之後,取出一根長長的銀針,戳進鼻翼處上迎香穴。一注鮮紅的血很快流出來。碧璽遞上一隻瓷碗,法音把血接住。片刻之後,法音把針拔出來。他輕掐人中,不一會兒,上邪夫人輕輕歎息,眼睛再度睜開。
鷹王問碧璽:“像這樣的情況,以前發生過沒有?”
碧璽搖頭:“隻提起筷子來,手不停得顫抖。上邪夫人說,年紀大了的緣故吧,走路也不利索,想拿東西,明明看到了,手卻放到了旁邊。這一次病勢洶湧,不是殿下和法音大師在旁邊,太上夫人她……”說到難過的地方,她又忍不住落淚嗚咽。
將上邪夫人扶了半坐,法音給上邪夫人搭脈。完了,法音站起來,恭恭敬敬失禮,對鷹王說:“殿下,老衲下山配藥,暫且告辭。”
鷹王點頭:“你且去。”
法音後退幾步,轉身離開。
碧璽出去燒水,鷹王獨自在上邪夫人睡榻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好長一段時間之內,彼此都沉默著。鷹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老僧入定了似的。上邪夫人止不住輕歎,當先開口:“為什麽?”
鷹王的目光這才轉過來。
四目相對,芳華已去、再無一點雄心壯誌的上邪夫人悲涼道:“我就是想知道,就算先城主那時候想把天都交給自己的孩子。你可以對付玉鵬程,為什麽一定要殺死先城主?他,畢竟養育你,還教會你這樣好的武功。”
“師娘可知玄秘太虛功並非蓬萊武功?”鷹王心平如鏡,清亮的嗓音帶著磁性,回蕩在耳邊,讓人一聽,感覺就很舒服。
然而,他說的話,內容就不那麽隨和。
上邪夫人眉頭一皺:“不是蓬萊武功,難道還是天上掉下來不成?”冷了二目,悲憤的眼神仇視對方:“瀛楚,枉你用了‘白’姓,無論如何,先城主總不會在睡夢中到其他地方學會了玄秘太虛功——”
“師娘!”鷹王幹脆一聲稱呼,將她滔滔而來的質問打斷:“莽莽熙朝大地,有過一個叫玄秘太虛境的神奇地方。建立該地、又統領其中所有人等的頭領,繼承了非常神奇的武功。這個武功,就是玄秘太虛功。因為對修習者的天賦要求極高,就算把記載著修煉這種神功的方法放在麵前,能夠把神功練成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玄秘太虛功不對外使用,隻用來自保。加上玄秘太虛境地處隱秘之所,數百年來,無一個外人可以順利進去。直到有一天,前朝佞臣亂政,我皇祖攜親兵敗退,不慎傳入。玄秘太虛境主人為了蒼生黎民,出手相助,打敗前朝軍隊,助我皇祖奪取江山,登上皇位。”
上邪夫人恢複視力的眼睛瞪大了,她禁不住下了床,走近坐在凳子上的白瀛楚。瀛楚一身便裝,很是隨性,然那一身與生俱來的貴氣還是縈繞著他整個人。
“你居然是個皇子?”上邪夫人極度震驚。半晌,她跌坐在床榻上,喃喃說:“那麽,先城主學的功夫……”
“是從我父皇的皇宮中盜來。”
“不可能!”
“我也是師父由我母後寢宮盜走,然後才來此地。”
“這更不可能!”上邪夫人一躍而起。她渾身顫抖,幾乎麻痹了的手指很費力的抬著,不斷點指:“你、你、你……你是先城主的弟子,繼承了先城主偌大的基業,不可亂講這樣詆毀先城主、敗壞先城主名譽的渾話。”
“不知道師父當初為什麽看中還在繈褓中的我。我懂事之後,師父請大儒教我認字,我學了半年,師父就讓我看一本畫著水霧雲氣的古書。這本書上的字非常冷僻,我先是要認好久,才能看全一句話。但是,看全之後,我就可以告訴師父這句話的意思。”說到這兒,鷹王那雙狹長的眼睛眯縫起來,“想一想吧,師娘,十三歲之前,我又要讀書,又要解決難題,自己悄悄學習那些深奧的武功,同時,還要掩飾自己學會這些神奇武功的事實,讓師父傳來喝去——這滋味,不比師娘被困重陽宮這兩年好受。”頓了頓,表情嚴肅接下去道:“你以為我殺了我的師父,不管怎樣,就是大逆不道。然而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在我長大成人之前,不是師父死,就是我亡。”
“你師父知道你偷偷練功?”
鷹王先搖頭,後來又點頭:“十二歲那年,我解《水雲經》解得極為流暢。一日能夠破解二十多句口訣。師父試了我,沒有成功,但是,終究起了疑心。他那時已經和火部的韓玉暉生下玉鵬程。從他的立場,他寧可將一個擁有火部血統的私生子迎進天都城,也不可能再容忍我存活他的身邊。我先後躲過年鹿他們十多次的暗殺,譬如騎馬好好的,馬會將我從馬背上顛下來。可是,為什麽總是那麽巧?隻要我摔在地上,地上不是有叢厚厚的草,便是看起來板結發硬的石頭地,其實根本就是一個蓄滿軟泥的深潭。掉進沼澤,我都爬得上來——”
上邪夫人聽著聽著,本就血色不好的臉,更是慘白到可怕。
“所以,後來的事,您都知道了。”
上邪夫人雙手死撐床沿,絕望悲苦道:“就算是我,不殺他,也覺得對不起自己。”低下頭來,眼含熱淚。良久,她啜泣著說:“多謝你,那之後,還能以‘師娘’之禮善待於我。”
在此之前,鷹王從天衡峰上下來,賀琮緊急來報:“殿下,新州那兒出事了。”司空長烈接到梁**使的緊急傳訊,快馬兼程,趕奔新州。查看車輦上被石子打出來透風的那個小洞,以司空的見識,當先可以判定的是:這絕非被放走了的玉鵬程能夠打出。
“東陽長刀以速度製勝。加上玉鵬程的天生神力,可以讓刀法既精妙,同時力道驚人,讓尋常人難以匹敵。而能用一顆石子,洞穿厚厚的木板,需有精純內力。”賀琮說完,低頭等待主子訓示。
鷹王走在尚林苑的細石曲徑,邊聽邊想,之後說:“司空和你的意思,蓬萊洲上,除了我們之外,又有內功卓越的人出現了。”
“殿下,您莫非已經忘了紫荊島上那位?”剛剛說到這裏,鷹王驀地駐足。賀琮抬起頭,猛地瞧見主子的眼神變得十分銳利,心頭一顫,低頭抱拳齊眉:“屬下該死,屬下妄言。”
“劍莊的上官劍南明明說過,他中了鳳凰教七根附骨針。”很少見,安穩如泰山的鷹王也有心浮氣躁的時候,“如附骨之疽,每夜子時疼痛不說,氣海淤塞,內力盡失,那就是個廢人了。否則,長烈焉何能輕輕鬆鬆將那個人帶上聖鷹?”
想到連雲山上一戰,程倚天險些讓自己敗北,鷹王心裏既後怕,又十分憤懣。自玄秘太虛功大成以來,不管在蓬萊,還是在熙朝,他皆能獨步於天下,自認已天下無敵。
將程倚天俘虜至蓬萊,大概還是因為強烈的妒恨作祟。
隻是,在把司空長烈派去湘西之前,他想不到程倚天那時候的結局。
對付一個幾乎等於沒了武功的普通人,這不是他的風格。
然而,到底程倚天非同尋常,上官劍南口中根本無法可解的附骨針,這會兒,已經讓程倚天自行解開了?
程倚天又何時離開紫荊,潛入本島?
當街洞穿梁王的車輦,這個家夥,又有何所圖?
“賀琮。”鷹王輕喚。賀琮應聲:“屬下在。”“換你親自去新州一趟。使節驛那裏多做些交代,程倚天若真在新州,讓月羅館的屈葉娘想方設法也要爭取過來他。”
賀琮不太明白主子為何有這樣的吩咐?但是,他深明了:繼續問下去,徒惹主子不快,當下抱拳:“遵旨。”後退數步,轉身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