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萍萍
薛藻也進了朱家糧鋪。他身體纖瘦,力氣不大,扛米沒程倚天扛得好。朱老板要辭退他,被那位朱百媚小姐阻攔。朱百媚小姐先前一直對程倚天拋送媚眼,薛藻來了之後,示好的對象變成薛藻,把薛藻纏得沒辦法。
這一日幹完活,趁吃飯的時候,薛藻壓低了聲音湊到程倚天耳邊:“哎,那天咱們倆說話,我多有得罪啊。”
程倚天看了他一眼:“那現在你告訴我,我可以不可以去天都,見黑翼鷹王?”
薛藻果斷搖頭:“不能。”
“為什麽?”
“還是我先前說的啊,五兩船錢,五兩出關公文辦理費。兩樣缺一樣,都到不了天都。”頓了頓,薛藻繼續,“就算你籌到十兩銀子,我們到了天都,鷹王所在的明華宮戒備森嚴,你連大門都進不了。就算鷹王偶爾會出宮,他一出來,光是近侍,就有許多。烏泱烏泱一大幫人,你說你能見著他嗎?”
“那我,永遠都得呆在這兒了嗎?”程倚天不禁非常傷感。
薛藻想要討好他:“其實,蓬萊也有比這兒好很多的地方,比如新州。”
程倚天拿著筷子,很無奈:“但凡不能回家,這兒的哪裏,對我來說都一樣。”
“可是,”薛藻突然歎了口氣:“再這麽呆下去,我可就要被弄瘋啦。”
“這是何說?”程倚天正詫異,一個大碗突然出現在桌子上,碗裏麵端端正正放著一個大大的五香肉圓。像程倚天、薛藻這樣的苦力,每天能得東家給碗飯吃,待遇就好得不得了。這麽大的肉圓,富貴人家出身的程倚天也有半年沒見過。香氣撲鼻,他嘴巴裏,口水差點沒控製住,幾乎一瀉千裏。
瞧著肉圓,程倚天、薛藻的眼睛都直了。可是,那位黑胖黑胖的朱百媚隻盯著清秀、稚氣的薛藻看,小眼睛拋起媚眼來,電力十足。程倚天吞著口水,端起碗,接連扒了幾大口,把飯迅速吃完。放下碗,他說:“我吃完了,你們請便。”剛要走,薛藻狼吞虎咽,一眨眼把碗裏為數不少的飯全部吃完,站起來,拉住他:“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走。”兩個人故意都不去看那個裝著美食的大碗,昂首闊步出了朱家,來到半裏地以外一條河邊。
薛藻喝了好幾口水,這才阻止唾液不停分泌,來到程倚天身邊,坐下,然後說:“看到沒有?再來這麽幾次,我自己都不能控製,要成為糧鋪老板家的女婿。”
“那不是很好嗎?”
“好?”薛藻大聲叫起來,“你那隻眼睛看到,我成了糧鋪老板家的女婿其實很好?”瞪著程倚天,“你知道我是誰嗎?成了糧鋪老板家的女婿,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你又知道不知道?”
之後,程倚天便知道蓬萊洲南部蠻湘火湘部的名字,知道蠻湘火和天都王之間的衝突。當然,他也了解到,原來薛藻並不是紫荊島的人。薛藻生在本島,正是蠻湘火中火部的人。
“我爹叫薛旗,原來是火部公卿。火部有三大公卿,除了我爹之外,還有一個叫韓鐵雄,另一個叫冷西泰。”
在朝夕相處的日子裏,薛藻不僅告訴他這些,還有那段薛藻曾經要在鴻運酒樓當眾講出來隱秘的往事,薛藻也當作茶餘飯後打發時光的談資,一五一十倒了個底朝天。
那是一個秘密,一個天都王白瀛楚絕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秘密。
便是昔日的上邪夫人,當初也不知道,當年火部有三大公卿之一韓鐵雄的妹妹韓玉暉,成功誘惑了天都王白孤鴻,還生下一個男孩,即後來的玉鵬程。白瀛楚又從何得知:先城主白孤鴻,在玉鵬程七八歲時,有了要將天都,整個兒交到自己親生孩子手上的意思?
夜晚,一燈如豆,薛藻呆在程倚天的房間裏,娓娓而談:“你見過黑翼鷹王白瀛楚,對嗎?他的風姿如何,想來不用我說,你也早就清清楚楚。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那樣一個人,那會兒,他剛剛十二歲吧,但是,已經長身玉立,豐神俊朗如玉樹臨風,光是用眼睛看,就足以領略什麽叫做‘妙不可言’。我有一個姐姐,叫薛萍萍,不如韓公的妹妹肌膚晶瑩,如同冰晶美人,但也生得窈窕動人,秀麗不可多得,對他一見傾心。白孤鴻每次來火部,輕騎簡裝,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小徒弟白瀛楚,神出鬼沒,每每都要跟隨。”
說到這兒,薛藻多問一句:“你知道,白瀛楚的武功都是從哪兒來的嗎?”
程倚天詫異:“難道不是學至天都的先城主?”
薛藻“哈哈”一笑:“我見過白孤鴻和和三部的人動手,那會兒,蠻部的首領還是雄坤。雄坤力氣大,五百斤的石頭,兩隻手抓住,舉起來就走。白孤鴻和他動手,得用巧勁,用輕功。當然,最後一擊我也親眼見識過。白孤鴻一掌打出,雄坤右胸正中。當時,兩百多斤的雄坤倒飛出去三尺還多。這說明,白孤鴻的真實本領果真不錯。可是,白瀛楚第一次出現,那情景,我姐姐也好,我也好,我們姐弟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是一個剛下過一場細雨的清晨,天都城主白孤鴻的人馬過去之後,薛家姐弟從部落裏麵跑出來。爹爹薛旗要協助風嵐城首領招待貴客,沒人管他們的這段時間,就是他們姐弟倆最自由的時刻。
薛萍萍那會兒十四歲,帶著還沒到十歲的薛藻,姐弟倆摸魚逮蟹,一起談笑嬉鬧。玩得不亦樂乎時,薛藻腳一滑,落了水,撲騰喊“救命”,薛萍萍故意讓他狼狽,眼看人真的要沉了,這才跳下河,把薛藻救上來。
薛藻喝的水不多,腳踩到實地一邊吐水,一邊大喊:“壞姐姐、壞姐姐!”
薛萍萍先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又說:“要你和姐姐頂撞?以後還頂撞?”
薛藻哪裏怕她:“為什麽不?我就不要聽你的話,就要你按照我說得做。”姐弟倆繼續打鬧起來。突然,抬眼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薛萍萍當先呆住。接著,薛藻也呆了。
“就那時候吧,我和我姐姐共同都有這樣一個看法:‘天哪,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好看的人?’我們都以為河童從水裏麵跑出來,不然,凡人怎會有這樣出眾的五官?就算是當時的天都城主,也沒有如此高貴的氣質。不僅如此,當看到我落水後沒事,我姐姐自己就可以把我救上來,輕煙一樣,無聲無息,他便不見了。”
那是白瀛楚的息影神功,程倚天曉得厲害,唏噓一聲,沒有插言。
“白孤鴻的身法,絕對沒有這麽神奇。”薛藻說。
程倚天想了想,道:“大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
薛藻並不信服。然而,關於這一點,薛藻也沒掌握什麽重要的一手訊息,便說不下去。
由程倚天轉移話題:“你姐姐愛上白瀛楚了,是嗎?”
薛藻眼神一下子迷離了:“沒有辦法不愛上。就像韓玉暉一定會愛上白孤鴻,女人,對比自己各方麵都要出眾的男子,天生缺乏拒絕的本領。愛慕,才是本能。”
“白孤鴻和韓玉暉的那些事,都是你姐姐薛萍萍告訴白瀛楚的咯?”
“是啊,包括白孤鴻要把天都給他的兒子這樣重要的事。”
程倚天禁不住感歎:“愛到昏了頭的女人……”
薛藻瞪了他一眼,爾後又道:“上邪夫人說的,白瀛楚殺了自己的師父,這件事,千真萬確。他預先得到白孤鴻又要去火部的消息,連路線都估算好。我說他輕功好吧,每一次,白孤鴻出城之後,白瀛楚隨後才會離開天都。但是,白孤鴻還沒到,白瀛楚已經埋伏好在他事先找好的一個高地。一箭穿心,白孤鴻當場就死。”
“你到紫荊,應當是流放來的吧?”程倚天想到姓薛的這家人會有的下場。
薛藻眼中含淚,悲切道:“是啊,我姐姐幫他那麽多,最後,不僅進不了他後來的明華宮,事情敗露,蠻湘兩部都知道火部出了奸細,我姐姐被當作罪人,由我爹親手點火、當眾燒死,他都沒出現,阻止一下。”
“那你爹——”
“謝罪自殺。”
這真是一個離奇的故事,叫人意外,叫人心驚,又讓人悲憤!入夜獨眠,程倚天輾轉反側,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回顧,這些天,薛藻講的這個有關白瀛楚的故事。那麽卓越高冷的黑翼鷹王,竟如此陰狠又如此涼薄?
真的可以把“陰狠”“涼薄”這樣的字眼,和那個驚才絕豔的白瀛楚對應上嗎?
那個男人,可是花費無數,幾乎搭上命,才把雲杉才他身邊重新搶回去。
如此癡情,他尚且自歎弗如。這樣的人,居然利用完一個女孩子,最後冷眼旁觀那個女孩子被活活燒死,自己都不出現,承認事實,搭救一把!
倏忽又過去一個多月。海島的天氣,四季沒那麽分明。空氣涼爽起來而已,雨慢慢多起來。
程倚天為朱家糧鋪扛米,動作越來越嫻熟,力氣也逐漸變大。從一下子扛兩包米,到後來,一口氣能堆五大包在肩頭上。米袋子摞起來,從對麵,連他的頭都看不見。薛藻那麽站著,張口結舌瞧著他把五大包米扛糧鋪裏去。
黑黑胖胖的朱百媚就在這時候又出現,端著杯茶,瞧著薛藻那張又成熟一些起來的臉,別有深意道:“快喝了這杯茶吧,我很用心沏的。”
薛藻努力壓下自己想要把茶杯扣她臉上的衝動,強笑著把茶杯接過來。剛要喝,好像想起什麽,薛藻對朱百媚說:“有點心嗎?我幹了半天活,光喝茶不行,有吃的就好了。”
朱百媚雙手一拍:“我這就去給你拿。”
她走,程倚天從糧鋪出來。薛藻把茶給程倚天喝了,爾後,端著一個空杯子,等朱百媚把一碟栗粉糕拿出來。鮮栗子粉做出來的糕點,既軟糯,又十分香甜。薛藻難得有好的吃,狼吞虎咽,留了兩塊,包起來,晚上給程倚天加餐。
程倚天謝謝他的好意,把兩塊栗粉糕都吃了。
聊天的時候,薛藻說:“程大哥,你怕老鼠嗎?我這兩天老是聽到房間裏有響動,夜裏睜開眼,頭頂上有碩大的黑影飛躥過去。那老鼠好大,和我鞋差不多大小,瞧得我好生瘮人。”
程倚天說:“糧鋪最怕老鼠,這事,趕明兒得和老板說。”
“那今晚,咱們換房間睡好不好?”
程倚天想想,自己這個房間,還真沒出現鞋子那麽大的老鼠。不管薛藻說的是真是假,左右換房間睡覺而已,有老鼠他不怕,換就換吧。就這麽著,兩個人就把房間換了。程倚天一進薛藻的房間就上床。薛藻則趴在牆壁上,凝神聽這邊的響動。
此刻已是戌時過後,外頭起更,敲了三遍。二更之後,先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聲音很輕,由遠及近,來到隔壁房間前麵便停了。接著,就聽見門閂被撬動的聲音。
薛藻扒著牆縫,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胖胖的身影,向床那裏走去。朱百媚吸著口水得意笑起來的聲音隨即傳來。
下午那茶,果然有問題!
薛藻背靠著牆,暗暗慶幸自己猜中了一切,不禁捂嘴竊笑。卻不料隔壁突然傳來朱百媚的驚叫。那聲音歇斯底裏,充滿驚恐。薛藻嚇了一跳,連忙開門奔過去。
隔壁的門虛掩著,一推便開。黑胖的朱百媚連滾帶爬跑出來,碰到薛藻,朱百媚不暇細看,隻顧大叫:“他瘋了!他瘋了!他瘋了!他瘋了!”呼號而去。薛藻他奔進房去,房裏的情景又讓他大吃一驚。
程倚天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好像落到開水裏、即將被煮熟的蝦。雙目緊閉,大口呼吸,額頭上的汗珠一顆一顆沁出來,好像黃豆粒。他的兩隻手放在胸前,捏得緊緊的。額頭上也好,手背上也好,青筋都蹦起來老高。
“這是怎麽啦?”薛藻禁不住手足無措。他倒來一杯水,還沒送到程倚天嘴邊,就被程倚天揮掌打飛。他擰了一條毛巾,想要給程倚天擦汗。剛碰到程倚天的額頭,眼前一花,接著喉嚨一緊。
程倚天的手指,堅硬得如同鋼鐵做成。薛藻感覺,隻要程倚天稍稍再用一點兒力氣,他的喉嚨就要斷啦。
隻是,那鋼鐵般手指的主人本身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陣低吼,手指鬆了。“撲通!”程倚天跌坐在牆壁下。
薛藻終於搞清楚,朱百媚剛才何以那樣驚慌。輪到他,喉嚨快要被捏斷的一刹那,差點就屁滾尿流。心驚膽戰奔到門外,不太放心,更加好奇,促使他不久之後再度回去。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直到醜時。程倚天粗重的呼吸方才漸漸平穩,僵硬的身體逐步鬆弛。
薛藻忐忑不安,瞧了半天,鼓足勇氣湊近試探:“程、程大哥。”
汗津津的臉抬起來,程倚天的目光銳利中隱含戒備。
薛藻汗濕了背,連忙舉起右手坦白:“是、是我不對。下午給你喝了那杯茶,朱百媚下藥了,和你換房間也為這個。我想朱百媚用心沏的茶,總要有點什麽,白天人多眼雜不會出事,有事也得晚上。”被程倚天盯得心寒,跪下來,自扇嘴巴:“是我不對,是我對不起朋友,對不起程大哥你。”放下手,又奇怪起來:“朱百媚的藥,到底什麽情況,怎麽會讓你如此這般?”
“你覺得會是哪一般?”程倚天冷冷問。
薛藻張了張口,訕訕:“就、就是那個咯,男女歡好,那種——”停頓了會兒,馬上接上去:“可現在這個情況……”話還沒說完,隻聽外頭腳步聲雜亂,旋即,朱老板帶著許多人,好幾個人手裏舉著燈籠,把狹小的房間照得亮亮的。
朱老板二話不說,一把抓起薛藻衣服的前襟,怒吼:“臭小子,我收留你,給你吃,給你住,你卻私會我女兒,意圖不軌。”
薛藻愣住:“這、這、這是做何說?”
“這是你的房間吧?我女兒剛才是不是到過這裏?大半夜她在自己的房間哭哭啼啼,我問了老半天才問出來實情,原來是被你這小子惦記,還被你欺負了。”朱老板說到火大,一把將薛藻推倒,指揮帶來的人:“給我打!”棍棒齊下。
程倚天推開行凶的那幫人,把被打得半死的薛藻拖出來。
朱老板說:“你別多事。”
程倚天說:“今天是我住在這兒,朱小姐進來時,也是我在這裏麵。”
卻聽人群外麵傳來驚叫:“不可能。”朱老板一愣,人群散開,尾隨大夥兒前來的朱百媚出現在人前。
朱百媚進對了房,遇錯了人,一番心機用錯了對象,又羞又急,驚慌不安。朱老板瞧出端倪,把女兒帶在一邊,壓低聲音認真問:“到底怎麽回事?不是薛藻約你到這兒來的嗎?”
朱百媚被逼無奈,隻好說:“都是城外那個神婆,說什麽有一味藥神奇得很,下午喝了,戌時之後,子時之前,必定發作。無論是誰,隻要服了,必定要和女子一起,才能消解藥性。”
朱老板聽得瞠目結舌,顫指半晌,一個字說不出來。
不過,打斷骨頭連著筋,女兒終歸比外人重要。薛藻是受害人,程倚天也是被殃及的池魚,如今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朱老板隻問薛藻:“你到底想不想私了?兩條路,一條,和我女兒成親,既往不咎;一條,打包,走人!”手指程倚天:“你也和他一起滾!”
薛藻當然不會取朱百媚,程倚天也不可能屈服,兩個人被連夜趕出糧鋪。
兩個人被壞了名聲,“合夥玷汙糧鋪老板女兒未遂”這樣的消息不脛而走,找不到任何活兒幹也就算了,簪花士劉夢琪終於也有由頭找上他們,親自拘了兩個人,交給啟昌府尹,將兩個人下獄。
五天拘禁,讓薛藻大開了眼界。每晚子時,附骨針毒發,幹著苦力的程倚天,原來竟是個絕世高手。那日在糧鋪,藥性催動氣血,讓附骨針發作的時間提前。劇烈的疼痛壓製一切,是以,朱百媚不僅沒有占到半點便宜,差點被程倚天掐死,真正偷雞不成蝕把米。
從啟昌府的牢獄裏出來,薛藻再也不想和程倚天分開。程倚天信步而走,他始終在後麵跟隨。兩個人都走累了,程倚天坐下,薛藻非常勤快,用這麽多日子來辛苦得來的錢,去左近買了吃的東西。遞了一份給程倚天。自己也吃,吃著,薛藻便問:“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真的認識黑翼鷹王白瀛楚?不會就是白瀛楚把你扔到紫荊島上的吧?”思忖著,邊點頭邊嘀咕:“是啊,除了白瀛楚,誰會讓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突然出現在天都管轄下任何一個州、任何一個島呢?”轉目凝視:“你真的是黑翼鷹王丟在這兒的?不是楚風,不是司空長烈,是白瀛楚親自做的這事,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