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雪狼
這是好幾年前的一個冬天。
雪,簌簌地下著。在一年十二個月、六個月都在下雪的雪國來說,這飄飄灑灑白雪精靈不斷飄落大地的情景,實在平常。就好像人生下來就一定要吃飯、一定要睡覺,雪國的天,就應該不時飄著白雪。
天氣很冷。
可是,一旦習慣這樣的氣候,人在其中生活,便也不覺得難受。
無暇宮裏,公主住的屋子裏得了十幾婁芸香木炭,伺候公主的侍女們便拿國王特別準備的火盆子,將木炭放了些進去,然後點起來。不一會兒,屋子裏便暖融融起來,而且,還有淡淡的芸香木的香氣。
侍女們很開心。雖然對苦寒天氣很適應,但是,隆冬天氣裏能有溫暖的感覺,這可是能讓身體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覺得非常舒服的事情。
最得寵的侍女鳴玉對公主莫雪姬說:“公主、公主,這火盆和炭火,還真是好得很呢。”
雪國公主莫雪姬才十四歲,一張如雪般白而晶瑩的臉上,黛眉如遠山,大大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美麗。高高的鼻子,使得原本就毫無瑕疵的臉更顯生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馬上就快成年的少女都是美貌無敵的。有一個說法被遠遠地傳開去:雪國的公主,乃是人世間最美的女人。這個傳言不經流經了雪國,還到了鄰國,甚至兵很多馬也很多的遊牧民族也知道了。更遠的熙朝也有人聽說了這樣的事,不過,介於熙朝實力實在強大,熙朝的君王自信荒蕪之地蠻夷小國,絕對生不出賽過熙朝女子的美麗女人來,傳說聽聞,微微一哂便是。
將手伸在熱氣蒸騰的暖籠上麵,莫雪姬享受了片刻,轉頭問:“父王和母後那兒也有嗎?”
鳴玉搖搖頭,說:“隻有這些,還是陛下用了很多方法,采了許多冰魄從郎騰國邊界漢人商人手中換來。”
冰魄是雪國獨有的礦藏,因為長埋雪山,積累了深遠的寒氣,挖掘出來後,放在房屋中,小小一顆,便抵得上滿滿一大缸冰塊,且可以連續用上四五天。雪國的盛夏也不會很熱,國王王後自然都用不上。而熙朝,據說,到了夏天可是非常熱的。所以,在雪國人眼中看起來並不值錢的冰魄,到了熙朝漢人手裏,可寶貝得緊呢。
鳴玉這個小丫頭從小便在無暇宮裏,不喑世間冷暖。既不懂冰魄和芸香木炭之間價值的差異,也無法了解雪國和熙朝大國之間國力的區別,說完了,嘴角依然還是笑盈盈的,一點兒心事也沒有。
倒是莫雪姬,忍不住輕歎一聲。
鳴玉有些奇怪,一直未說話的侍女浮香這才問:“公主,你是心疼陛下和娘娘了嗎?”
莫雪姬“嗯”了一聲,對浮香說:“還是你最了解我。”來到庫房,看到十幾婁芸香木炭堆在那兒,莫雪姬說:“將它們送還給父王吧。我從小就受得這天寒,冷一些,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侍女采心和諾言為公主將狐狸毛的披風以及擋雪的鬥笠拿過來。剛從暖屋子裏出來的,人還真有些不適應。鳴玉將披風接過來為莫雪姬披上,浮香則在隨後給公主係上鬥笠。
莫雪姬除了臉蛋兒漂亮之外,纖長高挑的身體也竭盡嫵媚風流。即使披上了厚厚的狐狸毛披風、帶上鬥笠,美豔的模樣照樣讓侍女們不自覺凝神欣賞。走在雪地上,浮香便對她說:“公主,我怎麽看,您都是這世上再也找不到的美女了。”鳴玉則笑著說:“趕明兒新年一過,公主十五了,同陛下說親的人就要踏破咱無暇宮的門檻啦。”
浮香望著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凝神細想,片刻,對莫雪姬說:“公主,您是喜歡宰相的公子呢,還是將軍的兒子?”
鳴玉笑嘻嘻說:“左宰相霍新的公子霍曼廷可是一表人才呢。聽說,有許多過娘喜歡他。”
莫雪姬一聽,便止不住嗤笑一聲。
鳴玉看看浮香,浮香也看看鳴玉,兩個人都暗自揣摩著,最後,還是浮香開口問:“公主,難道你喜歡翟具家的少將軍翟可信?”微微一頓,自言自語:“雖然有武力很重要,可是,我並不覺得公主和少將軍是天生一對。”
翟可信是翟大將軍的獨生子,八尺個頭,還不到十八歲年紀,便長得絡腮胡子滿臉,更兼虎背熊腰。雪公主卻是這樣純白無暇嬌柔美麗的人,怎麽能配給他做妻子呢?想一想,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呀!
莫雪姬說:“我當然不會喜歡翟可信。”鳴玉、浮香的眼睛剛一亮,她就接下去說:“自然,我也不可能喜歡霍爾的兒子霍曼廷。”
鳴玉、浮香立刻迷惘。
莫雪姬笑起來,沒一會兒,又眉頭微蹙,輕輕歎息。
兩個小丫頭麵麵相覷,思忖許久就依稀猜到公主的心思。鳴玉說:“公主,不會是,你根本沒有喜歡的人吧?”浮香緊跟在後麵問:“假如陛下問公主,成年後,希望選擇怎樣的夫君呢?”
莫雪姬又歎了口氣,說:“縱使赫連淩空,不足實現心中誌願。”
此言一出,兩個小丫頭頓時大驚。
莫雪姬飛快笑起來,說:“我開玩笑呢。”說著,腳步加快,往雪國國王莫堃所住的大殿走去。
王殿之內,果然一如既往很冷很冷。用冰魄換來的芸香木炭和火盆,全被莫堃給了自己的女兒。為了自己的女兒,國王也好,王後也好,都心甘情願忍受這早已忍受習慣了的隆冬嚴寒。
莫雪姬一走進來,便讓鳴玉、浮香將木炭在炭盆裏燃著了。
一會兒之後,三尺方圓內,已經暖和起來。
王後黛茉莉對雪姬說:“雪兒,這是你父王為你準備的,你自己留著用便可以啦。”
雪姬拉著母親的手臂,一邊搖晃一邊笑著撒嬌:“母後,咱們一家三口一起享受才好——”嘟囔了好一會兒,莫堃和黛茉莉都沒辦法,雙雙笑著答應:“好好好,一起享受、一起享受。”
烤火時,莫堃和黛茉莉果然也提起雪姬即將成年的事。莫堃看看黛茉莉,黛茉莉想了想,對雪姬說:“雪兒啊,明年你就十五歲了,十五歲一到,該想的事,你想了沒有?”
鳴玉、浮香都站在公主身邊,聞言頓時一起朝著雪姬擠眼睛。雪姬知道她們的想法,也知道,母後所說,正是兩個小丫頭剛剛對自己說的。雪姬俏臉紅通通的,神情扭捏,半晌才道:“母後,不是還有許多天?孩兒,孩兒……孩兒還什麽都沒想。”
莫堃坐在一邊開口道:“左相和翟將軍的兒子都適齡,事前你也知道,不妨考慮考慮。”
黛茉莉也說:“左相的兒子斯文,翟將軍的兒子英偉,對於我們雪國女人來說,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莫雪姬已經在兩個小丫頭麵前否定了這兩個人,此刻麵對自己的父王母後,除了沉默以對表達自己的抗議之外,沒有其他話好說。
莫堃一看便明白了,歎了口氣說:“雪兒啊,父王知道你的心事。雪國是小國,縱使霍曼廷、翟可信這樣的小夥子,在我們雪國已經算是權貴,但是,放諸其他國家,並非無可匹敵——”說到這兒,雪國國王稍微停了下。作為一個父親,在這樣大的事情上,委實不願意去強迫自己的女兒,可是,作為一個國王,國家雖小,安危還是期待手下那些文臣武將聯手捍衛。霍爾是文臣中的重臣,霍具率領雪國八千人的兵馬,如果不從聯姻的角度拉攏他們,莫堃這個王位坐不穩,莫堃妻女的安危,也無從保證。
莫堃和黛茉莉都一起看著女兒,希望雪姬能從大局出發,理智選擇。
父王母後眼神的壓力,使得雪姬不堪負重。沉默對抗了好半天,莫雪姬突然站起來,大聲說:“父王、母後,炭燒得太熱,我不習慣,我要先出去啦。”不顧莫堃、黛茉莉的阻攔,飛步奔出大殿。
莫堃和黛茉莉一起站起來追,追到門口,便看到腳步如飛的女兒好像一朵白色的雪花般飛得老遠。
莫雪姬在滿是積雪的地上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回身再也看不到父王、母後後才停下。
這時候,她已經出了無暇宮,並離宮門有點兒遠了。
往日都有鳴玉和浮香陪著,今天卻因為被催逼婚事這件煩人的事情困擾,雪姬耳朵裏聽到鳴玉浮香在喊,腳步反而又加快起來。
她不要有人在身邊跟著。有人跟著,就好像失去了自由,自己一定會被逼著,嫁給霍曼廷或者翟可信當中一個。不管是霍曼廷,還是翟可信,都沒有一點兒讓雪姬喜歡。雪國的男人,不管是斯文還是英偉,都難以有威風雄霸的氣質表現出來。雪姬是公主,她看過曄風國的男人,也看過郎騰國的勇士,更別說雪國、曄風國和郎騰國都盛傳的赫連淩空大人——這是勇猛的北汗王國內著名的武士,雖然隻有耳聞,但也知道,總是曄風國的男人,和郎騰國的勇士,都無法比擬這個人的雄壯和威猛。
便是這樣,也不能讓雪姬心甘情願托付終身。
更何況,是生來便比其他國家的男人顯得怯懦的雪國男人們呢?
想到要和這樣男人中的一個在一起生活,雪姬高貴的心,就會難受得恨不得哭起來。
躲避著國人,雪姬深一腳淺一腳在雪中踏行。不知過了多久,街道不見了,房子,也不見了。雪姬激憤的心情這時候不自覺平靜下來,四下張望,除了雪之外,什麽都看不見。
這時,她才猛然緊張起來,在雪裏奔跑了十幾步,依舊白晃晃的,什麽都沒有。
“我這是到了哪裏呀?雪國的街道呢?無暇宮的房子呢?”雪姬不禁害怕,放聲大叫:“有人嗎?有人嗎?”喊了一會兒,她開始呼喚鳴玉和浮香的名字:“鳴玉,我在這兒?浮香,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耳邊傳來雪狼的嗥叫:“嗷——嗷——”“嗷——嗷——”
雪姬已經焦慮不堪的心頓時漏跳一拍。
強烈的驚懼爬上她那張美麗無儔的臉,黑黝黝如同兩剜黑水晶的眼睛不錯動,一時呆了。
三兩黑影出現在遠處的雪地上,雖然矮小,但是行動迅速。
雪姬在雪國長大,認識那正是讓成年的雪國男人都心悸的雪國狼。寒冷的冬天,雪國狼都是集體出動,三兩個黑影,應該隻是狼群的前哨吧?
雪姬腦海裏念頭轉到這裏,早就已經疲憊的腳,連同小腿,情不自禁,接連顫抖起來。
她立刻轉過身,想跑!可是,緊張恐懼的情緒讓她登時跌倒在雪地上。那幾匹雪狼已經看到獵物,顛著跑的腳步加快了。
強烈的腥風掠近腦後,雪姬驚恐之下,俯身撲倒。那撲進的雪狼動作轉換靈巧,落地一個轉折,便跳上了雪姬的後背。
熱烘烘的嘴便要咬下去。
雪姬嚇暈了。
依稀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肩膀。
雪姬在意識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最後那一刹那甚至在想,自己的脖子那麽漂亮,連同自己這樣一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向世人展示自然的美麗,居然血糊淋落成了餓狼口中的食物,這是叫人多麽難過的事情啊。
昏昏沉沉中,兵器尖銳的劈刺聲音不時傳入耳中。雪姬努力聽著,神智逐步恢複。
就在她努力睜開眼睛想要真切去看時,一匹巨大的雪狼身體忽然從視野裏起跳,往她麵前撲來。
雪姬下意識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尖叫!
等了半天,也沒有狼爪抓上自己的痛楚傳來。
雪姬慢慢睜開眼睛——
隻見,一個年輕的男人保持著一個從半空飛來同時用力斬的姿勢,落在地上。他手中,正有一把長劍,而長劍,已將剛剛她看到的那匹狼劈成兩半。
巨大的雪狼,一看便是狼群的王,身高足有普通雪狼的兩倍,肌肉壯實,竟然被人用劍一劈兩半。這等神勇,讓雪姬實在太震驚了。
這時候,她才恢複了神智,認真去看自己以及周邊的局勢。
什麽被狼咬,都是自己倉促之下產生的幻覺罷了。她舉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和脖子,沒有一處有傷痕。狐狸毛披風也很完整,連一個雪狼的牙齒印都找不到。反而是雪狼群遭受了重創。橫七豎八的狼屍,將潔白的雪地汙染得一團糟。除了被一劍斬斷的狼王外,其餘的都是脖子被放了血,落地奔跑,沒幾步便失血身亡。灰白色的皮毛,和沾了狼血後變紅的雪混在一起,整個場麵,莫雪姬看了之後覺得惡心極了。
她顧不上道謝,捂著嘴巴飛奔到旁邊,幹嘔起來。
隨著一聲尖銳的鳥的叫聲,雪姬轉頭去看時,一方潔白的手絹忽然遞到麵前。雪國所有布料,最好的,是盛夏時,從植物裏抽取出來的麻編織而成。雪姬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好的料子。一方手絹而已,但是,那細膩的顏色和輕柔的質地,根本就是從天上剪裁下來的一小塊雲朵。
目光往旁邊轉移,拿著手絹的手纖長纖長,尺寸不似女人,但是,手指到手掌的線條之流暢、壓在手絹上拇指指甲之幹淨圓潤,遠比雪國女人的手動人。
再往上看,一張俊美的臉便出現了。
雪姬知道自己很美,可是,她卻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美。她見過的,最美的便是自己的母親黛茉莉。可是那是女人。
修飾男人的形容詞,漂亮,美麗,在雪姬的心中,那都是不合適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歡的父王莫堃,雪姬愛父王,敬重父王,也絕不會承認,莫堃很漂亮,或者莫堃很美麗。
可是,眼前這張臉,雪姬想來想去,除了美麗,真沒有詞再可以用來形容。下巴尖削的臉型,長眉斜飛入鬢,眼睛不小,因為形狀細長的緣故,很是勾魂奪魄。美男子的鼻子和美人的鼻子一樣重要,鼻梁高挺,角度得正好。這樣,才能讓五官鮮明活潑起來。而厚薄正好的一張嘴,雙唇緊閉,微微扯動,那笑容,真好像春天的第一縷日光一般,讓人炫目。
雪姬不僅看得呆了。
這個男子遞著手絹,久久得不到回應,便輕叫了一聲:“姑娘。”不見回答,又叫一聲。
雪姬這才大夢初醒。
臉頓時布滿紅霞,她將手絹接過來。
裝模作樣擦拭嘴角,雪姬思量,自己該怎麽解釋,才不至於更大程度上丟人。
那男子卻輕笑起來,說:“你是雪國人嗎?”
雪姬“嗯”了一聲,飛快將手絹還過去。
男子說:“送給你吧,留個紀念。”因為雪姬始終側著身子背對他,他有話也不再往下說。
雪姬聽到馬蹄聲響,飛快轉過身去,隻見那男子已經飛身跳上一匹渾身漆黑的馬。
男子的衣著也是黑色的,配著黑馬,在白茫茫的雪地裏看起來非常醒目。替他牽馬的正是剛剛揮劍斬斷狼王的年輕人。而年輕人的馬匹,亦由他人牽來。雪地上,來來往往走動著八匹馬,每匹馬都很神駿。至於馬上的人,雖然在形貌上,其他人並不如遞手絹給自己的男子,可是,個個五官清秀,人才也很是難得了。
一隻體型巨大的鳥打著旋兒,輕盈地落在黑衣男子的肩頭。那腳,漆黑如同鐵鑄,爪子尖端則反射著亮光,看得出,銳利異常。一隻彎曲如鉤的鳥嘴後麵,那鳥眼,不管是哪邊折射出的光芒,都非同一般。雪國的鳥類稀少,隻有氣候最溫暖時會看到一些。大的也好,小的也好,總不會叫人害怕。像這樣的鳥,雪姬從來沒有見過。那眼神,竟是這樣奪人心魄的,通過眼珠轉動時投射過來,膽小心怯如她,差點忍不住當場摔倒。
黑衣男子笑了一笑,提韁繩欲走。
雪姬這才不顧那惡鳥的震懾,也顧不上地上的血汙,向前追了兩步,大聲問:“你們是誰?是曄風國的嗎?還是郎騰國派來的人?”奔到遞手絹給自己的男子馬前,攔著白馬大聲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男子伸手摸了摸惡鳥的頭,微笑說:“瀛楚,白瀛楚。”
雪姬並不知道這三個字怎麽寫,但還是努力念了幾遍。
男子問:“你的名字呢?可否告訴我?”
雪姬卻羞紅著臉,躑躅不答。
白瀛楚不強求,等雪姬從馬前讓開後,提韁繩,打馬而行。那馬不過走了幾步,便迅速加速疾行。肩頭上那隻鳥趁勢高飛,一聲嘹亮的叫聲跟著響徹天空。白瀛楚身後七個人騎術精良,追著鳥兒的身姿,緊緊跟隨在主人的身後。八匹馬連成一線,很快在視野裏變成小小的黑點。
風中,隱隱傳來“公主、公主”的呼聲。
雪姬順著呼聲轉頭去看,無暇宮裏的人終於尋來了。她心裏先是一陣輕鬆,但是,回望八騎消失的方向,失落之感又自侵襲。
鳴玉、浮香在王宮衛士的陪伴下找到這兒,看到公主自然又驚又喜。滿地的狼屍讓她們大吃一驚,不過,這時候詢問,雪姬端是什麽都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