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鬼魅

  綺夢淵的通天窗,不僅可以折射下日光,使得白天的綺夢淵能夠如同處在露天一樣。就連到了晚上,月光從上麵一路折射下來,交匯在裏麵,這兒,也會十分明亮。假如這一夜星光很好,折射下來的光線還會更璀璨些。但無一例外,經曆過日月星光,到了晚上綺夢淵的水晶牆,都會散發出五彩奪目的光暈。


  這光暈晃得人眼花,就算努力低著頭,垂下眼皮,不去看,大腦也會受到輻射的影響。


  殷十三第一個表示:“我得出去走走。“


  蕭三郎和梅曉蝶一起站起來。蕭三郎說:“我和你一起。”梅曉蝶緊跟在後,可憐兮兮的目光瞧過來。


  蕭三郎心腸硬,殷十三心腸軟。殷十三代替蕭三郎說:“妹子,你就一起跟著吧。”


  梅曉蝶“嘻嘻”一笑,立刻抱住蕭三郎的手臂。


  他們三個向外麵走去。


  程倚天看看上官劍南:“莊主倒是鎮定得很。”


  上官劍南道:“外頭景色到了晚上,會特別詭秘。”


  “會比這兒更叫人不舒服嗎?”


  “嗯。”上官劍南不僅承認他說的,接下去的話還很感慨:“何止不舒服。等你出去帶上一兩個時辰,會覺得,同那些詭秘的東西比起來,有些不舒服,其實是很舒服。”


  這話說了沒多會兒,程倚天聽到外頭傳來梅曉蝶的驚叫。


  女人總是更容易失態一下,他慌忙從綺夢淵裏奔出來。卻見下麵的平地上,除了剛剛出來透氣的殷十三、蕭三郎和梅曉蝶,還多出一個又一個蹣跚活動的影子。


  月光下麵,這些東西很眼熟。那幹癟的臉上,烏黑的眼圈裏是深陷的眼窩,殘缺的鼻子下麵,一張嘴巴失去了上下唇,隻有烏黑牙齦和慘白牙齒的組合。破衣襤褸之間,一雙手本能前伸,瘦骨嶙峋的腳暫時還緩慢動作。可是,隨著它們漸漸感覺到活人的氣息,這些東西的行動,頓時輕快了許多。


  竟然是鬼蠱!

  程倚天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去年在吳家坪時。


  蕭三郎功力全失,殷十三倉促之間,哪有這樣的力氣,能夠一下子將鬼蠱的額頭打穿?


  打穿鬼蠱額頭的任務,得著落在程倚天身上。


  可是,這是蓮花宮鬼蠱的豢養地,放在這裏飼養的鬼蠱個個銅筋鐵骨,表皮堅硬,簡直賽若金剛。


  一顆石子打到額頭,陷進去一小半,就再也進不去。


  被打中的這隻鬼蠱呆立了一會兒,拔出石頭假模假樣審視,扔了石頭,撲過來的動作變得更加瘋狂。


  程倚天單槍匹馬打飛幾隻鬼東西。觸手之處皮膚毫無異狀,但是刺痛感強烈。玄蜂靈配發熱明顯。他急忙對其他人大呼:“都不要碰它們,有劇毒!”說完,飛身到殷十三、蕭三郎和梅曉蝶身邊,將飛撲上來一連三隻鬼東西全部拍得倒在地上。


  飛起一腳,三隻鬼蠱變成他的武器,橫過來撞出去,十幾隻聯袂而來的鬼蠱就被齊齊擊倒。


  殷十三奔在前麵,程倚天殿後,蕭三郎在梅曉蝶和殷十三的幫助下拚命往上麵攀爬。


  鬼蠱的攀爬力不足,爬到五六級台階,會自行滑下。


  上官劍南在洞府門口等著。瞧逸城四人連滾帶爬逃上來,他從未這般開懷過,竟是得意至極,“哈哈”大笑。


  殷十三追在他身後,怒聲道:“上官莊主,你明知道——”


  上官劍南截斷他的話:“我提前跟你說了,你會相信?”


  殷十三被問愣住。想來想去,他反倒覺得上官劍南說得有理。確實在親眼看見之前,他不會相信。世上的人會豢養雞鴨鵝,還會豢養牛羊豬,哪有豢養鬼蠱這種東西的?吳家坪看到過幾具,他一直以為不過肖靜虹臨時製造的而已。


  “你不敢從這裏出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這個?”他拍一拍腦袋,貌似搞明白。


  從外麵逃進來之前,五毒之中,金線蛇已經是最為可怕的蠱毒。和鬼蠱比起來,當真小巫見大巫。


  公子佩戴玄蜂靈配,百毒不侵,上官劍南和自己一樣,隻不過兵器厲害。五毒被砍,毒性傳遞不到身上。鬼蠱本身筋骨表皮就不易被損傷,砍傷了,倒黴的還是砍它們的人。


  殷十三鋼爪沾了一點鬼蠱身上的毒,又得勞動程倚天為他化毒半晌。


  這理由,不管別人信不信,他反正相信。


  可是,在綺夢淵裏,這幫人過得也難過。綺夢淵這個名字,一開始,程、蕭、殷,誰也想不到真實含義到底是什麽。


  夜深之後,水晶牆的光暈絢麗到極點,他們每個人,即便緊緊閉上眼睛,腦海中都會分別走進來人。


  殷十三看到的,是彩雲繡坊的金花娘子。這個婦人這幾年早就和殷十三住在一起,大當家、蕭三郎、冷無常這幾個過命的兄弟,酒都吃過他的。金花娘一走進來,便寬衣解帶。殷十三哪裏控製得住?脫了衣服,溫香軟玉摟抱在懷。


  蕭三郎相對持重。特別是藍鳳兒樣貌突然恢複,讓他心生警覺。


  梅曉蝶閉上眼睛,會看見一個正在微笑的蕭三郎。睜開眼睛,靠牆而坐同樣一個人,對她依舊冷冷淡淡。


  四個人當中,程倚天功力最深。可是,在綺夢淵這個地方,功力越深,似乎中邪越厲害。他幾乎忘記了雲杉已經和黑翼鷹王遠走的事情,隻是,和雲杉一起出現的,還有燕無雙,兩個人一起站在他麵前。


  雲杉道:“我剛離開你幾天,你就移情別戀,實在叫我失望。”


  燕無雙則說:“你說好,從今往後,你的心裏隻會有我。”


  這兩位還沒超出個子醜寅卯,又是一個藍色的身影混進來。三個女孩子吵啊吵啊,不知怎麽的,就一起脫了衣裳,分別在前麵、左麵和右麵糾纏他。


  即便他努力保持打坐的姿勢,運功相抗,三個女孩一起上,定力沉穩如他,還是汗出如漿,不知不覺春心蕩漾。


  唯一冷靜的,隻剩下上官劍南。不是他沒有幻覺,而是,他在這綺夢淵呆那麽久。日日都出現的女人,日日歡好,哪有那麽長的耐性?不過,他的姿勢做得非常奇特。躺在一張雪白的大理石床上,他的頭幾乎要伸到肚子上去。渾身肌肉都為此痙攣,不自覺發生陣陣顫抖。


  一個藍衣少女從外麵闖進來,一眼看過去,皆是意料中情景。在這個地方,從感覺不舒服,到遁入幻境,也就半柱香功夫。她目標明確,就是程倚天。


  事先就確定,沒有人會在這個環境下保持清醒的頭腦,每個人都隻看到幻象,眼睛裏並沒有真相。她很大方脫去身上的衣裳,然後真的糾纏在程倚天身上。


  炙熱,飛竄在身體每一處。血液都要沸騰了一般,程倚天手指碰到柔滑的肉體,立刻翻身跨上。


  漸漸陷入迷醉的華淑琪,心甘情願承受這一切,還心花怒放。


  沒有比將自己完全交給真正心愛的男人,更叫人歡喜的。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麽,她屬於過誰,而他一直都愛誰——那些,都會隨著他和她的結合,從而灰飛煙滅。她要成為他的女人,然後,再用道德的繩、情感的線,牢牢綁住他,直到永遠……


  一陣粗重喘息響起,意識全失之下的程倚天,莫名其妙頭腦一昏。接著,水晶牆上美麗的光暈隱隱約約出現。他感覺自己一定眼花了,因為,他依稀看見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的麵孔,有幾分和自己想像。猛然一下看清楚,差點讓他以為自己剛剛照了一下鏡子。


  至於女人,從模糊看到清晰,再從清晰變得模糊——如此往複,好幾趟,一大盆冰涼的水突然從頭頂上衝下來仿佛,一直在熱烈澎湃的渾身血液瞬間平息。程倚天手足發愣,全身僵硬。眼睛看著前方,目光都要被冷凍住。


  腦海被利刃劃開一道,鮮血滲出來。又是一道被劃開、再來一道被劃開……靈魂被拎起來,懸得高高的。看到一個湧身向下的身影,自己的心“撲通”也墜落而去——


  那個女子出現在身旁,一股柔和的力又擁抱住自己急速下墜的身體。


  熟悉的那張臉,又忽遠忽近。


  明明陌生卻又實在熟悉的聲音縈繞耳邊:“天兒——天兒——”


  子時過後,五彩光暈越來越淡。


  程倚天縮在一個角落,又是久久不能言語。連雲山和黑翼鷹王比拚內力,為了雲杉,他重創自己。那時候,就看到那張臉,還聽到那個聲音:

  “天兒——天兒——”


  他以為是雲杉。


  可是不是。


  被五毒困住,同時為殷十三、蕭三郎化毒,用功過劇,激發玄蜂靈配太過,他也被那個女人附體了似的。


  現在在這綺夢淵,他竟然也能看見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


  已經意識到什麽的他,身體顫若篩糠,冷汗一層一層沁出來,衣服都濕了。


  腳步槖橐,一個人走到他旁邊。


  側過頭,他看見了那張分布有橫三道、豎三道可怖的臉。


  雲非凡背著手,對他說:“你看出什麽來了,對嗎?”


  他聞言,心猛地一沉。


  “你其實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孩子,真實身份,你應該姓沈——”雲非凡話沒說完,他就大聲截斷:“你說謊!”霍地站起,手臂用力揮動,好像要把這匪夷所思又十分可怕的說法,趕到九霄雲外去,“我怎麽可能姓沈,我姓程,我父親就是嶽州首富程懷鈞,我的母親也不姓肖,我的母親姓柳,叫柳亦如。”


  剛說完,雲非凡的臉上,露出濃濃的譏諷。


  他也瞠目,心中惶恐想著:“別人有說肖靜瑤是我母親嗎?”是啊,沒有人說沈放飛才是他的父親,肖靜瑤才是他的母親。是他心裏頭多了這兩個念頭。


  連雲山發生幻覺,青竹園逃出五毒圍攻,現在這綺夢淵,又碰到他們,又碰到他們!

  耳朵裏聽到急切地叫喊:“公子、公子!”


  “轟”的一聲,彌漫在石窟裏的黑暗消退。隻有水草搖曳、魚兒樂遊的水晶宮重新出現。


  抱住他上半身的,是衣冠整齊的梅曉蝶。


  這一夜,經過什麽,彼此看看,都心照不宣。殷十三麵紅耳赤癱坐在牆角。蕭三郎的態度也和以往不一樣,看到梅曉蝶時,冷淡的眼神都溫暖許多。上官劍南倒是沒特別亢奮,隻是他的臉有些蒼白,好像夜裏經曆過莫大的痛苦一般。


  他一骨碌爬起來,檢查自己有沒不對勁。閃目看到旁邊跪坐的藍衣少女,程倚天吃驚不小,一跤摔倒。


  “你!”他嘴唇都白了,“華淑琪!”痕跡比較深的那些印象還留著。他記得,他和她在這裏……、藍色的衣服隨隨便便套在華淑琪身上,瑩白的肩膀和雪白的大腿都還露了一些出來。而他,其實也衣衫不整。最裏麵的中衣,都鬆鬆垮垮著,帶子都沒係。


  難道,那些竟然不是幻象?

  那些,根本就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實情?


  一隻手掌清清脆脆拍在他臉上。拍了好幾下,呆如木雞的程倚天,茫然轉頭。他看見楚清幽那張促狹的臉。


  汗水爬在臉上,比蚯蚓還要肥大一些。


  楚清幽看在眼裏,不僅感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逸城公子大反其道,明明占的是別人的便宜,這會兒委屈地,倒好像被別人**了一樣。”


  “你嘴巴能再說得難聽一點?”如果手上有刀,程倚天很想一刀捅死她。


  楚清幽撇撇嘴:“做都做了,還不讓人說?”眼見對方眸光發赤,印堂發黑,惹不起,這才慌忙改口:“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走到華淑琪旁邊,解開她的穴道。


  華淑琪身體僵直了很久,這會兒才重獲自由。


  楚清幽手一揚,便要扇她耳光,被程倚天攔住。


  匆匆忙忙,華淑琪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她躲在程倚天身後,楚清幽忍不住戟指怒罵:“你幹嘛還要幫著她,她這麽卑鄙無恥,暗算你,這麽快,你就不在意了?”


  楚清幽突然便生氣起來,衝在程倚天麵前吵鬧踢打。


  程倚天沒奈何,由得她去。就連最後被揮到臉上的一掌,他也硬著頭皮接受。


  “啪!”楚清幽氣得胸口一起一伏。殷十三、蕭三郎、梅曉蝶都覺插不上手,一旁涼快。上官劍南似笑非笑,一語不發。


  程倚天寒著臉,沉聲道:“鬧夠了?”


  楚清幽臉一白,手指自己:“你——你說我在鬧?”


  程倚天偏過臉,不搭腔,表示默認。


  楚清幽頓時如被一棒打在後腦。暈暈的,眼前金星直冒。之前他說過的話,炸雷一樣響起在耳邊:“我喜歡哪一個,也不會喜歡你。”大顆的眼珠滾起來眼眶裏,憤怒、不甘心、失望、難過……全部積蓄在一起。楚清幽指著程倚天:“就應該讓蛇蠍女生吞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無情漢。”接著聲嘶力竭叫起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掉頭跑出綺夢淵。


  程倚天回頭看華淑琪。


  華淑琪脖子一縮,畏縮道:“我……我那個……”


  “帶我們出去。”


  “呃?”


  “你從暗河來,對不對?”


  華淑琪睜大那雙清澈的眼睛,點點頭。


  程倚天回頭看了看所有人,上官劍南感覺到什麽,也從石床上站起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沒有鬼蠱肆虐。走下石階,來到水邊。隻見暗河安靜延伸,一直到到斷階,才陡然變成小瀑布,小白龍一樣,急速奔流。


  “從這裏乘船進入。”程倚天指著逐級流淌下去的水說:“順著水走,我們就可以走出蓮花宮。”


  “出了蓮花宮,再回來救無雙小姐他們,對不對?”殷十三作為後知後覺的人,想通了問題,不免要開心一番。


  “是啊!”程倚天說著,瞧瞧蕭三郎,又看上官劍南。


  上官劍南表態得並不明顯。但是,逸城眾人攜同華淑琪一起往上遊走去時,他也沒有異議,安靜跟上。


  一共六個人,同時乘坐華淑琪劃進來的那艘船。


  在這艘船上,梅曉蝶放下采來的花的花瓣,甄別水流方向,爾後,順水流前行。碰到斷崖絕壁,他們就齊心合力,在湍急的瀑布水流中將船運下去。這過程很耗力氣,失去功力的蕭三郎必須由梅曉蝶扶持著,穿水而行。堂堂“天下第一劍”——上官劍南也袖手旁觀。


  好不容易下了兩層山壁,坐回船上。殷十三喘著粗氣,對上官劍南抱怨:“我說上官莊主,您老有身份有地位,架子也忒大,搭我們一把手,這船,運起來,也簡單些。”


  上官劍南端坐船尾,淡淡道:“我不幫你們運船,和我不能出綺夢淵,是同一個道理?”


  “苦衷!”


  上官劍南點頭。


  “臥槽!”殷十三用力往空氣裏揮了一拳,“什麽他媽的苦衷,讓你使把力氣都舍不得。”


  “附骨針!”


  “附他媽的什麽骨針——”剛說到這裏,驚覺不對,殷十三向真正發聲處看去,蕭三郎凝視上官劍南,又把剛剛的話重複一遍:“你中了肖靜虹的附骨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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