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藍夢
一雙纖纖素手伸到前麵。
那名藍衣少女放了一碟洗得幹幹淨淨的紫櫻桃在他們麵前。
蒙著麵巾,誰也看不出她是誰!
藍鳳兒不想再看見,逸城中任何一個人,因為她和肖靜虹的爭鬥,掉入肖靜虹的圈套,而不得不和玄門、劍莊的人再起衝突。
她承認,自己拉著外人,加入鳳凰教內部爭鬥的想法還是天真。
事實證明,教主的妹妹根本就不是一個省油燈。
假如她還要憑借外力,隻怕,連唐門兄弟都要被拉下水。
程公子和燕小姐卿卿我我,這很好。她離開座位,單獨走到大殿中央,對肖靜虹:“肖宮主,多謝今晚盛宴招待。宴會結束,我想邀請宮主,單獨聊聊,不知宮主可有時間?”
肖靜虹聳了聳眉梢,半晌才道:“有——”尾音拉得長長的,目光掃過她的臉,倏忽一轉,肖靜虹對程倚天說:“程公子,酒終人將散,為什麽你還不揭開我送給你的人臉上的麵紗呢?”
程倚天還沒說,燕無雙搶在前麵開口:“肖宮主,倚天哥哥不會對你蓮花宮的人感興趣。”
但是肖靜虹並不看她。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程倚天看來,自從連雲山南北武林聯盟大會開過之後,蓮花宮主肖靜虹至於自己,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層親切感。
明明這個女人從出現的那一刻,就在圖謀自己。
此時此刻,她哪裏還有什麽好事等著他來經曆?
白衣少女,假扮的是冷香兒。
黃衣少女,恰恰就是燕無雙。
藍衣少女——難道會是她?
燕無雙忐忑不安的眼神遊走身邊。程倚天雖然怦然一陣心動,但是,前車之鑒赫然在目,這種時候,他怎麽能又拋下雙兒,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前去揭另一個人的麵紗?
就算他猜對了吧,程倚天唏噓的同時,甚感沒奈何,自己總該要更傾向於誰去做選擇才行。
想到這裏,他和燕無雙攜手,對肖靜虹說:“承蒙肖宮主抬愛,在下已有意中人。”
肖靜虹臉色一白。燕無雙則笑顏如花。藍衣女子自己揭了麵紗:“倚天哥哥,除了燕無雙,如今的你,真的再也無所牽掛?”
經曆過南北武林聯盟大會的人,都驚呆了。
“怎麽會?”小旋風謝剛一下子跳到大殿中央來。丁翊也很詫異,不過,他的想法一向埋得很深,當然不會像謝剛一樣,有什麽,就一定要用嘴巴說出來。蕭三郎很是瞠目,不過,他和並不知道太多隱情的殷十三不一樣。殷十三的疑問是:“尚武門的人不會又來了吧?”蕭三郎暗暗思忖,真不知道個中環節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逸城勢力已經再找的金陵六小姐怎麽突然到了這蓮花宮?
已經猜到,可是,畢竟不敢相信,程倚天瞪大眼睛失聲驚呼:“果然是你!”
呆在蓮花宮青竹園,就像蒙住了眼睛,綁住耳朵。蕭三郎局促不安,走來走去,內心正在掠過的,正是一陣陣的不安。
華六小姐、華六小姐……
他不停在想這個名字。
濯水殿上,從天而降一般的華淑琪,理直氣壯一把扯開燕無雙的手,將程倚天奪在自己身旁。
燕無雙知道華淑琪和程倚天之間那些事。在她對倚天哥哥情愫暗生之前,這個藍衣姑娘早就要死要活,要和倚天哥哥在一起。
華家死了一位小姐,五位女婿,這麽大的事,轟動了整個江湖。
再也沒有比華淑琪內心的悲憤更重的情感,和誰爭,燕無雙感覺,都不能和這位華六小姐爭。
華淑琪必然是追著公子來這湘西的華宮。
楚清幽回去洪州過,蓮花宮主肖靜虹當然也可以回來。但是,探查到楚清幽回來的人,並沒有蓮花宮主也回洪州的消息傳過來。
要麽,這蓮花宮主行蹤著實詭秘。
要麽——
他安插在道上的耳目都死了?
如果是,誰會做到?
門被“咯咯”敲響。聲音輕而有節奏,不是殷十三。
蕭三郎走到門口,拔門栓,拉開屋門。月光灑在走廊上,披著月光,俏生生站立著的,是梅曉蝶。
藍鳳兒一手撫養的原因吧,梅曉蝶無論神情,還是整體氣質,都和藍鳳兒差不多。月光朦朧,猛然一瞧,真有看見年輕時藍鳳兒的錯覺。
雖然有名無實,蕭三郎終究不能完全當她是個陌生人。四目相對,梅曉蝶倒是坦然,蕭三郎熱血上湧,臉頰發赤,尷尬起來,後背冒出一層熱汗,止不住咳嗽一聲,訕訕側身:“進來吧。”
梅曉蝶垂下眼簾,低頭邁入。
坐是挨著坐,蕭三郎本沒話要和她說,最後找了一句:“你師父單獨去見肖靜虹了?”
梅曉蝶“嗯”了一聲。
剛撇開一個心思,蕭三郎忽然又緊張起來。他起身,要往外走。努力保持沉靜的梅曉蝶一個箭步躥出來。“你不能去!”梅曉蝶把蕭三郎牢牢抱住。
姿勢臉貼著後背。
蕭三郎長這麽大,從未接觸過藍鳳兒以外其他任何異性。一身汗毛列隊一樣全部豎起。
僵直了自己,蕭三郎好半天才噓出一口氣:“你不要這樣!”
“鳳凰教內部的事,我不算鳳凰教徒,就不可以插手。你也不是,你也不要去。”
蕭三郎聽她話裏有話,轉身,將她推得離開自己一些,爾後又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你這是什麽意思?”
幽怨的眼神投在他臉上,梅曉蝶欲言又止。
“你師父——鳳兒她,該不會……”
梅曉蝶反手又抓住他的手:“你不能去!”
“你放開!”
“我不允許你去!”
蕭三郎反手一把,將她推得抵在門框上:“梅曉蝶,你師父對於我,是永遠都不可能替代的人。她,”指指自己心口,“鐫刻在這裏許多年!”放開她,說得越發動情:“再失去她,我會生而無趣。”轉身再走。
梅曉蝶做了個拉他的姿勢,蕭三郎走得那麽堅決,就連一片衣角,也沒有被她拉著。
失魂落魄滑坐在地,梅曉蝶抱住雙膝,傷心地哭泣。哭了一會兒,她又猛地站起來。她來到旁邊殷十三住的地方,“咣咣咣”鑿門。
殷十三沒睡,一鑿就出來。
“快去找你家公子。”梅曉蝶一句話,就嚇到他。
湘西華宮,和洪州蓮花宮最大的區別,湘西華宮背山而建,宮苑西北,山脈延綿。肖靜虹和藍鳳兒的約戰,就約在一處山穀。這兒,距離眾人休憩地比較遠。秦箏的攝魂曲和笛子的攝魂曲,彼此較量,影響不到其他人。
魯煌奇選擇中立,笛音的威力壓過琴音,他就往藍鳳兒那邊走走;秦箏的勢頭把漂浮在上麵的笛音壓製下去,他就再向肖靜虹那邊走。
藍鳳兒備受肖靜瑤教主器重的鳳凰教聖女,從小就接受大巫師們的訓練,按照道理,鳳凰教裏,除了教主,各項本領,沒有人會再比她強。
可是,誰讓肖靜虹是教主的嫡親妹妹?
鳳凰教開創以來,就出了一個將神音譜心咒練成的人——肖靜瑤教主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算大巫師也掌控不了她。她會把教中的絕學傳給自己的妹妹,這不稀奇。肖靜虹建立蓮花宮,又拉攏過許多武林門派中的高手。外家功夫和內家真力,多多少少都學過一些。
攝魂術的比拚,時間一久,藍鳳兒的頹勢便顯現出來。
秦箏靠甲片撥弄,演奏原本就輕鬆過憑氣吹奏的笛子。肖靜虹越彈,琴聲的氣勢越宏大,一連串的搖指,藍鳳兒再也抗不過。
不得已,藍鳳兒撤了笛子,雙手一伸,“刷刷刷……”無數條金色飛起在半空。
飼養金線蛇,最初便從藍鳳兒開始。打從離開蕭三郎,回到鳳凰教,藍鳳兒就成了鳳凰教中對藥草最為熟悉的醫女。她遍走山林,捉毒蟲,找藥草,培育出萬蠱之首的金線蛇。就連這座華宮,都是依據藍鳳兒對水流特點的把握修進。因為金線蛇愛食進金蠶蛹,而金蠶喜歡溫度一年四季較為平衡的濕地。
可以這麽說,全鳳凰教的金線蛇,都從藍鳳兒馴養第一批金線蛇開始。
就算肖靜虹能驅使金線蛇,現在,金線蛇也不會再聽肖靜虹的。
不僅如此,鳳凰五毒:金線蛇、紅霧蛛、綠茵蛾、百足仙和赤睛蟾裏,金線蛇就是其他四蠱的統領,也是克星。
不到萬不得已,藍鳳兒本不打算用這樣狠毒的招式。
被金線蛇纏身,就算最後解去蛇毒,蛇毒數量太多,侵蝕身體很快,全身還是要留下深黑色的斑痕,等於毀容。
可是,肖靜虹計謀百出,連玄門、劍莊的人都能被她攛掇出來。程倚天也被一個藍衣少女打動,立場不明。她隻有蕭三郎,那還是忠實於程倚天的舊人。魯煌奇更加不用說,左右搖擺,見利忘義。
毀了肖靜虹,鳳凰教就可以回到她手中。
不要和上官劍南這樣別派的人士糾纏在一起,或者,還可以尋求新的機遇,再圖生存。
也許,教主會怪她!
不過,為了鳳凰教,她必須這麽做。
上百條金線蛇,它們在空中滑行飛快,就如同上百支金色的利箭。眼看一起“射”在肖靜虹身上,前麵,竟然躥起一大片黑影。
魯煌奇飼養的數十條柱子粗的黑蟒升起在半空。粗大的身體彼此勾連在一起,變成一長排又高又厚的牆。黑蟒的嘴巴張得很大,噴出一大片黑霧。
金線蛇不怕黑霧,但是,從地底下傳來一陣陣湧動,好像有什麽巨大的動物在看不見的地底穿行。黑蟒一起搖頭擺尾,看起來都特別得意。金線蛇落在地上,細線一樣的身體很難得縮成一團。
它們從未這樣害怕,連那顆邪惡到極點的三角腦袋,都因為恐懼,一直紮到蜷成一團的身體下麵。
肖靜虹衝魯煌奇說了聲:“動手!”
魯煌奇猶豫了一下,雙手高高豎起,口中大喊驅蛇的咒語。
幾十條黑蟒壓過幾百條金線蛇,張開一張張大嘴,往藍鳳兒撲去。黑霧聚集在一起,濃得凝成水滴。藍鳳兒逃出很遠,但是全身都沾上毒水。人皮麵具很快腐蝕,衝到一條奔流的小溪邊用力衝洗,還是免不了自己的肌膚遭到二次重創。
蕭三郎找到這兒時,肖靜虹正抓著藍鳳兒七零八落的頭發審問藍鳳兒。
“你和古心,一開始就想培養我姐姐的接班人,所以才選了個像我姐姐的女人,又生出一個像我姐姐的顧雁語,是不是?”
藍鳳兒被迫昂著殘缺不缺的臉,故意笑著,還露出殷紅的牙齦:“是啊,我和古心,真正把教主放在心上,把鳳凰教放在心上。我們沒有出賣過鳳凰教,也不想和鳳凰教外的人過鳳凰教外的生活。”
肖靜虹揚起手來,“劈劈啪啪”狠扇她耳光。扇得本來就醜陋的臉腫變了形。
蕭三郎心痛無比,衝上來,一把將她推開。
“鳳兒、鳳兒!”他眼裏根本沒有那些凹洞、爛肉,在他眼裏,她永遠都是二十年前那個明媚鮮妍、活潑可愛的女孩子。
“三哥,你給我戴這朵花好不好?”
“三哥,我要給你唱歌,這首歌,你也跟著學,以後,我不在,你就唱這首歌找我。”
“你為什麽總要這樣?你為什麽總要這樣?”抱著這個一直都在靈魂深處心愛的女孩子,蕭三郎心疼無比痛苦不已。
肖靜瑤命令她來接近自己,她就接近自己。肖靜瑤下令她回去,她馬上離開自己,又回去。肖靜瑤對她施行萬蛇噬骨,她滿身瘡痍,依然盡忠肖靜瑤,無怨無悔。
“為什麽呀?這都是為什麽?”他撕心裂肺高聲喝問。
魯煌奇也不幫自己,鳳凰教的複興已成泡影。加上從在溪水裏看到自己的真容變得,藍鳳兒的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了許多。
本就不太美好的頭發,在月光的塗抹下,漸漸發白。
擁抱著愛人的手,也慢慢變冷。
她看著他,不成形的臉扯出幾乎辨認不出的笑:“三哥,你對程公子——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你,你會怎麽辦?去找他,什麽都願意,隻要為他,對不對?我也是。我對教主就像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樣做才覺得對。”輕撫他臉頰,低聲囈語,“我就要走啦,去找教主。雖然她讓我受了萬蛇噬骨,我還是要去找她。”說到這兒,淚花閃閃。
蕭三郎也止不住掉眼淚:“鳳兒、鳳兒……”
她兩隻手一起舉起,好好捧住他這張也讓她記了二十年的臉。
“三哥,從一開始看見你,我也喜歡上你。從那時到現在,從來沒有斷絕過。”說著,藍鳳兒輕輕哼唱起來。
那是她教他唱過的小調,唱千百年相對不改的青山,唱無論冬夏,一定纏綿流淌的碧水,唱偎依暖風的春花,唱花間飛舞的彩蝶。陽光流淌,草木芬芳。世界恒久,情愛永遠。
“從未後悔見過你——”
一句說完,噴出一蓬溫熱的血。
蕭三郎從悲傷中驚醒,低頭看見一把匕首正插在她胸口。握著匕首的,正是她的手。
哀嚎,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