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傷情
火堆中心無火的空地上,綠茵蛾已經全部被熱浪蒸得從寄主的體內跑出來。它們無頭蒼蠅一樣四散飛,飛著飛著,蒸騰的熱浪便將它們烤得雙翅缺水。未等唐見雄等人到達,成片的綠茵蛾已經紛紛幹枯落地。
空地上的“燕無雙”已經變回顧雁語。她整個人都被綁在一根木樁上,直立著,濕淋淋的,如同從水裏被撈出來。但是,同綠茵蛾相比,她的命卻沒那麽容易丟。
一捧捧白色的粉末,**作這一切進行的唐見心拋向紅蓮般的火焰,耳聽“嗤嗤”聲不絕,烈火之中白霧升騰,不一會兒,剛才還熊熊燃燒的大火,熄滅了。
唐見雄飛快奔到院門口時,唐見心已經拔出峨嵋刺,走到顧雁語麵前。昏迷著的顧雁語,即使立刻被殺,也不知道自己正經曆什麽。
唐見雄大叫:“四弟,你住手!”惶急之下,不顧兄弟情誼,打出三支銀白色的燕子鏢。
他的暗器不花俏,優點在於勁頭足,準頭好。
三支燕子鏢電光火石間到達唐見心後背,唐見心來不及全部避讓,右肩中了一支。燕子嘴巴入肉後,嘴巴張開,身體自動旋轉,翅膀、尾巴一起倒扣,如同手爪。
唐見心也是嬌貴之人,劇痛之下,當即扔了峨嵋刺。
唐見雄疾步趕上。沒等他去解顧雁語身上的繩索,一支鐵蒺藜橫插太陽。“心比屍毒”果然名不虛傳,自己的兄長,先打其後腦,再奪其性命。唐見雄知道這玩意會炸,來不及把驚鴻劍的情況下,隻能硬接。
鐵蒺藜炸出四枚,直奔顧雁語眉心的,被唐見雄用快捷無比的手法攔截下來。和這枚鐵蒺藜一起被攔截的,還有靠近些的另外兩枚。最後一枚,神奇地繞了一個彎,打在唐見雄的後背上。倒刺勾住肉,那也疼得要命。
唐見心一掌推開唐見雄,下巴一抬,好生示威。
姬揚、魏馳敬都驚呆了。
“小姐呢?”
“小姐呢?”
兩個人奔到兩位唐公子中間。姬揚問唐見心:“四公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又問唐見雄,“你事先就知道這事有蹊蹺是不是?”
唐見雄為防不測,將驚鴻劍抽出端在手上:“和熟悉的人相處,隻需多走幾步,便能瞧出端倪。”瞥了唐見心一眼,冷哼,“為了殺雁語,你鑽研她也夠深了。”
唐見心“嘿嘿”一笑:“是啊,要不然,我讓姬堂主派人把你遠遠送出去。”頓了頓,手從皮囊裏拿出來,往前走兩步:“你又是怎麽發現,從蓮花宮帶出來的燕小姐其實不是燕小姐,人又不在你手上,你卻回來得這樣快?”微微思忖,卻又明了過來:“是了,如果我不送你走,你還不一定會想到。”
唐見雄看不出他還有再發暗器的意思,放下驚鴻劍,然後道:“那是自然。”
“真想不到啊……”唐見心甚是感慨,雙手背在身後,然後轉過去,把後背朝向別人。他仰麵望天,隻是喃喃:“我發現無雙小姐的眼神,我怎麽看怎麽熟悉,而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見過無雙小姐,也就是說,我從蓮花宮裏和程倚天交換過來的燕小姐,並不是真正的燕小姐。”
頓了頓,他繼續雙手負於背後,問題卻是問眾人:“你們說,這裏麵存有花招,到底是程倚天故意讓我們救錯人,還是其他人再打我們的壞主意?”
姬揚沉吟後,喃喃道:“按說,無雙小姐一心迷戀那個逸城公子,逸城公子會用這種詭異的方法將無雙小姐留在身邊,不足為奇。”
“是啊是啊,”魏馳敬幫腔,“追魂蕭三郎擅長邪門歪道,加上藍聖女師徒現在也和他們攪合在一起。”
“蓮花宮的宮女,也有一個在他們隊伍中……”姬揚越想,越覺得唐見心說的前半段話有些道理。
可是,偏偏有哪裏他們還是覺得不對勁。
換人之時,程倚天明明就糾結過。假如事先設計好,縱然出生入死江湖不少時日,城府練得深邃,程倚天的表現也不該那樣。
怎麽回想,姬揚等人都覺得:唐見心說的前半段話,很有可能也不對。
對與不對,又為什麽一定要計較這個問題呢?
直接去找程倚天,再將無雙小姐給要回來不就行了?
但是,因為腦筋都在飛轉,他們共同忽略了一件事。唐見心所為,隻有一件事。是誰,用了什麽方法,又是為什麽,要把顧雁語和燕無雙互換模樣——這些問題,根本就不在唐四公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那麽奸詐的“心比屍毒”,隻要能殺顧雁語就好。
就在唐見雄、姬揚和魏馳敬忙著分析事情前因後果的時候,一支鐵管從唐見心的嘴巴裏吐出來。鐵管外端發出接連不斷的機括開動之聲。旋即,十幾支喪魂針奪命而出。
唐見雄待要解救,已然來不及。唐見心刻意把手背在身後,為的就是麻痹他。他和顧雁語中間,還被唐見心給擋住。
喪魂針飛行急速,別說顧雁語被綁著,就是行動自如,就憑她那兩手三腳貓,沒法躲。
唐見心臉上掛著笑,他苦心經營,前來湖南的任務就要完成。
但是,程倚天出現了。一把軟劍擋在顧雁語麵前。唐見心為了直取顧雁語的性命,鐵管射出的喪魂針全部著力要擊穿顧雁語的眉心。程倚天眼力極準,軟劍隻要橫在顧雁語眉心處,十幾支喪魂針最後一起射在他的軟劍劍身上。
唐見心應變十分快。
這次暗算剛剛失敗,五連環就被他掏出來。
這五連環的威力,黑鬆林對付血蠱、幻蠱時,姬揚、魏馳敬都見識過。無窮無盡的斷腸絲會從裏麵激射出來。逸城公子一個大活人,武功再高,又如何抵擋得住?
可是怪事年年有,今天怎能不讓他們瞧上一件?
一劍劈斷綁繩,將佳人救入臂彎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回身一個“海底撈月”,軟劍由下往上,劃出一個大大的圓弧。
如果是水,此刻就要看到一片立於麵前的水幕。
五連環激射而出的斷腸絲飛到一片看不見的“幕牆”前,速度立減。程倚天橫過來又劃一劍,五連環,帶著所有的斷腸絲,被“水流”帶動,飛向一旁。
五連環重重摔在數丈以外的牆壁上,牆磚開裂,五連環變了形狀,掉在地上。
斷腸絲夾帶所有加諸於它們身上的力量,刺入堅硬的牆體內。
程倚天還劍腰間,和姬揚對了一掌,接著矮身一腿,將魏馳敬踢飛。唐見雄要搶顧雁語,可是,無論驚鴻劍,還是唐門的玉龍掌,哪一樣能留住他?
程倚天勢如破竹登上外牆的牆頭,唐家兄弟和十六堂的人拚命奔跑,到達這裏,也隻見到他掠向遠方的一縷身影。
姬揚頓足大叫:“快去追!快去追!”
唐見雄二話不說,跳過牆頭,向著程倚天消失的方向拔足飛奔。
唐見心拉住魏馳敬:“被劫走的又不是你家小姐。”
魏馳敬甩開他的拉扯,沒好氣叫嚷:“我家小姐還不是一樣,都在他手上?”
聞香鳥帶著驚靈雀,後麵跟著蕭三郎、藍鳳兒和梅曉蝶,他們在一條河的河邊找到他們要找的人。
蕭三郎一眼看見程倚天。
藍鳳兒和梅曉蝶,則驚喜不已。
唐見心和唐見雄到底是親兄弟。唐見心現在已經知道,為了顧雁語,大哥針對上的是逸城公子程倚天。
連雲一戰,程倚天名動四方。一劍破除五連環,這本事,整個四川也找不到第二人。
唐見雄看到程倚天就在河那邊,找了一座木橋,便要奔過去。
唐見心輕功比他還略好點,從後麵趕上,死死拉住。
“你別去!”唐見心大叫,“逸城公子想要,送給他就是了。”
“你胡說什麽?”唐見雄被他一再阻礙,控製不住,用力將他甩開後嘶聲大呼:“你喜歡過一個人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心裏麵會有多麽高興,失去她,心裏又會多麽痛苦?你看得到唐門少主的尊榮,預想得到有朝一日登上門主之位,多少人會卑躬屈膝,聽我號令——可是那又怎麽樣?沒有心愛的人在身邊,日子是死的,尊榮和地位都寡淡無味,我要了有什麽用,還有什麽意思?”
“隻是一個女人,你給我說這麽多歪理?”
“歪理?”唐見雄深深感受,和這位“誌不同道不合”的兄弟,溝通起來竟然這樣麻煩。“心弟,”他拚命壓抑,放低聲音,“我現在要去河的那邊,不管我打得過逸城公子,或者根本不是他對手,你讓我過去。”長噓一口氣,眼神堅定,“結局無論如何,我都要這樣做。”斜眼一瞥,再次看來,“你千萬不要再攔我。”
他語氣這樣凝重,唐見心內心著實震撼。
唐見心喃喃:“那、那、那好吧。”不再阻攔,目送他走上橋梁。
然而,橋的那邊,暴風驟雨侵襲而來似的,巨大的聲音湧動而來。所有的樹都在搖晃,上百隻金絲猴,如同遇到可怕的天敵,驚慌失措奔出叢林。
已經過橋的姬揚等人,被蝗蟲一樣撲出樹林的鳥嚇了個半死。沒等鳥群撲至,一夥大老爺們連滾帶爬逃過橋來。
“見到你們家小姐了?”唐見雄問得焦急。
可他們哪裏還有功夫回答。
魏馳敬、晁仲隻顧逃命,姬揚兩隻手,分別抓住唐家兄弟:“快走吧,不走就全完啦。”
唐見雄大叫:“我不走、我不走!”
姬揚和唐見心四目相對,眼神會意。兩個人,四隻手,幹脆將唐見雄抬起來。
唐見雄瞧得出鳥群的非同尋常,可是,他還是很不甘心,扭著頭大叫:“雁語、雁語——”被頭前飛來的鳥啄了幾口,姬揚和唐見心都不住口埋怨。姬揚說:“唐少主,先保命吧?”唐見心一邊瘋狂揮動峨嵋刺,一邊皺眉大呼:“再叫你那‘雁語’,你弟弟我可就玩完了。”
唐見雄悲傷難耐,兄弟之情又不能不顧,隻好拔出驚鴻劍。共同禦“敵”,三人聯袂,逃出鳥群的攻擊圈。
河對岸,蕭三郎和藍鳳兒一起停止吹奏。
那一曲《繁堤春曉》原是可以二人協奏的曲子。昔日,蕭三郎一人吹此曲,便召喚四麵八方的鳥兒,趕走圍堵在奇花穀的江湖客。藍鳳兒吹笛的本事又很高,她還是蕭三郎的引魂術的最初教導者。
蕭三郎說:“沒想到。”
藍鳳兒接上來:“效果竟然這麽好。”
“二十年前,鳳凰山腳,我隻會吹笛。”
“而我,從來不知道,引魂曲原來可以用這樣好的方式表達。”
臉上籠著一層青氣、五官卻不脫疏朗俊秀的他,以及美貌不再、帶著人皮麵具一副木然表情的她,二人四手緊握,濃情蜜意四溢。
程倚天笑道:“以後,家裏吹笛弄簫的,可就不會隻有三個一個人。”
藍鳳兒的臉隻能板著,但是,眼睛裏還是流露出嬌羞的神色。
蕭三郎毫不顧忌,單手將她緊緊摟住:“公子,馬上我就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正對藍鳳兒:“我要用三媒六聘,正式娶你過門。”握著藍鳳兒的手:“從此,你就是我蕭蒼凡的妻子。”
回洪州城,程倚天親自替顧雁語置辦衣服以及生活用品。彩衣坊和甄寶齋的夥計,紛紛將東西送到榮昌後院。梅曉蝶接洽,衣服和香粉首飾由梅曉蝶帶著,最後一起交給顧雁語。
休息了半日,又換上新衣,被下迷魂降、又被烈焰逼出蠱蟲的顧雁語氣色好了很多。白皙的臉頰,重新浮起少女才有的玫瑰色。輕盈,迷人。坐在還在盛放的美人蕉旁,花增人色,美人如畫。
淡青色衣服在視線裏一閃。
顧雁語急忙抬頭。
隻見程倚天在身邊石凳上坐下,顧雁語對他好感頗重,但是,本身又涉及許多事情,想要開心一笑,眉頭反倒先皺起來。
“程公子。”她先輕聲招呼。程倚天應了,聲音輕緩,非常溫和。顧雁語心跳加速,臉微微紅起:“那天——”思忖了好一會兒,才組織起語言,連貫說下去:“我先被蓮花宮的人抓住,然後一起到燕小姐住的地方。”見程倚天並不接腔,不自覺忐忑,“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程倚天說:“雙兒也已經脫困。”
顧雁語一呆。
程倚天瞧著她的臉,如潮的愛意湧動在她那神似雲杉的眉眼。
顧雁語被刺得紅霞滿麵,低頭避讓之餘,雖然喜歡,但更多的,還是那一陣陣揮之不去的不安。
“程公子。”她囁嚅著,聲若蚊吟,好半天,才接下去,“其實那天,他,也來找我的,對不對?”頓了頓,艱難地說下去:“我,聽見了他叫我的聲音。”
“唐見雄?”程倚天倒不遲疑。
顧雁語心頭**,嘴上還是答應:“是的。”
“我知道唐少主對你情深意重。”
“呃——”顧雁語抬起頭來。紅霞未退之下,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對自己是什麽意思。想要深談呢,方向把握錯了怎麽辦?唐見雄既然從渝州追到這裏,她和唐見雄之間應該怎麽處理,一時之間,她又實在拿不定主意。
沉默,讓心思不深的她感到尷尬。
程倚天這才開口:“對不起。”剛說到這兒,他就讓自己的話停下來。流連在她臉上的目光,溫度還很炙熱,顧雁語一下子錯愕起來的凝眸,卻讓他不得不在具體該做的選擇上,立刻站好隊。
“我想,”他飛快將話題提起來,“唐少主還是真心愛你。”這話,不稀奇。但是,顧雁語十分失望之餘,深吸一口氣,又必須聽下去。
程倚天說:“即便唐見心不容你,昨天我將你從唐見心手裏搶出來後,他還是追我一直追到那條河邊。”頓了頓,“沒有錯,我們一起在河邊,隱隱聽到的,就是他呼喚你的聲音。”咫尺相隔,他和她,已無曖昧。
程倚天接下去:“我想我不能瞞你。”情不自禁伸出一隻手,緩緩伸到距離顧雁語臉頰還剩半寸距離的地方。頓住好一會兒,沒有繼續伸,而是放下去。繼續說下去,不知不覺變成唏噓:“你太像一個人了。”
顧雁語的神情一刹那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