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蛇吻

  神奇的夢境裏,輕薄的晨霧彌散在青翠的山穀間,腳旁便是叢生的五顏六色的野花,早起的小鳥吃完了蟲子,“嘰嘰喳喳”快樂地叫。


  大概有多少年了呢?


  十年?


  還是都不止?

  蕭三郎捏捏自己的臉,不痛。


  就算做夢,也該有好長好長時間都沒到這兒來了吧?

  有點歌聲才對——


  於是,美麗的山穀裏傳出藍鳳兒原本那婉轉動聽的聲音:“高山的風,高山的雨,青青的樹林和田地。高山的花,高山的草,美麗的姑娘來看你……”和黃鶯兒出巢一樣,輕靈的歌聲滿山穀亂飛。


  蕭三郎不厭其煩找遍每一條山溝。找啊找,終於,她的臉再一次出現在他的夢境裏。


  這也是間隔十多年才有的。


  那張臉,那雙眉,還有那雙水潤潤的眼……


  洶湧的淚水衝出眼眶,也將他帶回到現實。鐵蒺藜打傷的地方已經好多了,隻是疼。他緩緩抬起手,摸摸臉,果然一手潮濕。


  “鳳兒——”他輕輕叫。支起半邊身,抬眼看去,穿著藍衣的她背對他坐。避開月光照射,黑夜裏變得模糊的她,掩飾不住渾身顫抖的樣子。


  “鳳兒——”他又叫一聲,語聲十分堅定。


  藍鳳兒沒法不開口:“你醒了?”刀片兒刮過聲帶一樣嘶啞的聲音,讓他感到無比陌生。


  但是,連姬揚都已經肯定,她就是鳳凰教的藍聖女。


  昨天白天,她不也默認了嗎?


  蕭三郎暗暗歎息,嘴巴裏道:“我已經知道了,渝州醫門掌門的,就是你。”停了會兒,他從床上坐起來,招招手,“你過來。”


  藍鳳兒突然掩麵,“嗚嗚”哭泣。“你不要過來。”她哭著說,“我不過去看你,你,也不要過來看我。”肩膀劇烈抖動,抽泣許久。咬咬牙,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


  伸手到臉上,她從下巴下麵揭起一層皮。慢慢的,臉上一層人皮麵具被她揭開去。


  蕭三郎衝動下床,她忽的轉過來。


  月光下,一張不辨五官、坑坑窪窪的臉出現,蕭三郎是個大男人,居然被嚇得一跌。


  “撲通”,坐回床上的動作很大,他的震驚,把他自己都驚駭住。


  沙啞的聲音飄出來:“很害怕,是嗎?”


  “我……”好一會兒囁嚅,明明找了她十多年的蕭三郎,心裏憋了千言萬語,這種情況下,很想努力,還是一句有意義的話也說不出來。


  “你、你、你……”他隻是結舌。


  好久,心裏的震驚逐步平息,他才站起來,大著膽子往上多走兩步。


  天哪,這到底是怎樣一張麵孔?

  殘缺的下巴,咬平了的鼻子,滿臉的皮膚紅紅黑黑、坑坑窪窪。


  難怪她會人皮麵具遮麵;難怪,一直以來她沒有半點消息;難怪,昨天被姬揚識破之後,她會害怕成那樣……


  一切都是因為這個!

  蕭三郎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從床上又站起來。他完全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回她的麵前。抬起手,藍鳳兒隻擰了一下脖子,臉再也不動。他的手指,輕輕碰到她。


  “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滴淚,從她的眼眶中跌落。


  蕭三郎心痛得難以自製,伸出雙臂,用力把她摟在懷中。


  “鳳兒、鳳兒……”他不住口叫。背後的事,這會兒還需要她親口再說嗎?“是肖靜瑤對不對?”他扳著她的肩膀,“她幹的?”都是許多年前的傷,可他的眼力多好,一下就能看出,無論下巴、鼻子、嘴巴,還是整張臉,全是蛇咬的。


  “是蛇刑?”


  藍鳳兒淚如雨下,頭點個不停。


  他好像得了瘧疾,兩隻手瘋狂地顫著,摸她的脖子:“還有這裏,這裏。嗓子也是蛇咬壞的!”


  藍鳳兒不答,還是點頭。


  “啊——”蕭三郎氣憤到無處發泄,“乒乒乓乓”將房間裏看得到的東西全砸個稀爛。


  楚清幽從別的房間跑過來。這裏麵,都是她喜歡的東西,被砸壞了,她當然心疼得抱怨:“怎麽了嗎?為什麽要砸掉這些?”


  程倚天也趕過來,見她向蕭三郎發難,急忙插進來道:“損壞多少,出去之後盡數陪你就是。”


  楚清幽拿了一對大阿福,舉到他的鼻子下麵:“我十歲生日那天,我的妹妹給我在一個茶商那裏找來的,你賠得起?”


  “你妹妹?”


  楚清幽氣得臉紅紅的,轉身跑出去。


  程倚天瞧了瞧屋子裏,藍鳳兒又恢複了先前臉上木然的樣子。蕭三郎疲憊得衝他揮手,並且道:“我沒事。”聲音雖低,倒也不再是虛軟無力的樣子。


  程倚天拉著同一時間內奔過來的梅曉蝶一起出門。


  梅曉蝶出門後,屢屢向屋子裏麵看。


  程倚天說:“不要緊,我三哥聰明又很理智,不會對藍姑做出惡意的事。”


  梅曉蝶沒有搭理他,回過身,又向屋子裏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扭身,飛快向她原本住的房間直奔。


  重新入住蓮花宮女的黑鬆林,在這三天之內,又多出許多防線。蓮花宮四寶:紅霧蛛、綠茵蛾、金線蛇,以及周碧瑩在逸城用過的仙人指,布滿這座鬆林。


  有唐家兄弟從旁協助的平江堂堂主姬揚,走過這座鬆林,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唐見雄沒有太多花哨的暗器,除了偶爾發一兩支燕子鏢,便是一把驚鴻劍,砍了十幾隻紅霧蛛,擋了一小波綠茵蛾。


  唐見心的法門也不多,一對碰碰球,轉啊轉啊,突然就炸。姬揚他們早先知道這碰碰球的威力,全部躲在唐見心身後。那些煙雨斷腸絲漫天灑落,除了他們和唐家兄弟,有什麽便戳什麽。


  一對碰碰球用完,還有一對;用完第二對,唐見心一手拿一對出來。最後,他還拿出了套五連環,五顆小孩拳頭大的圓球,攢在一起,飛到空中,豎著旋轉,同時,圓球如花開一樣一層層綻放開。“嗤嗤嗤……”無窮無盡的牛毛細針,放射狀噴射了個沒完沒了。


  從林子裏飛出來的幻蠱(綠茵蛾)雨點一樣墜落。


  每一隻綠茵蛾的頭部,就戳了一根牛毛針。


  五連環落在地上,自動合成一朵大蓮花。唐見心走過去,撿起,大蓮花又自動閉合。“哢嚓哢嚓”一串聲響,臉盤子大小的大蓮花折疊成巴掌大一個方塊。


  姬揚一眾目瞪口呆。見識差點的手下哈喇子都流出來,滴到手上,方才發覺,連忙“稀溜”一聲,將口水全吸回去。


  清河堂晁仲用力敲打這名手下的後腦勺,明明就是讚歎到無以複加,表現在手上,就是捶打手下,那一副恨鐵不成鋼:“瞧人家唐公子的手段,偏你就這麽沒出息。沒出息!沒出息!”打得手下抱頭“嗷嗷”直叫。


  姬揚五體投地,心服口服對唐家兄弟說:“二位唐公子,接下來我們應該往哪裏走?”


  唐見雄說:“你們要找燕小姐,當然得繼續往裏麵去。”


  唐見心總是唯恐天下不亂,插嘴道:“姬堂主,你幫我找的顧姑娘,理應也在同一個地方。”


  姬揚兩個都不敢得罪,笑著說:“是啊,都是鳳凰教的人抓走的,理當在一個地方。”


  繼續結伴往裏闖,沒多會兒,看到蓮花宮那一片連綿的房屋。濯水殿在南邊,建築群中又最明顯。姬揚尾隨唐見雄、唐見心衝到百花台下,濯水殿裏麵一位穿白衣、戴紫色繡藍草花的女子率人迎出來。


  這個女子果然在肩頭別著一朵黃蕊的紅蓮花。蓮花宮從未有過,宮主以下,同時著五色衣裳。


  此女的名字叫林妮,一直位於紅蓮伴侍之中,首次遭到提拔,甚是不了解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大。領著一群五色侍女,她拿了一條五色絲線織就的彩綢。


  “結陣!”


  鳳凰喋血陣圍住十幾個男人。


  歌聲才起,舞蹈才跳,二十個鐵蒺藜分兩次,一次十個,組成兩個同心圓飛起在空中。炸出來的八十個小鐵蒺藜個個都長了眼睛。長得醜一點的,每人隻中一個,在額頭。長得美的,就中兩個,一個在臉頰,另一個在喉嚨。


  喉嚨中鐵蒺藜的蓮花宮女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上氣不接下氣喘上好久,血湧上來,堵塞住氣管,人才憋死。死的時候全身青紫,好像溺水。


  這一夥蓮花宮女中,長得最漂亮的林妮就慘了,眼睛被打瞎,臉頰被打爛,喉嚨那裏也中了一個鐵蒺藜,身上最柔軟美麗的地方,也被分別打穿。


  她死的時候,和“美麗的女人”這個稱號,再也沒有關係。


  唐見心取出金鋼磁,高懸不超過一隻手豎起的距離,走一圈,打出去的鐵蒺藜全部收回來。


  這些鐵蒺藜材質都很神奇,不沾血,跳出人體,吸上金鋼磁時,血就沿著尾刺滑落下去。


  唐見心把鐵蒺藜收回皮囊時,連擦都不擦。


  濯水殿裏麵,剩下的低等茶媛驚慌失措,四散逃跑。十六堂的手下分頭尋找,不一會兒,便從偏殿的角落裏,將換成一模一樣綠色衣裳的燕無雙和顧雁語找出來。


  兩個姑娘都木木呆呆。


  唐見心二話不說,拔出一把峨嵋刺,向顧雁語刺去。


  這一刺,假如沒有任何阻擋,把顧雁語整個人刺得掛在峨嵋刺上,顧雁語自己,大概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但是,既然唐見雄一起來了,這樣的事情便不會再濯水殿發生。


  唐見雄真實的本事遠勝唐見心。無論唐見心峨嵋刺從那邊來,換多少變化招式,他總能在峨嵋刺剛要刺中顧雁語身體的那一刻,將峨嵋刺迅速推開。


  唐見心一刺不中,二刺不中,刺了十七八次,沒有一次能摸到顧雁語衣服邊的。氣得唐見心“哇哇”大叫,摔了峨嵋刺,戟指唐見雄:“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不能讓你傷害她!”


  “她不是你應該娶的妻子的人選!”吼完這一句,唐見心將姬揚早早便保護在一旁的燕無雙給拉過來,“喏,你要娶親,讓奶奶找姬堂主向這位燕小姐提親啊。”


  姬揚連忙打岔: “我家小姐的婚事,我可做不了主。”


  “那你在你們莊主麵前說得上話嗎?”


  “這個嘛……”唐見心的眼睛越睜越大,馬上就要翻臉不認識他,姬揚慌忙接住他的意思,“話當然可以遞上。”“嗬嗬”笑了兩聲,“唐門乃是世家,若能與唐少主結親,對於本派來說,自然是好事一樁。”


  “那不就得了?”唐見心扭頭對唐見雄說:“看到沒?聽到沒?江南十六堂總堂主的女兒,美貌遠勝大足山下旺縣的這個村姑。爹爹又是劍莊莊主,不比拜火教還是鳳凰教什麽人的女兒強上百倍千倍?”


  唐見雄沒法對這個偏激的弟弟講道理,當著外人的麵,他也隻能表明立場:“總之,我不會讓你傷害雁語!”


  “真的沒商量?”


  “肯定沒商量!”


  “那好……”唐見心一張臉神經質赤紅起來。他把手放在皮囊中摸索。姬揚一眾看在眼裏,“嘩啦嘩啦”全部出濯水殿避禍。


  偌大的濯水殿,隻剩下唐家兄弟,還有麵無表情的顧雁語。


  唐見心抓出一大把鐵蒺藜,分在兩隻手。唐見雄不慌不忙,抽出驚鴻劍橫握。漫天花雨般的鐵蒺藜打過來,“刷刷刷”劍影橫空。


  驚鴻劍不是九花落英劍,變化不多,速度也不快,可是,破本門暗器,很有威力。


  幾乎將他上中下三路全部罩滿的鐵蒺藜飛行各有方向,爆炸之後,小蒺藜運行軌跡更是奇特。但是,無論怎麽飛,距離驚鴻劍不足一尺,隨著唐見雄揮舞劍的動作,它們都隻有一個變化。


  驚鴻劍往左,它們便一起往左;驚鴻劍劃到右邊,所有的大小鐵蒺藜就一起飛到右邊。


  大大小小的鐵蒺藜好像有生命的飛蟲,“撲棱撲棱”屁顛顛兒地追隨著唐少主。


  唐見雄連劃數個大圓,最終將所有鐵蒺藜全部收了。


  大小鐵蒺藜一起粘在驚鴻劍的劍身上。


  唐見雄翻手,振劍,劍尖下垂,吸住這些鐵蒺藜的吸力全部消失。


  “當啷當啷……”,一大堆鐵激烈散落地上。


  用在別人身上威力無窮的拿手好戲,針對唐見雄卻一敗塗地。唐見心一張挺俊俏的臉漲成豬肝。


  唐見雄說:“你還要比什麽呢?”輕輕一笑,將驚鴻劍還鞘。


  鐵蒺藜製造不易,不能丟棄。唐見心氣呼呼將金鋼磁拿出來,把暗器全部收回。唐見雄拉著木木呆呆的顧雁語往外走。


  唐見心頓足大叫:“你等我,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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