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雁語

  川東大足山腳下,有一個旺縣。從這兒往西行一個半時辰,就到長江邊的渝州。


  旺縣有一戶姓古的人家,家裏有個叫顧雁語的女兒。這個女孩,據說三歲便能逗得泉水邊的花兒開,四歲觀魚,水裏的魚兒會排著隊兒從水底下遊上來,遊到她旁邊,爭相親吻她的手。


  九歲,顧雁語就出落得一副美人坯子。


  十三歲,豔名傳揚開去。


  十五歲,顧雁語去渝州看望姑母藍氏,在歌玉山腳下碰到了唐門的少門主唐見雄。集鎮上,顧雁語掉了一朵白玉簪花,唐見雄為她拾起,又為她將白玉簪花插在發髻上。顧雁語斜眼一瞥,拉住了唐見雄的心,又回眸一笑,全然勾走唐見雄的魂。


  借外出辦事,唐見雄屢屢來到旺縣。路上、泉邊,留下他和顧雁語無數尋愛的足跡。


  今年,顧雁語十七歲,渝州那裏,唐見雄正式向奶奶寧紅繡提出要娶她。


  寧紅繡是唐家的家長,多年前老門主唐偉琛振新唐門,考的就是寧家的財勢。唐偉琛去世後,唐門一直掌控在寧紅繡手上。兒子唐越因和百花娘子林琦的女兒林心兒相戀,三年前雙雙殉情。


  現在,備受器重的長孫見雄,也不聲不響認識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子?

  寧紅繡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到唐見雄麵前。


  位列“江湖三公子”,唐見雄得到家族武藝的真傳,不僅一手暗器打得好,驚鴻劍更練得三代之中,唯有他,能有昔日唐偉琛之風采。


  更重要的,寧紅繡那些兒子、孫子裏,麵相上最好看,氣質最尊貴的,就是這個唐見雄。


  見雄也要娶親了,相中的媳婦不是青城派歐陽木通的女兒,也不是劍莊上官劍南的女兒,中原武林門派濟濟,大家閨秀俯首皆是,然而,都不在其中。


  “顧雁語?”她輕輕念。


  陌生的姓氏,好有心的名字。


  寧紅繡不想和孫子當場翻臉,堆積起一副慈祥奶奶的款款笑容:“好啊,就讓你娘和你嬸嬸風華一起為你跑一趟。”


  跑一趟的結果,唐見雄等來了顧雁語本人。半個月未見而已,顧雁語清減許多,白玉一樣無暇的臉上透著睡眠不好而形成的青色,雙眼通紅,還有黑眼圈。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唐見雄,一看見她,隻顧高興,拉住顧雁語的手,沒等說話,“啪!”臉上挨了一記。


  一支鑲著藍寶石的白玉簪被扔在唐見雄懷裏,這是旺縣泉邊定情,唐見雄送給顧雁語的定情物。


  “從此和你一刀兩斷,我們到死,也不要再往來!”顧雁語離開之前,惡狠狠說。


  將燕無雙送到平江,程倚天先回頤山。確定頤山逸城裏一切都已恢複原本秩序,他這才返程。


  和燕無雙約好在洪州見,程倚天馬快,先行到達。住在榮昌客棧的第二天,燕無雙沒到,一個女子進了這家昌明街上最豪華的客棧。


  陪著這位女子的是兩個穿著並不講究的年輕人,雖然都竭力裝出貴公子的模樣,但是,穿著綢緞的衣裳,舉手投足卻完全下人的味道。


  “唉!”左邊那個臉圓一點的對掌櫃說:“兩間上房。”


  掌櫃瞅他一眼,笑容淡淡的:“好的,敢問客官是要前樓,還是後院。”


  兩個年輕人齊齊一愣。


  女子很是溫婉,聲音柔柔道:“掌櫃,什麽是前樓,什麽是後院?”


  “前樓是套房,後樓就是獨立院落。”


  “都是上房嗎?”


  “套房大一些,院子嘛,就更加清靜。”


  “那就套房、院子各來一個。”另外一個幹瘦些、皮膚還有些黑的青年不耐煩說。


  掌櫃“劈裏啪啦”打算盤,報出個價:“前樓四兩一晚,後院五兩一晚,房費先付一半,吃喝店裏都有,走的時候一起結賬。”


  倆年輕人驚呆了,其中一個嗓門很大嚷起來:“九兩銀子就住一個晚上?”一拳擂在櫃台上,“欺負大爺真沒見過世麵?”


  女子攔住他們:“阿忠、阿曉!”皺眉又道,“人家明碼實價的,住不起,我們去別的地方。”


  臉圓的那個跟在她後麵叫嚷:“別呀,難得到外頭來,在渝州那會兒,你不是都被安排在很好的客棧住宿嗎?”


  女子掉頭打斷他:“你能不說嗎?”


  臉圓那個青年撓頭:“為什麽?”放下手接著道,“前兩天路上住得辛苦了點,你分明就想那位唐公子昔日怎麽對你好。”他說得那麽無遮無攔,女子氣急不已:“阿忠!”


  阿忠還是不曉得自己錯哪兒,拉著黑臉的阿曉,兩個人一起勸女子:“雁語,別那麽為難自己。”


  “是啊。”


  “教主雖然不在,你還是我們的主子,是我們的頭。”


  “拜火教到什麽時候,我們都以你為先。”


  “雁語,不計較銀子了,我們住間便宜點的,你住那個套間。”


  顧雁語聽著聽著,一雙狹長微翹的眼睛,黑黑的瞳仁不知不覺浸泡在兩汪晶瑩的泉水中。


  程倚天就站在客棧裏,人來人往之間,那雙含淚的眼眸正對這邊。


  他的心,居然被擊中。顧雁語的臉,在這個角度,好像特別像一個人。那尖削又十分光潔的下巴,那精巧又非常豐潤的嘴巴,那高挺玲瓏的鼻子,上麵,兩邊,就是這雙美麗又帶著風情的眼。


  是被魔怔了嗎?

  過去好多天,隨便看到這麽個人,就有看到她的錯覺。


  程倚天禁不住向前走,顧雁語在阿忠、阿曉的陪伴下走回來。雙方錯身,程倚天目光微微追隨。這麽巧,顧雁語穿了一身粉紫色點綴小白花朵的衣衫。


  真的好像雲杉剛剛從旁邊走過去。


  程倚天那顆實際上並不堅強的心無法控製狠狠一動,眼眶發熱,眼中癢癢的,甚至差點沁出淚水來。


  飛快抹了一下眼下,才讓那淚水沒有當這麽多人流出來。


  聽到身後阿忠的聲音又在嚷:“要一間前樓,另外還有便宜的房沒?五錢銀子的?”“絲絲”倒吸氣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這夥人為住一晚上上等客棧,多麽為難。


  大街上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兒,燕無雙騎馬到達。


  燕無雙跳下馬,門口的夥計將馬接過去,牽到後麵好料喂起來。


  看到程倚天,燕無雙風塵仆仆,還是沒法不好一陣高興。一直心事重重,此刻眉頭也舒展開一些。


  拉著程倚天的手,燕無雙和程倚天一起去大堂找桌子坐下來。


  燕無雙起早趕路,肚子早就餓了。喊夥計過來,饃饃和菜要了一大堆。程倚天陪她一起,兩個人有說有笑。


  突然,旁邊多了陰影。程倚天心裏知道,置若未見。燕無雙夾了一塊香椿炒蛋正要吃,下意識停住筷子,斜目看去。


  顧雁語身邊的阿曉黑著一張黑臉,杵在旁邊。


  燕無雙不知道自己哪兒惹著這樣的人,扁了扁嘴,放下筷子。


  程倚天不好不說話,對阿曉道:“閣下有何貴幹?”


  “你剛才笑了!”


  “什麽?”


  “剛才,我們覺得普通房間五錢一晚太貴,你笑了——”剛說完這話,阿曉掄起雖然幹瘦、個頭卻不小的拳頭,用盡力氣砸下來。


  這一砸如果砸中,整張桌子上的餐盤都要被震翻。


  顧雁語害怕出事,已急急忙忙跑過來。


  不過,害怕看見菜肴滿地、杯盤淩亂,這情景,並沒有出現。一雙筷子岔開,托住阿曉的拳頭。阿曉另一隻手用力握著右手手腕,硬要將那雙筷子壓下去。但是徒勞。那雙筷子鐵鑄成的仿佛,連著抓筷子的手,到手臂,紋絲不動。


  漫不經心的,程倚天往上抬了抬手。阿曉布娃娃一樣,往後翻出。摔在空置的一張桌子旁,堪堪要撞到桌子,“咵嚓”落地。


  後背被一股下墜的力拽得發疼,腰也摔倒了,阿曉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好幾趟,方才緩過勁來。


  五大三粗的夥計跑過來幾個,顧雁語連忙攔著他們:“是意外,都是意外!”


  阿曉卻抓著她的手臂道:“你不要向他們求饒,不要求饒。”


  “阿曉!”心急如焚的顧雁語截口訓斥。可是,阿曉為什麽會找這樣一對素不相識的青年男女麻煩,原因,她最了解。


  知道阿忠、阿曉都對她忠心,顧雁語處於夾縫,實在不能隻是埋怨他們。


  取出僅有了一錠銀兩,顧雁語說:“各位,都是江湖上混的,還請行個方便。”夥計中為首的一個瞧了瞧她的臉,態度緩和:“去交了房錢吧,不要再在這裏惹是生非。”


  程倚天站起來:“且住!”夥計們又一起轉身。程倚天走過來,先瞧了瞧夥計,接著,徑直往櫃台走過去。放了一錠金元寶在櫃台上,他對掌櫃說:“剛才那位姑娘要了什麽房間,你還照舊替她開。靠得近的,再開一間上房。”


  金價和銀價相差甚大,這樣一錠黃金,足夠將許多天數間上房的房價一起清算掉。掌櫃收起金子,臉上笑眯眯。


  回過身來,程倚天遇上顧雁語。那一低頭的嬌羞,最能惹動剛硬之人的情腸。程倚天經曆大風大浪,一張輕易不顯山不露水的麵容,不經意溫和起來。


  眾目睽睽,顧雁語隻能道聲:“謝謝。”


  程倚天也簡單回應:“不謝。”二人擦身而過。


  送燕無雙去後院,程倚天囑咐燕無雙:“蓮花宮主下落不明,總要打探到她的行蹤,才好有下一步行動。不如好生休息兩天。”


  燕無雙明白,點點頭,很溫順。


  從院子裏出來,轉了個彎,直接又回前麵。程倚天離開榮昌客棧,到另一條街上一個小茶館喝茶。要的是雅座,喝到一半,藍布門簾一挑,一個人鑽進來。


  程倚天已經將茶斟好——湘江雀舌,來人一點兒不客氣,端起來便喝。


  口渴的緣故,來人一口氣喝了半壺水。


  程倚天笑他:“十三哥向來沒什麽雅趣,三哥如今也擅長這如牛飲水的本事。”


  蕭三郎“嗬嗬”一笑:“湘西水網密織,跑了那麽多路,幾夜都沒睡覺。我喝這麽點兒水,不夠緩一小會兒。”


  程倚天喚小二來擺飯。


  蕭三郎大吃特吃,肚子溜圓,抹抹嘴才開講:“不得不佩服黑翼鷹王,蓮花宮藏得那麽隱秘,隻有他才能在不知不覺中很快查到確切地點。”


  “劍莊的人也沒頭緒?”


  “他們有,我們自然就會有。”


  程倚天不禁陷入一陣沉思。


  蕭三郎繼續說:“現在,我們隻有一條路,盯著從旺縣來的拜火教。”


  “你說的是——”


  “剛住進榮昌的顧雁語顧小姐,就是拜火教教主顧念昔的女兒 。”


  “她?”程倚天的眉梢輕輕一跳。


  蕭三郎注意到極其微小的細節,麵露疑問:“公子,莫非你已經和顧小姐結識過?”


  “是!”程倚天回答得快而幹脆。停了會兒,他才解釋:“拜火教狀況不算很好,教主女兒出行,加上隨身的仆人,住榮昌的上房,都很為難。”


  “原本沒那麽糟糕。”這些天,傳音閣打探來的消息不老少,蕭三郎一一對公子爺匯報:“顧念昔在旺縣有大宅、田地,前不久,一下子變賣了而已。變賣的銀兩用來還賬,據說顧念昔有兩個弟弟,一個叫藺,一個叫風,突然出現,拿了拜火教許多的銀子,然後離開。”


  “顧念昔需要變賣大宅和田地的原因是什麽?”


  “生意擠兌。”


  “噢!”程倚天並不太懂這方麵。


  蕭三郎說:“拜火教一直也在做一件事,結交各路幫派。雖然顧念昔人脈稀少,武功一般,能夠和他結交的都是些小門小派,不過,公子你倒是想一想,這樣的行為,讓你想到誰?”


  “蓮花宮主!”程倚天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蕭三郎豎起大拇指。


  “你不會以為顧雁語和肖靜虹其實是一夥吧?”想到顧雁語怯弱的樣子,程倚天對這樣的推測感到匪夷所思。然而,蕭三郎的答案卻很肯定:“很多證據證明,這並非完全就是空穴來風。”說到這裏,他的雙眸閃閃發光。


  程倚天一時沒法猜透蕭三郎的全部心意,不過,肖靜虹居然抓走了上官劍南,如果上官劍南最終被肖靜虹馴服,蓮花宮重新崛起不是夢想。但是,如果肖靜虹這一把又偷雞不成,湘西那座華宮程倚天見過,裏頭值不少錢。全落到上官劍南手上,江南這一片藍天下,哪裏還會再有其他門派立足的地方?


  “真的隻要盯住顧雁語?”


  蕭三郎點頭點得沒有半分遲疑。


  程倚天手放在桌子上,一直很安靜,這會兒,突然抬起來,果斷落下。桌子產生輕輕一聲“啪”。他站起來,對蕭三郎說:“就這麽著。”


  出茶館,二人分開。程倚天往榮昌走。沒到榮昌,一個淡紫色的身影出現在前方。沒來由的,心就“砰砰”跳了兩下。


  顧雁語等要等的人走到離自己不遠,萬福道:“公子。”站直身,報上名字:“我姓顧,叫顧雁語。敢問公子貴姓。”


  “程,禾木程。”


  “程公子。”


  “顧小姐太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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