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莊主

  連雲山下平江縣郊,原來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落。因為移居了一戶複姓“上官”的人家,後來,這個村落就被化整為一,成了一個莊子。因為主人以劍成名,所以該莊被稱為劍莊。


  除了大弟子丁翊、二弟子裴舒、三弟子胡英明,其餘弟子都來自於原村莊。該村莊大姓為“林”,從老四開始,一水兒姓林:林盛、林海、林濤、林南希……一直到小師弟謝剛。


  謝剛是莊主上官劍南從玄門娶回玄門小姐燕素素時,路上撿到的棄嬰。


  眾弟子中,丁翊行事、做人,處處效仿師父,因此,最受上官劍南器重、眾師弟們敬愛。謝剛卻因從小被上官劍南收養,和上官劍南情同父子,最受上官劍南喜愛、眾師兄們疼愛。


  丁翊也疼愛謝剛。


  今天一大早,謝剛就和裴舒、胡英明去集市上采辦,都快日落,前來送貨的馬車紛紛踏上回去的路,這小子卻還沒回來。


  據後院的小丫頭到師父那兒稟報,小師妹燕無雙一大早也出去,同小師弟一樣,到現在也沒回來。


  再等等,日落西山,丁翊再也耐不住,到前廳,看見上官劍南,躬身行禮:“師父。”直起腰,才道:“師弟、師妹到現在也沒回來,我帶些人,去城裏麵找他們吧。”話音才落,仆人從外麵跑進來。


  “莊主,有人送帖子來。”


  丁翊急忙將帖子拿過來,送給上官劍南。上官劍南展帖子觀看。上麵一紙瀟灑行文,具體內容為:“常記山明水秀,蓮花香殘涼秋。愛意婉轉深深投,人世事迷亂,歸路無人候!不期心靜如水,天空孤虹依舊。昔日良人若尚在,花殘香雖消,山清水東流。”


  丁翊離得遠,師父不喚,絕不上前。隻是看到一貫儒雅的師父,看了這帖子之後很不淡定。太陽穴邊的青筋都凸起來,突突在跳。。


  上官劍南問仆人:“送帖子人何在?”


  仆人道:“已經走了。”


  正說著,五師弟林濤和六師弟林南希又從外麵跑進來。林濤舉著兩把劍,林南希托著一朵珠花。


  林濤說:“劍和珠花就放在莊子外一棵大桂花樹下。”


  林南希接著道:“我和五師兄奉大師兄的命令出莊準備尋找小師弟和小師妹,看到了。劍是小師弟和小師妹的劍,這珠花麽——”


  上官劍南走上來,將珠花一把搶過。


  蓮花宮主依然住在華容青鳥台。


  自華淑琪帶她傳訊給楚君儀、冷香兒,這才是第二天。入夜,近來閑著沒事,白天昏昏欲睡,晚上便夜不能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最終還是翻身下床。有伴侍送上緞麵繡花軟底的拖鞋,她穿上。天氣漸漸變熱,雖然是大晚上,也就披一件柔雪鍛的長衫。走到臨風處,解開長衫,讓晚風吹拂進來。


  很像情人的手,將自己整個兒包圍。緊接著,靈台如被月華籠罩一般。周圍的一切,甚至靈魂,都變得潔白晶瑩起來。良久,良久,她伸展著雙臂,整個人瞬間飛升了一般……


  好一會兒,她才從無限的遙想中回到現實。夜,黑漆漆的。風靜靜吹著。“沙沙沙”響,不過還是那些樹。遠遠的荷塘裏,隱隱約約,蓮葉已經長起來。


  身後傳來一聲咳嗽。


  非常突兀,她嚇了一大跳,想要轉身,想起衣服還沒係好。手忙腳亂將衣服係起來,轉過身,便要發火。屋子裏麵,桌子旁邊,一個人站起來。


  長身玉立、眉目疏朗,經曆了那麽多日日夜夜,卻還是昔日記憶中模樣。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的樣子,夢裏麵出現過很多次。現在竟然成了現實?

  噢,不!

  也許自己剛剛已經睡著,現在其實已在夢中。伸手掐臉,都感覺不到疼。淚水反而成串滴下來。口中喃喃:“劍——劍南!”


  他駐足,不動。


  她幹脆自己走上去。


  伸出的手被無情拂在一邊時,她這才感覺到一陣深深的痛楚。既是心裏泛上來無法忽略的感受,已是手背感受到的冰冷產生的切膚痛楚。


  熱情忽地化為烏有,她的臉,冰凍如九天的大地!

  “肖靜虹!”


  三個字出於他的口,也點燃了蓮花宮主兩隻眼睛裏的兩團怒火:“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劍莊莊主上官劍南冷冷一笑,走到她麵前,又邁步擦肩。


  每一天都被精心保養的顏,她自認為並不比蓮花宮裏任何一個侍女、伴侍們差。即便是現在,不施粉黛,長發披散,也絕不會出現老態。


  如此善待自己,可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重新見到有些人,還可以看到他雙眼裏那一絲情動?

  就好像當初差點跌下清泉,然後又奉上一支紅蓮之時。


  卻無論如何不該像現在這樣——


  輕視?漠視?甚至無視!


  蓮花宮主肖靜虹氣得胸口一起一伏,凝立半晌,大步走到琴台前。裂帛之聲劃破寂靜的長夜。接著,似有利器破空而來。


  “叮叮叮盯……”上官劍南出劍迅速,九花落英劍隻使到第三層“切”字訣,破空而來的“利器”便被一一切中。


  淩空翻了一個筋鬥,他落在她的身前。一道長虹飛逝,靜止之後重新現出長劍的模樣。燭火搖曳,映得劍鋒閃閃發亮。停止在她的玉頸旁邊,如磐石一樣堅定。


  “神音譜心咒?”上官劍南冷冷譏諷:“到底妹妹就是妹妹,你怎麽練,也練不到你姐姐的境界。”


  “若能練到姐姐那樣,焉何還有你活在這個人世的機會?”肖靜虹切齒。


  上官劍南輕笑:“罷手吧!”


  “什麽?”


  “派人引誘方石、吳坤,毀我兩堂名聲,現在又要開勞什子南北武林大會!”


  “形勢所逼,亦是大勢所趨。就算六大門派人才濟濟,全武林能人輩出,我也能做得了這個武林盟主。”肖靜虹的頭昂得高高的,美豔依舊的眼睛充滿得意:“你信嗎?”


  上官劍南不想承認,可也不得不承認:“信!”迅速轉過話頭:“信,我也不同意你將會址放在我的地盤上。”


  四目相對,上官劍南冷漠的眼睛微微蒙上一層暖色:“靜虹,我們走到彼此當下這種地步都不容易,你若單純隻是為做南北武林聯盟的盟主,我並不反對。你的心,你自己知道。為了什麽?非逼得我為了劍莊,為了劍莊的弟子,和你起幹戈麽?”


  肖靜虹的手又放在琴上。


  上官劍南劍往下一頓,劍鋒未及琴身,琴“砰”的一聲斷為兩截。木屑紛飛,既震懾了她,也傷到她。


  肖靜虹“啊”地怒吼,飛步跨到床邊,劈手將掛在牆上自己的劍也抽出來。雪亮的劍端起來,劍尖隨著不斷抖動的手腕一陣陣亂顫。


  “攢”字訣將層出不窮的劍招連接在一起,攻能繽紛若花朵綻放,守可連綿交纏如泥淖。


  劍瞬間被繳。手上一空,赤手空拳的她,便被左右手分別拿一支劍的上官劍南逼入牆壁死角。


  劍從肖靜虹脖子上輕輕劃過,上官劍南輕輕道:“若有虧欠,今天留你性命,便算補過。”抖手將她的劍射向木柱。


  劍入柱身三分,長劍本身被激得大震,龍吟聲陣陣。


  肖靜虹驚駭不已,嘴唇發白:“就這麽一刀兩斷是嗎?”


  上官劍南悠然自若,點點頭。


  “沒那麽容易!”肖靜虹道:“就算消滅了所有證據,你做過的事,還是有痕跡留下來。比如——”


  上官劍南眉毛漸漸豎起。


  肖靜虹心頭發寒,轉話鋒道:“女兒。”見對方不信,飛快將話接下去:“就在你企圖利用我接近我姐姐的過程中,我有了。後來你和燕素素成親,我曾去玄門找你。”


  上官劍南打斷她:“我見你那一次,你並沒有身懷六甲的樣子。”屈指一算:“如你所說,那時候,你應該都快生了。”


  肖靜虹猛地抓住他的手,身體貼近道:“你知道我想著你念著你,每天都在思考如果看見你,我應該是什麽樣子嗎?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嫁給秦玉川,為什麽結交權貴,又為什麽建這蓮花宮?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這張臉,說給你聽,你到底信不信?”被甩開手,她還是要追在他的身後:“最後一次見你,明知道已經沒有希望,卻還是希望能將你從燕素素那個女人身邊搶過來。我偷偷混進過玄門,看到過那個女人,她長得眉毛濃一點,眼睛大一點,個子那麽高,說話聲音一點兒都不溫柔,哪一點?哪一點能比我們苗家的女兒強?我是期待你還能回心轉意,才盛裝打扮。”


  最後一句話到底還是觸動到他的心弦。


  上官劍南的臉好像被風吹過的小河,平靜的水麵興起絲絲波紋。


  “你是個瘋子。”他這樣對她說。肖靜虹愕然,繼而聽他接續道:“既然懷了,打掉不就是了嗎?不要說你們苗女醫術不精,我還沒到鳳凰山那會兒,蕭蒼凡不就已經是你們鳳凰教藍聖女的裙下之臣了嗎?各種墮胎的法門,想必鳳凰教應有盡有。”


  “你真是個畜生!”肖靜虹被氣得頭昏。


  亂轉的眼珠表現出他內心的不安,可是事到如今,他隻能在已經想好的事情上再多想一層。


  “女兒是誰?”他問。


  滿以為肖靜虹要大賣關子,不料,一絲茫然掠過她的眼。


  肖靜虹說:“一個在你心裏,連生的資格都沒有的孩子,是誰,活在哪裏,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上官劍南冷笑:“今夜,是我對你最後一次善意的勸告。日後相見,不要指望我手下留情。”頓了頓,接了句:“乾都的靖王爺支持你是不是?他能支持你到什麽時候,還要拭目以待。”


  肖靜虹心頭一慌,上前拽他:“劍南!”


  上官劍南袍袖輕拂,人從她的手中滑脫。肖靜虹從屋裏追到屋外,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呼喚:“劍南,劍南,上官劍南——”青鳥台主事柳無心、黃箭侍女周碧瑩、藍箭侍女華淑琪一起出來,伴侍們全部幫她尋找。偌大青鳥台,所有亭台樓閣,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期待了許久的相見,相處完全不在期許之中。她失望,更加痛心。回到屋中,淨麵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沒多久,突然一躍而起。


  “碧瑩、碧瑩!”


  黃箭侍女周碧瑩疾步而入。


  “立刻帶人去平江,我要楚君儀——噢,不!”自欺欺人了許多年,她終於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停頓好一會兒,吸口氣,她將語氣重新調整,高傲中不失淡然:“先說那白箭侍女冷香兒吧。這個冷香兒自小就屢屢觸犯宮規,回宮之後也沒有什麽建樹。好歹攀上劍莊的小旋風,卻沒法在劍莊立足,還泄露了原本的好事——不要留了。”停了會兒,重新扯回去:“紅箭侍女楚君儀,和白箭關係太過親密,心中隻有白箭,屢屢幫白箭做事,心中無本宮——”說到這裏,她還是停下來。


  周碧瑩心中大喜,嘴快多問一句:“也殺了嗎?”兩道犀利的目光箭一般射來,心大震心慌,連忙跪在地上。


  肖靜虹又深呼吸一次,接著說:“從今天起,蓮花宮五色侍女以黃色為尊,黃紫藍白紅,紅箭為最底層。”


  趴在地上的周碧瑩先入地獄,又到天堂,磕了一個頭,站起來,歡歡喜喜道:“屬下這就去平江。”


  肖靜虹叫住她:“還有一件事,派人去找雲喬尹雲老爺。”


  “這個?”周碧瑩一時猜不透宮主到底做何打算。


  肖靜虹斜倚回床上,閉目半晌,睜開眼,又坐起來。她先是喃喃:“上官劍南竟然親自到我的地盤上,香兒這個賤婢,事情大概還是辦成了呢。”雖然剛剛也沒聽上官劍南具體承諾什麽,可是情勢所逼,那個偽君子不同意南北武林大會在劍莊召開也不可以!


  再仔細回想冷香兒的本事,就算找到個小旋風,也不至於這樣。反而是,這會兒的平江,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隻怕已經聞風而動了吧?


  六大門派聚首焦城,又西行吉州。以天慈為首,六大掌門分明是在觀望。


  去往逸城的帖子早就送到了。


  雲杉的迷魂降被解除,唯一知道解法的是楚君儀,能夠威逼楚君儀,從楚君儀口中順利掏出迷魂降的解法,當然非雲喬尹莫屬!

  也就是說,那個丫頭,現在必定和雲喬尹在一起。


  而雲喬尹——


  肖靜虹叫周碧瑩:“碧瑩。”


  “唉!”周碧瑩脆生生回答。


  肖靜虹二次下床,周碧瑩急忙去把大衫拿過來。肖靜虹將衣服穿好,周碧瑩此後她束上腰帶。漱口、淨麵,之後,肖靜虹坐在梳妝台前。專門伺候宮主梳妝的伴侍剛走上來,周碧瑩揮揮手,伴侍又退下去。


  周碧瑩捧起一個圓肚子的白瓷瓶,拿玉片,沾著裏麵的淅肌露給肖靜虹刮臉:“宮主,今兒個,碧瑩來伺候你。”


  肖靜虹享受著玉片輕輕刮過肌膚產生的舒適感,滿意得哼了一聲:“說來說去,宮裏頭這麽多丫頭,還是你最懂事。”話是這樣說,但她接下來要去平江想要辦的事,周碧瑩這個光知道溜須拍馬的丫頭可沒法代替完成。


  說來說去,雲杉那個丫頭才是蓮花宮最終要依賴的人!


  “雲杉、雲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臉在擦得倍兒幹淨的銅鏡裏越來越精致、嬌豔,肖靜虹口中止不住重複念。


  離開的上官劍南,丟下的未曾解決的那個老問題,這兩點持續近二十年,在肖靜虹腦子裏巡回往複從未間斷。


  周碧瑩拿著象牙梳的手在她油光水滑的黑發上一上一下,肖靜虹思緒止不住飄忽:“不要怪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世人所逼,都是上官劍南所逼。”


  畢竟,要做南北武林聯盟盟主的是她,讓她成為南北武林聯盟盟主的前提,她——蓮花宮主肖靜虹,得把黑翼鷹王白瀛楚從不知為何處的落腳地給引出來。


  周碧瑩為宮主精心梳了一個飛星彩雲髻。光是用以拖起彩雲的飛星小發髻,她就給梳了二十幾個,一層一層,花朵一樣,將最後一片彩雲髻給托起來,點綴上蓮花簪、雀鳥銜珠釵以及一支祥雲華勝。周碧瑩端著一麵小銅鏡,左左右右,再到後麵,供宮主賞看。


  肖靜虹笑容滿麵,站起來,愛憐得捏了一下她軟軟滑滑的麵頰。


  “本宮要親自去平江。”


  “為什麽?”


  肖靜虹駐足凝目:“你難道想不出來嗎?華淑琪傳本宮的話給冷香兒,楚君儀、冷香兒沒有本事進劍莊,她們隻能去找雲喬尹雲老爺和雲杉。”


  “噢——”這會兒,周碧瑩才算領悟過來:“宮主的意思,最終劍莊作為南北武林大會會址的事情還是談下來。白箭去操辦,可是,最終成事的還是紫箭。”


  “知道本宮去平江後,還要完成怎樣的大事嗎?”


  周碧瑩蹙眉,沉思半晌,依然搖頭。


  肖靜虹戳了戳她的腦袋,看似失望,其實眼中全是笑意:“你啊你,多機靈的一個人兒,怎麽一考慮上事兒,你就不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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