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方丈

  程倚天把癮君子還給蕭三郎。


  蕭三郎一邊喘息,一邊取出個描金木盒,將癮君子裝回去。


  另一處高坡上,也出現了別人。


  隻聽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一個長得並不十分高大、甚至和在場幾位男子比起來還顯得瘦小的和尚來到麵前。


  漫說杜伯揚等人見多識廣,就是程倚天,這一年以來經曆不少,深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的道理,這個和尚雖不配用“高大”來形容,麵皮薑黃,眉毛淡黃還長得有點長,偏偏穿了一件杏黃色僧袍,還斜披著大紅袈裟。再從商人勢利眼的角度說罷,這杏黃僧袍和大紅袈裟用的料子都不壞。小寺廟裏的大和尚可用不起。


  大寺廟的和尚,趟得起眼前這趟渾水,再瞧瞧他身後,有兩名杏黃僧袍披木蘭色袈裟的大和尚,還有四名穿皂衣的小和尚——


  不用杜伯揚、蕭三郎來提醒,程倚天自己已經想得透徹,雙手抱拳,語氣不乏尊敬:“原來是少林寺的天慈方丈。”薑黃麵皮、淡黃長眉毛的和尚合十當胸:“有幸一睹逸城公子風采,貧僧正是天慈。”


  天慈身邊是個道人,形相清臒,一雙眼睛細細長長,鼻正口方,頜下一部花白長髯胸前飄灑,禦風而來,衣角隨風翻動,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氣。


  何須多問?


  程倚天再次行禮:“見過清風道長!”


  道人還禮:“不敢,素聞逸城公子年少,武功之強非同凡響,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天慈的另一邊還有人,卻是俗家。當先而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張老臉頗具風霜,看著程倚天主動搭話:“多少年不入江湖,江湖改變真大。”瞅瞅天慈,又瞧瞧清風:“你們說,如果江湖再排青年高手,三大公子是不是會變成四大公子?”


  天慈沉聲道:“隻怕同道不同宗啊,長空!”


  清風也糾正:“慕容三公子、玄門燕公子以及唐門大公子,他們都是世家子弟。”細細長長的眼睛看不清眼珠到底在哪裏,但是目光刺出,依然犀利:“程公子徒具身手,不知品行到底如何?”


  程倚天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不願,也不得不轉首:“三哥!”


  蕭三郎和公子心意相通,怎能不知少林、武當和昆侖三派依仗聲勢,公子不得不從而已?


  既然公子都不得不從,他當然也沒什麽好說,取出解藥,喂給鄭曉峰。如同溺水般好一會兒的鄭曉峰猛吸幾大口氣,這才緩了一點過來。


  那廂青城、華山兩派掌門相互攙扶,這廂少林、武當和昆侖的掌門聯袂對陣逸城以及蓮花宮。


  對蓮花宮主,天慈方丈淡淡道:“肖宮主和程公子,還是好朋友麽?”


  杜伯揚插口:“方丈此言差矣,我等與蓮花宮,早已分道揚鑣。”蓮花宮主眼神淩厲,杜伯揚緊接著道:“某月某日,蓮花宮主曾下毒手,想要我家公子的命。”


  吳家坪的事可不小,杜伯揚言盡於此,蓮花宮主絕不敢就此點往下深究。


  天慈、清風、馬長空目光灼灼,蓮花宮主果然閉口不言。


  這是默認!


  逸城和蓮花宮聯盟的事,到此,正式作罷!


  因為華山、青城諸位弟子還在蓮花宮女手上,所以天慈方丈繼續對蓮花宮主說:“貧僧不才,想以我小銅人陣挑戰貴派鳳凰喋血陣。”


  蓮花宮主聞言哂笑:“方丈真會開玩笑。”看到天慈身後木蘭色袈裟大和尚一揮手,然後皂衣小和尚齊聲高喝,褪去上衣。四個小和尚年紀不大,個個早已生的骨骼堅硬肌肉強壯。既是小銅人陣,他們的身體真的油光水滑,好像刷過黃銅漆。而實際上呢?少林寺十八銅人陣天下聞名,每一個組成銅人陣的和尚因為功練得太好,所以肌肉才發光猶如黃銅一般。小銅人陣,源自於十八銅人陣,組成陣法的人數四個起,參與的和尚和十八銅人陣裏的和尚一樣。肌肉發光,完全練功所致。


  對付過逸城,設套陷害過劍莊莊主上官劍南,如今又把華山等派玩弄於股掌之上,獨獨這少林派,蓮花宮主端是心有忌憚。


  四個“銅人”看著就叫人心驚,真打起來,逸城已經站在對立麵,雲杉隻能牽製程倚天,牽製不了天慈、清風和馬長空,四傑不會再施以援手,程倚天找到這裏,屆時很有可能還要倒打一耙。


  以程倚天的本事,在眼下這群人海中搶走雲杉,大概不是難事。


  梅曉蝶、韓瑾生、於蘭坤等,逞一時英勇,未必攔得住這位貴公子。


  一念至此,蓮花宮主大方道:“不就是放人嗎?本宮現在做主,將華山、青城二派的弟子,全部放掉就是。”


  天慈道:“還有峨眉派素離掌門及其門下。”


  蓮花宮主旋即笑起來:“方丈,這可不是我的幹的。”頓了頓,理直氣壯盯著天慈眼睛:“我從嶽州一路奔波到此,還為程公子去了一趟蘆城,計算日子,方丈也該知道如果要去攔截素離師太,我沒有這個時間。再說——”


  接下來的話,按照她的性情,並不願意直截了當就這麽說出來。可是,對麵可是少林寺的天慈方丈,為了讓這位方丈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這每一句話裏麵,都必須得有真真實實的東西。


  “為了請到歐陽掌門和鄭掌門,我可是煞費苦心!”


  沒有狂刀、追魂、神爪、隨影助陣,蓮花宮聯手靖王手下,又怎會那麽容易打倒歐陽木通和鄭曉峰這兩個人?


  雖然這兩個人,之前居然被黑翼鷹王一個人給幹掉——


  比較真實實力,蓮花宮和蓬萊閣,那根本不在一個平台。


  隻除了最後還是追來了程倚天——


  如果沒有程倚天,逸城四傑怕也差不多好交代在這兒。歐陽木通、鄭曉峰強弩之末,梅曉蝶等也可以順利將他們抓獲……


  真是算來算去算不過天,都是被帶走的人了,四傑還是留下讓程倚天追上來的方法。


  如同別人看不透她的蠱術,她對蕭三郎的心機,一樣也猜度不出。


  現在的情形,天慈、清風以及馬長空,都先後點頭,算是接受了她說的解釋。接受是接受,不代表相信,素離師太已經失蹤這樣的大事,和蓮花宮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天慈方丈看看梅曉蝶等人,又瞧了瞧在場諸位,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最後他還是必須同蓮花宮主對話。這話,不好起頭。思忖半晌,天慈方丈才開口:“二十年前,江湖屢遭變故,先有藏劍山莊弟子陸少峰妄圖挑釁各大門派,又有苗疆鳳凰教教主肖靜瑤力壓江南十六堂,爾後還攻上武當山。若非天魔沈放飛出道,其後眾多同道被卷入追殺沈放飛以及肖靜瑤這一對孽緣夫婦行動之中,少林隻怕也會步武當之後塵。不過,塵囂一向不止於人之願景,沈放飛終挑起斷天崖一戰……”


  那一場腥風血雨,隻要是身處江湖的人,無論經曆過,還是沒經曆過,聽過,必會心悸。


  天慈方丈也不例外。


  因此,滔滔不絕的敘述到達這裏,他如失憶般猛然停住。


  無人催促他,也無人真心想要親耳再聽一聽那一段往事。


  沉寂許久,天慈接下去說:“從那以後,江湖倒是平靜了好一陣。”豎起兩根指頭,“二十年!”放下去,又對蓮花宮主說:“嶽州洗心樓,算是平靜之後第一起風波。”


  蓮花宮主聞言,禁不住訕笑。她知道歐陽木通和鄭曉峰都滿腹恨意,盯著目前隻對她忠心的雲杉。若換作以往,或許,她做個好人,成全兩位掌門想要替愛子報仇的心思,將雲杉直接送給他們。偏偏這時候不行。而且,洗心樓一役,往深處追究,她也是逐浪隨波中最重要的一個。讓慕容曜、鄭堯等人產生幻覺的最重要的藥,可是來自於蓮花宮。


  天慈方丈眼睛那麽亮,不定這老和尚已經看透什麽。


  蓮花宮主無法找人頂缸,卻也不想背黑鍋,隻好說:“那件事,尚武門已經發過公文:隻是江湖門派相爭之後的結果。”看了看歐陽木通和鄭曉峰:“你們二位難不成質疑乾都的衙門?”回頭對天慈說:“相信方丈也一定擁護尚武門的論斷。”


  真是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女人!


  衙門誰也惹不起。


  天慈為首,眾掌門自然瞬間無語。


  然而天慈方丈目光閃爍,腦子裏念頭正在飛轉。對麵這位蓮花宮主,擁有大批手下,逸城的人不知為何,也為她所左右,從實力上說,但是自保,明明有恃無恐。可是,這個女人屢屢欲言又止。


  蓮花宮主到底圖謀什麽呢?


  天慈方丈努力思考,竟然猜不出來。


  昆侖掌門馬長空“嘿嘿”一笑:“肖宮主,有什麽話想對我們說,請明言吧。”


  蓮花宮主總算受到激發,籲了口氣,開口道:“天慈方丈、清風道長,馬掌門、歐陽掌門和鄭掌門,話說江湖之大,為什麽各派相爭之事總是屢禁不絕?即便有尚武門,可那隻不過管著我們不對朝廷生事。藏劍山莊陸少峰挑釁各派,鳳凰教大舉進入江南,這些事情,如果一開始武林之中,南北之間,就已經有一個固定的聯盟。盟主登高一呼,群雄紛紛響應,管他藏劍山莊,還是誰,還能興風作浪?”


  “噢!”輕叫一聲之後,天慈已恍然大悟。


  有許多事情還埋在迷霧裏,但是蓮花宮主煞費心思,率領大批部下,又左右逸城四傑從旁協助,前來狙擊歐陽木通和鄭曉峰的意圖,昭然若揭。


  素離不在這裏,瞧蓮花宮主的樣子,即便蓮花宮沒有下手,對素離下手之人也必定和蓮花宮有關係。


  她剛剛說什麽?

  聯盟?


  真是嗬嗬……


  天慈道:“隻要你肖宮主安分守己於洪城郊外,老衲以為,這江湖,本無興風作浪之人。”


  “是嗎?”蓮花宮主雙目乜斜:“同道不同宗的話,我剛剛才聽方丈說過。”


  天慈一噎。


  蓮花宮主緊接著道:“方丈,捫心自問,你真覺得這江湖如果還會打亂,會是因為我?”過了一會兒,接下去,“是我蓮花宮漸漸太富有?還是我,蓮花宮主,本事太強,讓方丈你,人在少林寺,心都沒法安寧?”


  已經被蕭三郎處理好手背傷口的殷十三大聲叫道:“蓮花宮主,說話要說明白,是誰讓方丈大師人在少林,心卻不安寧?”


  蓮花宮主根本不理他。


  他就恨恨嘀咕:“你這分明是指桑罵槐,指著禿子罵和尚!”


  杜伯揚“啪”敲打他一下,蕭三郎嗬斥:“沒說了!”


  滿心忿忿的他,這才住嘴。


  天慈被順帶揶揄了一下,有些不快,但這不快之色在臉上也是一閃,很快過去。蓮花宮主的話倒是說到他心裏去。他也不忌諱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承認:“肖宮主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殷十三一聽,又要跳起來反駁。這回,程倚天低聲製止:“十三哥,聽方丈大師說話吧。”惹得天慈特意往這邊看了一眼。


  爾後,天慈對蓮花宮主說:“如果要建聯盟,肖宮主認為,當以什麽名目為好?”


  “南北武林聯盟。”


  “盟主如何決定?”


  “比武!”


  天慈一聽,又現意外之色。


  蓮花宮主將軍:“方丈,沒有信心嗎?”


  天慈一哂:“我少林以匡扶武林正義為己任,從未計較是不是為人所敬仰。”沉吟,然後唏噓:“我倒是不知道,肖宮主這樣大費周章,原是對盟主之位非常熱心?”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本女流,也有往高處攀登的理想。”


  “有理想是好事,但願肖宮主能夠實現理想。”看看華山、青城的弟子們,天慈說:“帶你們師父離開吧。”轉過身,蓮花宮主在後方說:“方丈,不管峨眉派素離師太了嗎?”天慈回身冷笑:“宮主號召籌建南北武林聯盟,怎能坐視少了峨眉派?”複轉回去,頓了頓,掉過半邊臉來:“吾等會在焦城等候,希望三日之內,可以見到素離師太及其弟子。”


  蓮花宮主踏上幾步,目睹少林並其他四派一起離開。醞釀了很久的威風,居然沒有占到一點上風頭。自視甚高如她,不禁好生沮喪。


  回過頭來,程倚天帶著逸城四傑還在。


  程倚天早就想下手,將雲杉搶過來。是蕭三郎按著他,他才遲遲沒有動手。但是,僅僅親眼看見她並沒有雖黑翼鷹王離開,而是還留在這個江湖,程倚天很開心,非常開心,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此刻心中的幸福感,因而眉飛色舞,手不停握在一起,還總是搓。


  蕭三郎對蓮花宮主說:“肖宮主,能讓雲姑娘跟隨你到此,對我們來說,已是大人情一樁。挾持我等的事,一筆勾銷了吧。”伸出手來,“將雲姑娘還給我家公子,如何?”


  蓮花宮主想了又想,哂笑:“好啊。”對著雲杉,使了個眼色。


  雲杉木木的,轉身便往對麵走去。先來到蕭三郎麵前,爾後向程倚天走去。沒等走到很近,突然,她將劍拔出來。


  一時間有些亂,杜伯揚、殷十三和冷無常都大吃一驚,以為她要對公子不利。程倚天一度也這樣想。不過,雲杉拔劍出來之後,手肘運轉的方向有異,加上蕭三郎大叫:“公子!”念頭轉變隻在電光火石,程倚天摒二指迅速點中雲杉右臂。


  這一擊帶上五分力,雲杉發出一聲痛哼,半邊身體酸麻,站立不穩,人往右邊摔倒下去。


  劍差不多碰到她自己的脖子,失去支持,掉落地麵。


  蓮花宮主再次戲弄他等成功,不禁得意得“哈哈”大笑。


  程倚天點雲杉的昏睡穴,不料點了之後,雲杉反而抵抗得更為激烈。她大喊大叫,抬起自己的手臂,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就要噬咬。程倚天隻能死死抱住她,然後奉上自己的手臂。眼睜睜看著蓮花宮主率人揚長而去,四傑不甘心追了兩步,怕再遭不測他叫住四人,之後便就此拉倒。


  雲杉一再自戕,程倚天無可奈何,隻有一掌斬在她後頸上。


  這一招很有效,雲杉雖沒有完全昏厥,眼睛還睜著,眼神已是木木的。隔著袖子,手臂被咬得鮮血從布料裏滲出來,程倚天也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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