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勒索

  草鬼婆夾了一塊帶皮的羊瘦肉放在程倚天碗裏,燒得濃濃的湯汁,沾著發軟後香噴噴的青蒜,餓了之後,吃一塊這樣的羊肉,從舌頭到胃,全部愉悅至極。


  浪跡江湖的日子使得生活一向精致的程倚天倍感辛苦,辛苦之後,能夠體會美食更多的樂趣,因此,吃了這一塊羊肉,他又接連吃了好幾塊。


  草鬼婆對他說:“好吃嗎?”


  曉掩停住筷子,斜瞥他。


  程倚天沒有提防,直言不諱:“很好吃。”


  草鬼婆又夾一塊給他:“那就多吃。”


  程倚天吃完後,飛快將飯扒完,放下碗,笑著對她說:“吃飽了,婆婆。”


  草鬼婆將筷子放下來。


  曉掩說:“奶奶,你也吃肉。”伸筷子。


  草鬼婆拿起筷子,飛快將她筷子夾住。“啪”,一塊肉掉在碗裏。 “我本來要留著你,勒索銀兩。”她對程倚天說,“勒索銀兩幹什麽,你很好奇對不對?”頓了頓,然後說:“因為我要請殺手。”


  “殺手”這個詞實在敏感,不光程倚天,連曉掩都禁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草鬼婆說:“我是一個村婦,除了養甲蟲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本事。”看著曉掩,“你當我的孫女這麽多天,你知道的。”


  有什麽秘密要揭開了,曉掩的臉木然,眼睛裏流露出害怕。


  “我本來就以為你是個有錢人,從你身上可以得到很多錢,這讓我很開心。”草鬼婆一邊說一邊笑,“你們都知道吧,武林裏麵,殺手的價錢很高,好的殺手價錢更高。殺手裏麵最高的,唔,我問了許多人,有人告訴過我,叫什麽、什麽——”


  草鬼婆其實很用心記過,但是,年紀大了,又不是武林中人,關鍵時候竟然忘了。


  程倚天也不知道。在義父身邊,他原本對江湖的理解隻限甘陝馬幫,後來又知道金陵華家後麵的幾大門派,隨後,蓮花宮進入他的視線。殺手組織——那是什麽?

  曉掩怔怔道:“血蝙蝠,你問來的是這個嗎?”


  “對,血蝙蝠!”草鬼婆伸起十根枯瘦的手指,“會吸人血的蝙蝠,有他們出手,別說霸王彪,就是再厲害的高手,也隻有死路一條。”放下手爪,看向曉掩,“你知道他們,我原本得向程公子要多少銀子才夠呢?”


  曉掩說:“五千兩吧。血蝙蝠的殺手令分等級,霸王彪這樣的人,也就這個價。”


  草鬼婆縱使做了許多心理準備,老臉還是瞬間一白。


  程倚天聞言大驚:“五千兩?霸王彪有多了不起,殺他,竟然要出這麽多銀子!”


  曉掩乜斜他:“這已經是殺手令最低的價碼。如果是你——”陡然覺這話實在不吉利,急忙住口。


  草鬼婆銳利的目光往她刺來。


  程倚天做和事佬:“沒事,打個比方嘛。”


  曉掩說:“倚天哥哥的本事,一般的血蝙蝠是奈何不了的。”頓了會兒,見麵前兩個人都沒有滿足的意思,便繼續,“血蝙蝠裏的等級,具體我也不清楚。隻知道他們的令主叫白乞。”


  “白乞?”程倚天不覺失聲,“江湖百強榜排名第一的白乞?”


  曉掩說:“你以為還有誰?”


  “那不是絕命穀主?”


  “絕命穀,就是殺手組織。”


  “那白乞——”


  “是殺手組織的大頭領!”曉掩冷冷的,好像在說飯後他們將要喝點什麽茶似的,“絕命穀主出馬,一般都得用到萬兩,不是白銀,是黃金。”


  草鬼婆驀然發出大咳。那是被自己口水嗆著了。


  曉掩原要上去替她順順氣,草鬼婆連連擺手;“不用,你坐。”自己抹胸口,坐定,歎了口氣,口中喃喃:“居然這麽貴?居然這麽貴?”轉目看向程倚天,眼神更加堅定。


  曉掩歎氣,對她說:“奶奶,倚天哥哥手下能人多,你要挾他,得不到好。”


  草鬼婆霍然站起,兩隻眼皮耷拉的眼睛死死盯她。


  曉掩回瞪。


  草鬼婆咬牙:“你,已經要和我決裂了,是嗎?”


  曉掩別過臉去,突然站起,去往房間。程倚天起身跟在後麵,草鬼婆搶在他前麵,衝進曉掩房間。


  隻見曉掩從枕頭旁邊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個木盒。木盒打開,裏麵是一盒軟膏。曉掩挑出軟膏,正要擦在臉上。


  程倚天猛地拉住她的手:“不要!”


  曉掩說:“掩藏自己總要付出代價。”撥開他的手,“倚天哥哥,為你我才走到這裏,讓你受到草鬼婆的要挾,我怎舍得?”將軟膏塗在臉上。


  那層恍若真實的臉皮,塗滿軟膏後,在她的揉搓下,變成一卷卷的軟泥從臉上掉下來。草鬼婆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孫女“曉掩”生生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程倚天找了這麽多天終於找到:瑩白潤澤的肌膚,寬闊的額頭,晶亮的眼,高挺的鼻子,嘴巴還是記憶中那樣紅潤可愛。


  曉掩本長得不醜,可是,變成她之後,容顏頓時如同春天裏花開了一樣,滿目都是燦爛。


  程倚天瞧得癡迷,草鬼婆卻發出驚天動地一聲嚎叫:“啊——”驚得丁承四和班素芳差點又要從他們的房間裏出來。


  “曉掩已經死了麽!曉掩真的已經死了麽!我的曉掩,我的孫女,我的曉掩,啊……”滿頭銀發的草鬼婆哭倒在地。


  草鬼婆在地上打滾,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她又伸出髒兮兮一雙手,緊緊抓住那個“曉掩“的裙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了?”抱著那個“曉掩”的腿繼續嚎:“不然你不會扮她扮得這麽像啊!我的孫女啊,我的孫女啊……”


  程倚天想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草鬼婆甩開他的手臂對“曉掩“說:“在哪裏,在哪裏你看見曉掩死的?吳家堡外麵吧?”“曉掩”不答,便是默認,她木著眼珠思忖,忽然,呼天搶地:“我的天哪,都是我這個老沒用的,將曉掩推入火坑。我可憐的孫女,她一定吃了許多苦,寧可死也要逃出吳家堡。”程倚天又來扶她,她就抱住程倚天的手臂猛哭:“曉掩啊,曉掩啊,曉掩啊,奶奶對不起你……”


  半個時辰之後,草鬼婆被扶上床。躺在床上,她繼續流淚。


  屋子外麵,“她”在夜幕下站著,身姿依然那麽窈窕優美。


  “雲杉。”他走近“她”,溫柔呼喚。


  “早就被你發現了,是嗎?”雲杉轉過身來,自嘲一笑。


  程倚天低頭,片刻抬起來:“安神香其實是醉花仙,隻是改良了而已。”


  “是啊,”雲杉釋然,“如若不然,我給草鬼婆用,她又沒有練過武功,會癱瘓。”唏噓片刻,接著道:“不管怎麽說,她掩護了我這麽多天。”


  江湖上如今有多少人要找她,光是奇花穀外,就堵著青草幫、如意門,或者還有許多暫時不知道其實早就存在的小門派。


  “連奇花穀裏那些聾啞老人,我都信不過,”雲杉說著,情不自禁有些淒然,“人心難測,尤其人在特別背的時候。”歎息不已,爾後才道,“我就是特別背,特別特別,從出生,到後來,到現在,不管怎麽努力,都沒法擺脫厄運。”


  “我想冒充那個‘曉掩’,做一輩子草鬼婆的孫女,”她越說越抹不去哀傷,“可是偏偏草鬼婆是個不安於現狀的人,她和張抗抗有過節,孫女送到吳家堡,受了許多虐待才從吳家堡裏逃出來。”


  “你很好奇,我怎麽知道霸王彪虐待於曉掩?”


  雲杉“哼”了一聲,長出一口氣:“因為我碰到她時,她已經被一群人打到要死。滿身都是傷,新傷之下還有舊傷。”


  “也許,這就是命——”最後,她替自己這樣總結。


  程倚天能說什麽呢?唯有自責說一聲:“對不起。”


  雲杉轉過身來。


  程倚天凝視她的雙眸:“是我沒用。堅持己見不願和華毅揚以及蓮花宮和解。” 發乎於內心反思自己,“如果我願意放下自尊,不管是華毅揚,還是蓮花宮,隻要他們想要的,我都給他們,事情發展,或許就不是現在這樣。”


  雲杉說:“不能全怪你。”程倚天還是那麽難過,她就笑起來對他說:“華毅揚擺明了要拿你祭他的旗,除非你願意歸順他,供他驅使,否則,還是魚死網破。”拉住他的手,“我背上這些事,總好過你背上這些事。”


  程倚天幾乎不能自持,眼睛都濕潤了:“雲杉——”


  “因為你沒事,就可以保護我啊。”


  這句話,觸動他的情腸。


  程倚天再也不顧忌,用力將她摟在自己懷中。


  下半夜,程倚天睡在外屋的門板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雲杉終於被他找到了,不管前途充滿多少困難,她總在和他隔了一道土坯牆的那一邊。他好想過去看看她,可是,男女大防之下,始終不敢。


  抓耳撓腮堅持到黎明,裏屋剛傳來動靜,程倚天上了繃緊後弦的箭一樣,“嗖”地射下床。搶到門口,藍布簾撩開,卻是草鬼婆從裏麵跨出來。


  “這個——”程倚天生生被自己鬧了個大紅臉,瞧著草鬼婆,失魂落魄又滿懷失望叫了聲:“婆婆。”


  草鬼婆哭了大半夜,又想了那麽長時間,出來看見他,再也不提銀子,也不要去請殺手,瞄了他一眼,冷冷淡淡道:“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姑娘,你還想不想找了呢?”


  “啊?”程倚天幾乎把這茬給忘了。


  草鬼婆說:“後來我的那個孫女‘曉掩’,她不太喜歡你去救那個丫頭是不是?張抗抗熏了她有三天了吧,就算為了檢驗暗香來的功效,他這會兒也要把她送到吳家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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