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解毒

  碧蓮台,周圍一圈半人高大理石雕花台柱,中空嵌燈,上麵則放上昂貴的琉璃缸,琉璃缸裏放清水,燈光一映,流光溢彩。從裏麵長出的蓮花,如同剛瑤池中采來,白的如“泄香銀囊破,瀉露玉盤傾”,紅的則“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美不勝收。


  所有的綠衣奴幹完雜役之後,全部退至燈光普照範圍以外的陰影,隨時等待召喚。已經訓練得有模有樣的茶媛穿著青色的紗衣出現在蓮台下、甬道邊。後方是濯水廳。廳外便是一個大廣場,紅毯鋪地,上麵設下宴席。


  酉時二刻,宴會開始。先是穿著更為華麗些些的伴侍們,有的手持香燈,有的手持水盤,有的端著絲帕……分作兩列,魚貫而來,最後分別站在主位兩旁。


  一位宮裝美婦從左側垂花門邁步而出。


  陰影裏,程倚天目力所及,其本人禁不住“咦”了一聲。


  因為和別人離著距離,雲杉扯了扯他的衣角,輕聲問:“怎麽啦?”


  程倚天凝神細看,好一會兒,竟然歎息一聲:“好似在哪裏見過一般。”


  “你說那個人?”雲杉下巴一抬,目光向宮裝美婦投去。那美婦,巍峨的高髻搞得那麽誇張,上麵綴著各種各樣的首飾,簡直把自己當成了宮中的娘娘仿佛。“這樣古怪、高調的人,你居然也認識?”雲杉的話語露出濃濃的不屑。


  程倚天低聲道:“我不認識她。”


  “那你剛才那話?”


  “我隻是說,有點熟悉,”說到這兒,程倚天止不住皺眉,“真的好想以前在哪裏見過一般。”努力想,腦海中隻有一星半點的殘片,怎麽回憶也沒法清晰。最後隻有道:“怕是有過長得像的人,小時候見過。”隻是,他怎麽碰到和蓮花宮主長得像的人呢?

  雲杉眼睛一眨不眨,定定瞧他。


  程倚天對她的樣貌記憶深刻,靈光一現,嘴角一挑道:“我知道我小時候看過誰。”雲杉嘴巴一扁,他咧嘴道:“就是你。”


  “放屁!”改裝綠衣奴,高雅的氣質也隨之不見。不僅如此,雲杉還踹了他一腳,“我哪裏像她?我願意像癩蛤蟆,也不要像她。”


  程倚天安撫她:“要被人瞧見啦。”


  雲杉用力掐住他的腰:“看見就看見,我不怕。”


  程倚天小聲道:“我怕我怕……”“噓”了好長一聲,才讓她安靜下來。雲杉狠狠瞪他一眼,為他所做的類比氣憤不已。


  程倚天悄悄問:“這位,就是蓮花宮主肖飛豔嗎?”


  雲杉點頭。


  “果然排場很大。”


  在場茶媛無數,伴侍也鄭重其事在兩邊伺候,宮裝美婦——肖飛豔的身後還有一個長長的隊伍。大抵宮裏麵娘娘,也差不多這樣的陣仗。


  “知道她為什麽不在湖北,而要到湖南來嗎?”


  程倚天聽出此話多半都是譏諷,因此並不回答。


  隨肖飛豔身後的人,為首的一個穿紅,一個穿白。穿紅的,就是在黑鬆林迎接華毅揚的紅箭侍女,她的左手依然持長柄紅蓮。穿白的,清麗的容顏柔順溫婉,正是冷香兒。


  肖飛豔在上座主位坐下,紅箭侍女和白箭侍女侍奉兩旁。紅箭侍女站定之後,一個伴侍送上繡墩,肖飛豔笑眯眯瞧她一眼,紅箭也報以甜甜的微笑,然後依偎肖飛豔,爾後坐在離肖飛豔不足一尺的繡墩上。


  蓮花宮主和紅箭侍女,狀態親如母女。


  程倚天瞧著覺得有些奇怪,轉臉要問什麽,卻見雲杉咬牙切齒,一雙被修飾過的眼睛裏露出嫉妒而又痛恨的目光。


  這是怎麽回事?


  他滿腹懷疑,卻又吞下原本已經湧到喉嚨裏的問題。


  一位穿黃色衣裳的少女前麵引路,將都尉華毅揚極其近侍、隨從請上來。


  華毅揚坐右邊上席,花玨舞想侍奉在側,蓮花宮主肖飛豔開口道:“花侍衛,你一路保護都尉大人,勞苦功高,今天也就不要拘禮,這邊請坐。”手往左邊一抬。


  華毅揚覺得對方說得在理,對花玨舞說:“你去那兒坐吧。”


  花玨舞很是擔心,華毅揚輕輕搖頭,低聲說:“蓮花宮主蠱毒詭異,就算在我身邊,你也防備不了她對我下手。”下麵還有半截話:若是執意不肯,她必然惱怒,何妨坦然一些?還落得個從容自在。


  花玨舞和他心意相通,低下頭沉吟,然後拱手:“都尉小心。”邁步,向對麵席位走去。


  兩名隨從也各占一席。


  蓮花宮主舉起斟滿酒的杯子,笑著說:“歡迎各位蒞臨,本人先幹為敬。”仰頭,一杯酒喝了個精光。


  陰影處,雲杉冷笑:“不知道昔日有多少天,蓮花宮主日日需要應酬各種各樣的男人呢,這酒量,隻是數年不見而已,怕是又漲了不少。”


  程倚天說:“蓮花宮裏麵的人,大多都像你這樣嗎?”


  “什麽?”雲杉不明白他話中所指。


  “很痛恨這位蓮花宮主?”他話音剛落,一絲憂傷不知不覺爬上對麵她的眼眸。陰影之中,程倚天的目力還是觀察到,那一抹閃閃爍爍的水光。


  雲杉舉手擦了擦眼角。


  程倚天連忙道歉:“對不起,我——”頓了頓,才說下去,“大概不應該提這樣的問題。”


  雲杉吸了吸鼻子,爾後說:“沒事。”停了會兒,她對他說:“我從小在蓮花宮長大,確實受到不少蓮花宮主的虐待。”


  這兒正說著話,蓮花台那兒,琉璃缸被燈光照樣從而流光溢彩的地方,一場絕美的舞蹈盛大開場。


  在此之前,肖飛豔對華毅揚說:“華都尉,且來看看我這兒真正的春海潮生舞吧。不論規模以及美人動人的程度,都遠勝那日在玉秦宮獻醜那時噢。”


  隻見兩排盛裝打扮的伴侍分別從兩邊上去,接著,那名穿黃衫的少女獨自登台。


  白箭侍女冷香兒向宮主行禮,起身後,側身接過伴侍送上的一把琵琶。這琵琶很有特色,尋常琵琶乃是木製,這把琵琶渾身透明。


  華毅揚從齊王府出來,見識忒不尋常,見到這樣稀罕的東西,忍不住問:“肖宮主,這是何物所製。”


  肖飛豔嫣然一笑,精心保養所以還顯得很年輕的容顏比之身邊的紅箭、白箭不遑多讓。她啟開朱唇,聲音也那等嬌柔婉轉:“都尉這可就問著了,這是從深山斷層之下好不容易開采上來的軟水晶。”


  說到這兒,冷香兒懷抱琵琶走近華毅揚。


  華毅揚接過琵琶,撫摸那透明的琴身。觀之剔透,觸感卻不失溫潤。輕輕撥弦,聲音鏗鏘之中嫋嫋餘音,比尋常琵琶好聽。


  “真是稀罕。”他真心讚美。


  肖飛豔著實滿足了一把虛榮心。


  冷香兒懷抱琵琶,登上樂台。樂台之上,還有五把琵琶,另外,奚琴二十人,簫十把,音板一套,鼓大小不等皆有數個……依次排開,聲勢比之在玉秦宮浩大幾十倍。似這樣的樂隊,便是拉到齊王府,也足夠。


  冷香兒獨奏開場,水晶琵琶的聲音古樸中透著清亮,由遠到近,鋪陳出一幕水光瀲灩的春海潮生的背景。黃衫少女就在這樣美好音樂的伴奏下開始獨舞,幾番姿態舒展,動作之柔軟,舞姿之妖嬈,確實不輸在玉秦宮獻舞的雲杉。


  隻是隨著樂曲逐步深入,首席上的華毅揚率先收回自己目光。大概覺得杯中酒更能吸引他吧,他不專心觀舞,反而端起酒杯,細細品嚐杯中美酒的滋味。


  程倚天也對雲杉說:“我也覺得,這舞,絕蓋不過你那日的風采。”


  雲杉乜斜他:“你知道冷香兒排此舞又讓這名我見都沒見過的黃衫跳這支舞,含義何在嗎?”


  “這我怎麽知道?”


  雲杉冷笑一聲,須臾,才道:“她是要借這些來羞辱我啊。此曲叫《春海潮生》,是一位擅長音律的鴻儒專程為我所作。在此之前,除了我,也無人可以去跳。”低下頭,不由自主唏噓,“人生莫測,當真很難預料。我憑借一股義氣,原本隻想逃離不想麵對的事情,怎麽會想到居然還有今天?”說到這兒,她目光投向舞台旁邊的樂台。


  那裏,二十把奚琴正在齊奏,樂曲的速度加快,讓人猶如看到海上歸來的白帆點點。冷香兒的琵琶聲起,猶如漁歌遠遠傳來。接著琵琶一起合奏,由遠而近,好像逐歌四起的畫麵鋪開。水晶琵琶琵琶掃輪彈奏,描繪的是漁舟破水,春海掀起波濤拍打海岸。漸漸地,漸漸地,樂曲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歸舟遠去,海麵也似乎安靜了不少。悠揚徐緩的水晶琵琶聲嫋嫋結束,聽曲的依然還在回味。


  雲杉的話,說到剛剛那兒便已結束,可是,她的心神,卻在這顯然勝出舞蹈許多的琵琶演奏中,飄揚起來,飛出很遠。


  一曲《春海潮生》而已,難道還隱藏了很複雜的故事嗎?


  程倚天輕輕呼喚了幾聲:“雲兒,雲兒……”她也未成回神。


  程倚天微微悵然,好在,他並非小肚雞腸之人,也無意一定要將她的秘密挖出個究竟。


  好一會兒之後,雲杉方才從剛剛的出神中醒轉過來。想到不知不覺又將程倚天怠慢,她的心裏,還是湧起一絲不安。


  冷香兒從樂台上下來,樂姬們繼續彈奏其他曲子,蓮花台上,獻舞的伴侍們繼續跳舞。


  黃衫和白箭一起趨步來到宮主麵前,拜倒:“奴婢獻醜。”


  蓮花宮主肖飛豔含笑讓她們起來。


  曲聽了,舞看了,華毅揚開口對肖飛豔說:“肖宮主,可還記得齊王府的水夫人嗎?”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肖飛豔大大方方承認:“你說的是水心月,本夫人當然記得。”


  華毅揚雖很為難,但是,為了不再夜夜受附骨針的折磨,還是放下身段對她說:“水夫人送給在下一個禮物,在下消受了多日,著實消受不起。據說此物來自於夫人處,在下輾轉曲折來到這兒,懇請夫人收回去。”


  冷香兒懷中的水晶琵琶被拿走,此刻她走上來,為宮主斟酒。冷香兒下去,肖飛豔才瞧著華毅揚微微一笑:“這話說得好有意思。”又停了許久,才接下去:“那個水心月,不瞞都尉,本夫人已經許久沒有再見了呢。”


  “噢!”華毅揚狐疑。


  肖飛豔便告訴他:“三年前,水心月得到齊王殿下的賞識,後來就做了齊王殿下的妾侍。剛做齊王殿下妾侍的時候,她確實還和本夫人有些往來,好歹,她小時候本夫人也好生照顧過她,論起來,她投桃報李孝敬些什麽給本夫人也無可厚非。然而呢,也就在一年前,大約是都尉認識她不久前後,本夫人已經斷了和她之間所有的音訊。”


  華毅揚低頭沉吟,好久,抬頭回答:“她大概——是再也出不來了吧。”語聲喑啞,最幾個字還帶上了悲腔。


  肖飛豔陡然坐直身體,細想了一想,依舊嫵媚漂亮的臉終於露出一絲淒然。隻是,這淒然出現得快,消失得也迅速。


  作為綠衣奴,雲杉和程倚天當然要搶著做些傳遞的事情,苟大娘帶著廚房裏的夥夫運水果上來,雲杉和程倚天便去那兒,一人取了一個大托盤。這大托盤上放著十盤水果,兩個托盤加起來就一共二十盤。攏共四種:櫻桃、龍眼、葡萄、秋棗,個個水果洗得幹幹淨淨,被軟布擦得亮晶晶好像寶石一般。


  連水果帶木製大托盤,挺重。雲杉提著真力抱著走,程倚天跟在後麵,兩個人就來離宴席不遠的花木後。


  茶媛每人接一個盤子去,八個伴侍過來,每人接走一盤分別送四盤去宮**上,再送四盤去華都尉席上。其餘十二盤,都是茶媛去送。


  雲杉剛好看見肖飛豔同情憐憫大概已經歇菜了的水心月,忍不住輕輕冷笑。這冷笑聲並不大,廣場空曠,更無可能被程倚天外其他人聽見。可是,偏偏應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碰頭,身為白箭侍女,需要關照這碧蓮台四周。綠衣奴送水果,冷香兒也會看。原本就是看看這些低賤的奴才行為合不合規矩,卻沒想到,這一瞧,就瞧到了兩道冷冰冰的目光。


  這名膽大包天的綠衣奴不僅直勾勾朝著宮主看,身邊還有一個體型高大許多的同夥。兩個人穿的是宮裏的綠衣裳,長得也是五官平庸全無特點。可是,冷香兒還是斷然認定:“這兩個家夥,絕對不是蓮花宮裏的人。”


  蓮花宮,奴役地,除了宮主和熬出來的女子,哪個有抬起頭來瞧人的權利?

  外表溫婉的她,從無猶疑,隻要有機會,必然要起殺機。


  轉到肖飛豔另一邊,俯身在紅箭耳朵邊低語。紅箭轉過頭,笑嘻嘻對肖飛豔說:“娘親,香兒想為孩兒去把沒做完的桂花香囊給做好。”


  肖飛豔釋然:“那就讓她趕快去吧。”


  冷香兒得到允許,蹲身行禮,起身離去。


  離開碧蓮台,冷香兒找到苟大娘:“送水果到宴席上的兩個人呢?”


  苟大娘馬上想起來:“噢,姑娘說的籠子和阿金。”叫旁邊那個綠衣奴:“矮墩子,到前麵,把籠子和阿金給老娘叫過來。”轉身對冷香兒嬉笑:“我對他們說呢。那些賤奴,我管他們叫兒子。對姑娘,老奴是牛馬。”


  冷香兒得到了尊重,笑得舒心:“饒了你了,這張嘴這麽會說。”


  矮墩子去碧蓮台。


  碧蓮台那兒,肖飛豔起身向華毅揚走去。對麵的花玨舞天賦使命一般,飛步前來,攔在華毅揚麵前。


  肖飛豔對花玨舞說:“花侍衛,你當我會害你家都尉嗎?”


  花玨舞不比華毅揚,為人冷酷,回答毫不遲疑:“防人之心不可無。”


  肖飛豔冷笑:“我設這麽隆重的酒宴款待你們,卻是要害你們,不是多此一舉。”拍拍手,獻舞的黃衫少女淺笑盈盈走過來。


  肖飛豔對華毅揚說:“華都尉,齊王府上的水夫人你是見過了,她美嗎?”


  華毅揚俊臉發紅,囁嚅:“還、還好。”


  “那麽,瞧瞧我身邊的碧瑩。”肖飛豔說著,斜瞥一眼。黃衫少女周碧瑩蹲身行禮:“見過都尉。”她的模樣時髦精致,最難得的是嗓音如同黃鶯出穀、乳燕歸巢。


  便是雲杉和程倚天,兩個人都沒見識過誰竟然有這樣好聽的聲音。


  “真會找啊。”雲杉的唏噓,總算是對蓮花宮主的肯定。


  程倚天也略微出神了片刻。


  雲杉大力拱他一下:“怎麽,心動啊。”


  “沒有!”程倚天旋即否認。


  肖飛豔對華毅揚說:“都尉覺得碧瑩如何?”


  華毅揚也被周碧瑩那動人的嗓音給吸引住,喃喃自語:“好聽,猶如天籟一般。”


  “模樣比之水心月呢?”肖飛豔緩緩說來,更好似天外之音。


  華毅揚沉底淪陷:“水心月之姿容,不及碧瑩姑娘十分之一。”


  肖飛豔一伸手,周碧瑩將一杯剛斟好的酒奉上。


  花玨舞不讓她將酒遞給華毅揚,蓮花宮主瞧了瞧另一邊,不知何時就已經站在花玨舞旁邊的紅箭右手提前,猛地拍下。


  花玨舞既然要阻止前麵的周碧瑩,當然無法顧及後麵的紅箭。


  紅箭一掌正拍在花玨舞後背上。花玨舞就感到後背上,紅箭手掌貼身而來的地方,衣服猛然如同炭火燒著了一樣。接著,炙熱的感覺往一處聚攏,形成一點,這一點就好像插入了一根針,這根針還一直往下紮,直紮入骨頭。


  矮墩子輕叫“籠子”和“阿金”,“籠子”和“阿金”完全不知道這是他們的名字,矮墩子就上來,準備拍他們的肩。


  手沒伸到矮一點的籠子肩頭上,雲杉突然側身,伸手一抓,矮墩子的脖子就到她的手上。為了防止偷襲者發出聲音,雲杉一招製敵,五指便收攏。矮墩子被扼得兩眼發白,白張著嘴隻能艱難呼吸,一個字也說不出。


  程倚天不想雲杉殺人,手指輕彈,彈在雲杉肘關節經脈處。雲杉整條手臂酸麻,習慣性另一隻手又來護這條手臂。


  矮墩子得到活命的機會。


  得到活命機會的矮墩子抱頭鼠竄,一邊跑了個屁滾尿流,一邊放聲大呼:“有外人闖進來啦,有外人闖進來啦,有外人闖進來啦,有外人闖進來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