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出山
重新回到隱莊的程倚天,一頭紮入離塵居,半個月也沒出來。和杜伯揚置氣,和雲珊置氣,也和他自己置氣!
氣了這麽多天,好容易恢複平靜。
杜伯揚率三傑又來。
離塵居的碼頭,下麵的水上蓮葉田田、蓮花點點,清風徐來,荷香送爽,環境甚是宜人。
程倚天著一身水墨蘭的衣裳,頗有離塵絕世的味道。看到杜伯揚,翻了下眼皮,到底情感上聯係很深,他最終還是深深一揖,口稱:“杜叔叔。”
杜伯揚、蕭殷和冷無常相視而笑,五個人環坐,楊昱奉茶上來。
啜飲一口茶,杜伯揚放下杯子,對程倚天說:“揚州那兒很不順利。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率華山、青城兩位少主,又攜同孟家堡的孟頌賢少主,全部在我們手上吃了虧,他們不進頤山,回金陵後,又去了揚州。”
“這事兒很大嗎?”拎不清內中到底有多少講究的程倚天虛心好學。
杜伯揚點頭:“很大!”頓了頓,接下去,“關係到我們的地位,更直接影響我們的未來。”
“唔!”程倚天應了這一聲,接下來,他又不知道到底應該說什麽。
江湖上這些爭鬥,他一個離塵索居的,當然不懂。
杜伯揚懂,加以解釋:“老爺子的意思,我們可以把重點稍加變化。”
程倚天看他,淡淡的眼神開始目光灼灼。
四傑對此皆很滿意。
杜伯揚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揚州確實好地方,富賈如雲,洗心樓在那兒不能立足,賺不了錢,太可惜。不過,就一個門派而言,作為逸城的代表,這座洗心樓揚州開不開得了,其實不重要。”說到這兒,他凝視程倚天:“公子你是哪裏人呢?”
“楚地嶽州。”老實孩子老實回答。
“我們再開一座洗心樓去嶽州!”
“這樣……”程倚天禁不住出神冥想。
由得他想,好半天,杜伯揚才捕捉程倚天鬆動的表情笑而講述:“嶽州的程家是當地的望族,和王家、吳家、厲家並稱,乃為嶽州城內名聲顯赫的‘四大家族’。公子父親程懷鈞老爺過世,雷老爺子避免家族內鬥,就索了這兒的莊子,帶公子到此落戶。照原本的事理,公子不會再回嶽州。程家的家底有多厚,光是那全國開設分號的和順居銀樓,若全部落在公子手上,凡是不想公子做大的人都要警醒震動吧。”
“噢!”別人沒叫,殷十三率先按捺不住,“我終於懂了!這是聲東擊西,引誘得正要對付揚州洗心樓的那些人改道去嶽州啊!”
杜伯揚頷首:“揚州離金陵太近,華家那幫女婿抓住六小姐的事和劉鐵牙(揚州洗心樓的掌櫃)過不去,齊心協力確實難辦。”
殷十三聽罷,又點頭:“此招甚妙!”
“真的很妙!”連端坐一旁的蕭三郎都忍不住讚歎。
“可是,”一直默默無言的程倚天這會兒開口,“我要回去嶽州接手和順居,祖母和兩位叔叔怎會同意?我入江湖,他們不是江湖人,僅僅為我,祖母和兩位隻怕未必合作。”
這個質疑提出來,讓杜伯揚對他刮目相看。
蕭殷早就領教過公子的不俗,哂笑,不插言。
杜伯揚說:“如果我告訴你,一開始,這並不是老爺子和我的主意呢?”
程倚天好生詫異。
“程老太君將老爺子召回去,商討的正是這件事情。”說到這兒,杜伯揚“哈哈”大笑,“不要這麽瞧我,成人事順天意,機會讓我們趕上了而已!”
且說含山鎮的西邊,這裏有一個叫桃源的鎮子。就在杜伯揚著人對外宣布:公子爺不日將率人前去嶽州——不久,這兒便來了一行很特別的人。
這兒的人生活大多貧苦,穿著都是粗布衣裳,偏偏有位小姐披了件寶藍色繡孔雀尾巴的披風,走路帶風,披風吹在身後,露出裏麵白色短衫花布短襦,以及下麵紮的一條大紅色那麽鮮豔的裙子。鵝黃色的繡花鞋,在她下馬時驚鴻一瞥,鞋麵上繡著花,最關鍵的,鞋頭上竟然縫著一顆珍珠。
大拇指頭那麽大的珍珠,當鋪當了,這兒的人家可以吃喝一年了吧?
竟然這麽隨隨便便縫在鞋頭上。
至於她身邊的人,一對夫婦模樣的腰下懸劍。另外一個少年,眼神犀利、神情高傲。陪著這少年的是個老婦。這老婦,腰背挺直,走路腳步堅定。進客棧吃飯,一根桃木長拐頓了一下,一隻手“啪”拍在桌子上。前來伺候的店小二嚇了一大跳。
那手,完全可以媲美雞爪,骨節粗大突出,皺起來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頭之上。
其他人不論幾何,在這迎來送往的店小二麵前,總是可以相與。這位姥姥不行。越是害怕,還越是難以忽略她。店小二哆哆嗦嗦,隻對這位姥姥說:“姥姥,和諸位公子小姐,吃點什麽?”
老婦沒開口。
懸劍夫婦中男的說:“尋常飯菜就可以。”
打扮出挑的小姐聞言嚷起來:“怎麽可以用尋常飯菜?”轉目店小二,“把你們店裏最好的東西做好了給本小姐端上來。”
懸劍女子撫摸她的手,說:“七妹,路途遙遠,銀子得省著花。”
七妹滿不在乎,翹著下巴說:“沒銀子是吧?堂堂華山派的少主和少夫人,為吃飯住宿發愁,這武林地位再高,要了有什麽用?”掏出一錠官寶,扔在桌上。
店小二見錢眼開,捧著官寶在手,樂嗬嗬、屁顛顛下去廚房叫菜。
再貧賤的地方,拿出錢來,都可以整出美味佳肴。這兒靠著頤山,靠山吃山,半個時辰後,桌上擺出來全是當地的山珍野味:蟹菇燉野山雞、活扒穿山龍、野豬腿子燉鹹肉,還有一鍋濃濃的野山參煨甲魚湯。
七妹對店小二說:“我這麽年輕,吃這樣大的人參,會補得鼻子流血吧?”
店小二賠笑:“怎會?這是本地特產,就長三年,不采就死的娃娃參。”
“就長三年,吃了有什麽用?”
“延年益壽肯定不行,和那些幾十年三百年的老山參比,補氣救命也沒戲。就是滋補,吃多了皮膚好。你看我們這兒的人,活得糙,老年人大姑娘個個皮膚水嫩。”
七妹啐了一口,揮手讓他趕快走。
店小二下去,過了一會兒又來,端上來三個素炒,給懸劍男子以及少年帶了一壺酒,五位客官一共五碗飯。
店小二終於不來聒噪。
七妹也不讓人,第一個拿起筷子夾自己喜歡吃的吃。
懸劍夫婦無語,也不羅嗦。那位姥姥卻緊皺眉頭。少年說:“姥姥,你也吃。”那姥姥重重“哼”了一聲,方才表情鬆動些。
七妹一邊吃,一邊對那姥姥說:“佟姥姥,你覺得這一路走來,和你以前單獨在路上行走,有甚區別?”
佟姥姥冷哼一聲:“凝滯遲緩,又鋪張浪費。”
七妹也哼一聲:“有多遲緩?不過逢店便投宿吃飯而已。錯過客棧,晚上趕路,姥姥你還不睡覺?同樣都是睡覺,在屋子裏和屋子外,時間上又有多少差別?”說得佟姥姥不吱聲,她更加得意,“再說這鋪張浪費——”瞧著懸劍男子,“二姐夫,大小你也是個華山少主。”轉目少年,“歐陽少主,你還是青城派掌門的獨子呢。”端正坐姿,“我家在武林,當然什麽地位名望都沒有。可是,我家有錢啊。”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
佟姥姥鐵青了臉,華山少主、青城少主也不言語,華山少主夫人華淑婷對這位寶貝七妹說:“七妹啊,你二姐夫和歐陽少主,他們都是做大事的人。你不要總是吃啊喝啊花錢什麽的,說多了,姥姥都該笑話。”
七妹華淑萱才不理這樣的話:“我說的是事實。從金陵出來,你們就不待見帶我。我這也不會,那也不會,我帶錢,讓你們吃好喝好,總該感謝我吧?”
佟姥姥最討厭瞧她這副兜裏揣了銀子便十分情況的模樣。客棧外麵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佟姥姥看見,站起來:“我吃飽了,出去看看。”離開座位,走到客棧外。
那乞丐從佟姥姥旁邊走,瞧了童姥姥一眼,進來挨桌要錢。來到華淑萱這桌。華淑萱嫌棄他髒,捂著鼻子讓他“趕快走開”。乞丐隻是不走,還越靠越近。
華淑萱站起來,手縮在袖中,隔著披風來推他。
乞丐摔了個跟頭,“哎唷哎唷”叫,又被店小二連推帶搡趕走。
華淑萱坐下,繼續吃,吃了兩口,氣惱難平,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了!”到櫃台前,讓掌櫃立刻給開上房,她要去洗澡休息睡覺。
掌櫃按照她的要求,開了三間上房:“一間一個晚上是九百錢,三間兩千七,連吃飯,零頭給省了,這位小姐,一共五兩銀子。”
華淑萱才看不上這點數目,掏荷包。唔!荷包呢?剛剛給飯錢還在的。華淑萱連忙加上眼睛一起翻找。
“壞了!”她的頭腦好一會兒之後方才好用起來,“定是那髒兮兮乞丐偷走啦!”追出客棧,外麵隻有正在閑逛的佟姥姥。髒兮兮的乞丐,早就影子都看不見。
瞧見佟姥姥,華淑萱還大叫:“我荷包被偷了,有銀子,還有銀票。”
佟姥姥隻冷冷瞧,不為所動。
“你為什麽不給我去追啊?”華淑萱跺腳大叫。
佟姥姥冷哼:“我為你追?你是我的誰?”甩手重新走進客棧。
這一晚,華淑萱隻有勉強住進鄭堯給付了錢的二等房。二姐華淑婷勸她:“這也很不錯。普通江湖人,哪裏能住得起這個?”
華淑萱小姐脾氣不改,還是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從來都是住上房。”
華淑婷說不了她,歎口氣,替她拿好今天換洗的衣服,轉身離開。
再怎麽發脾氣,錢沒了,華淑萱也隻有拉倒。洗了澡,換了貼身的衣服。華淑萱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突然,一股好聞的異香從空中飄蕩而來。
華淑萱起先沒有察覺,等發現了,旋即凝神,坐起來,仔細嗅。
太好聞了,她身為華家七小姐,也用過香料,可是,這樣好聞的香氣,她卻從來沒遇到過。濃而不俗,輕而不浮,氤氳在空氣中,一絲絲,一縷縷,隨著呼吸的節奏飄遠遞近,簡直如同有靈性一般。
華淑萱,就被這香氣做成的手牽著,穿鞋下床,然後慢慢來到窗戶前。
推開窗戶,外麵是一棵大榆樹。趁著滿天星光,看到大榆樹的下麵是一塊空地。空地上放著一方布,上麵放著一行一行東西,有各色長頸的短頸的瓶子,有大肚小肚的罐子,還有各色琺琅盒子以及木頭盒子。布旁邊蹲著一個女人,略顯肥大的身體,穿著花布衫,頭上戴著一方花布頭巾。那女人,正拿著一個瓶子,不時從地上放著的瓶子裏倒進來一滴,又或是從罐子或者盒子裏挑出點什麽放在裏麵,合成好了,搖一搖,過了一會兒,呀,空氣裏的香氣又變了,清靈飄渺裏麵又多了如同混上了鬆針那樣雅致而又深厚的韻味。
華淑萱是個女人,女人最愛的有幾樣,第一,漂亮衣服;第二,名貴胭脂水粉;第三名貴的珠寶首飾;第四,便是這神秘奧妙的香了。
在這樣一段時間,這樣一塊地方,這樣一個奇怪的穿著花布衣裳的婦人,卻調出了如此美妙的香,換作任何一個有淺薄江湖經驗的人都要認真仔細想想:不尋常!
可是,華淑萱隻是個大小姐。她的腦海裏,沒有危險和必須趨避危險的想法。就算現在有人大吼著告訴她:“那肯定是個壞人!”
她,也聽不進去!
“這香,真是太好聞了。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會調香的人呢。”就這樣說著,華淑萱便奔出門,繞到客棧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