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神技
陽光,還沒那麽強烈。此刻的山間,青霧浮動如仙人美麗的紗衣。
剛剛十三歲的少年公子程倚天,穿一身月牙白衣裳,淩風而立。山風,微微拂動他束於腦後的頭發,那張精致好看的臉稚氣未脫,漂亮的眼睛裏,眼神卻以不脫沉靜。
這真是一個不平常的孩子。
杜伯揚懷著杜伯揚的心思,蕭三郎懷著蕭三郎的心思,不約而同,他們心裏都這樣想。
蕭三郎要下手,下不了手。
杜伯揚也和他想得一樣。
殷十三瞧瞧這二位,答應了雷老爺子又忌憚名聲受損,躊躇糾結,整整衣襟,邁上一步道:“還是我先來,領教小公子的本領吧。”
說好要讓十招。前十招,程倚天打出的乃是最普通的眾家拳中的拳法套路,來來去去不過仙人指路、猴子望月以及黑虎掏心等等。杜伯揚、蕭三郎站在旁邊,看著,笑而搖頭。他們和殷十三——三個人都一起想:“就是這樣的身手而已,雷老爺子竟然讓這個小孩子來做挑戰?”
殷十三、蕭三郎相信杜伯揚,杜伯揚信任雷衝本是山西富賈不假。可是,大概是無奸不商吧,曾經給自己掙下好大家業的雷老爺子居然滿嘴胡話,這一點,讓人在感激、傾慕之餘,大大不以為然。
十招已過,殷十三高喝一聲:“小公子,你可要當心咯。”傷口早已結痂的雙手彎曲成爪,“呼”的向程倚天抓去。
這可是殷十三日後賴以成名的絕技,用在兵器上時叫“鎖兵決”,離開兵器單用手爪,叫“鎖喉決”。七七四十九路招法,每一路都有多般變化。若全力施展,大凡本領差一些的,無論怎樣,喉嚨都要被他抓住。殷十三自幼練功,十根手指,連石板都抓得進去。人的喉嚨被他抓住,一扭即斷!
因為對手是程倚天,他刻意悠著,出招時,細微處變化也少了許多。可是,接下來,讓他奇怪的事發生了。
鎖喉決招式可繁可簡,但是,不管如何刪減變化,對付一個隻會普通眾家拳的小孩子,三招以內不能抓到喉嚨附近,這實在很不應該。殷十三的手臂被程倚天格擋住,第四招、第五招、第六招分別都加了力道,多了變化,腳法增多,十根手指也翻飛如花,卻依然沒法突破。
之後,他們還對了一掌。
程倚天年紀小,殷十三不敢用強。可是,雙掌對上程倚天的雙掌,殷十三的掌心好像被什麽托了一下,所著不多的力道猶如打在一團棉花上迅速不見蹤影,接著,差不多力道的反擊直衝而來。
殷十三大愕,脫口高叫:“好家夥!”沒等他退開一步以求把架勢拉開,程倚天一條右腿彈出,踢在他的左邊胯骨上。
杜伯揚、蕭三郎皆看得明白,殷十三也委實吃驚。想要反擊,以及來不及。對方第二招連綿而來。
這一下子,杜、蕭、殷三個人六隻眼睛一起瞪到很大。程倚天反擊的第二招,左爪跟進,小手臂連轉三個半圓,招數不老,右腳落地,左腿便已繃直,踢向殷十三小腹。殷十三好像被人迎麵打中一拳似的,這手法,這招式,分明就是熟悉無比——“采葉登雲”。這招使罷,下招該是“別有乾坤”。腿功是給爪功做鋪墊,踢腿既是防止他人進攻,同時也占領了綽綽有餘的戰場,和前招連成一氣後,第三招“飛指摸金”就要出來。說是“摸”,摸上了就完蛋。殷十三側過神來,閃過這一“摸”的同時,企圖反擊。不妨對方早洞悉他的動作,頭一低,仗著體格小竟然從他腋下穿過去。手指一探,殷十三右邊脖子大動脈被程倚天拿住。
未脫稚氣孩童的聲音脆脆道:“十三哥,你輸了。”
放開殷十三,程倚天一個筋鬥翻到雷衝身邊。體態輕盈落地穩健,衣袂飄起,人如林間降落的一隻小蒼鷹。
殷十三鼻子都快氣歪了,大喝:“你偷學我的本事!”
“采葉登雲、別有乾坤、飛指摸金——都是殷十三爺鎖喉決裏的招法,尤為可氣的是,這些招法,他剛剛才用完,程倚天這個小鬼頭竟然立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加諸於他身上。
蕭三郎攔住暴跳如雷的殷十三,森然對雷衝說:“雷老爺,該不是事先就摸好了我們的底,我們會什麽,小公子都已經了若指掌了吧?“
“這怎麽可能?”雷衝矢口否認。
“那怎麽——”對於殷十三而言,救命之恩是大,可是盜師學藝,那也是武學界的大忌。就算是親爹,也沒法原諒。
杜伯揚比他們耐心要好些。杜伯揚認真想了想,對雷衝說:“莫不是他的功夫,小公子已經完全練成?”而這一點,他也幾乎沒法想象,太不可思議了!程倚天才多大?
雷衝處變不驚,說出來的話卻簡潔而又犀利:“在這個世上,有些人,天生就為某些東西而生。”
“比如他……”杜伯揚接。
“沒錯!”雷衝的目光傲慢中帶著堅定,堅定裏還流淌著隱藏於深處的哀傷。
蕭三郎不服氣,要戰。杜伯揚一把拉回他的身體,大喝:“夠了!”
蕭三郎哪裏會怕,冷冷道:“不是說人人都可以戰嗎?我還沒上,大當家也沒打,倒是一起先認輸?”
“你打不過的,不僅你,還有我,我們和十三一樣,都不是程倚天小公子的對手。”杜伯揚衝著他的神情非常威嚴,說出話來更是擲地有聲。
事已至此,杜伯揚轉身對雷衝說:“老爺子,我已經相信三天前如果沒有那場大雨,我必定敗於小落英劍丁翊手下。丁翊確實是為殺我而來。”
殷十三和蕭三郎卻還是憤憤不平,根本不能接受他們倆大人、竟要一起敗在一個小孩子手下的事實。
雷衝說:“伯揚,劍莊的人肯定你會來兩河的事,還有,你一定會敗在丁翊手下的猜想,以及你、三郎和十三都不是天兒對手的理由,一起都說了吧?”
杜伯揚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抬頭對蕭三郎和殷十三說:“三郎,十三,在解釋這一係列問題之前,還是由我先來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的主角呢?不巧就是區區在下。”因程倚天始終懵懂,仿佛什麽都不知道,杜伯揚瞧了瞧雷衝,雷衝目光一轉,看到了一個身材瘦削的黑衣人。這黑衣人就如鬼魅一樣出現在雷老爺子身側。
雷衝對他說:“帶公子先到處轉轉去。”黑衣人便向程倚天招手。程倚天最聽義父話,黑衣人招手,他向黑衣人走去。
黑衣人帶小公子離開。
杜伯揚才開始講述——
“那還是多年前,我才接管馬道上一個規模不大不小的馬幫不久。那時候,馬道上像我手裏馬幫那麽大的組織總有五六個。我們相互對峙,相互爭奪地盤,又相互爭鬥搶生意。
我手下有個老二被兩個大對頭收買,一次生意成功之後,慶功宴上,他給我下了酸軟香。這酸軟香很厲害,人服用後一盞茶功夫就會軟成一灘爛泥。好在我對吃食極為精通,大碗肉的味道放了酸軟香後會有輕微改變,這瞞不了我的舌頭。老二拚命又想敬我酒。我感覺不對,推桌子站起來。老二猛然把端在手裏的杯子往下麵一摔。”
接下來的事情,鐫刻在年輕的杜伯揚的記憶,成了無法磨滅的印痕。因為二當家當場就被他砍死了,而對他非常忠心的兩個當家卻在對頭率人一擁而入之後,為了保護他,最後被亂刀砍成肉泥。
噴射的鮮血,噩夢一樣糾纏日後的他好久好久。
而他自己,也中了十幾刀,勉強逃到外麵,酸軟香的藥勁上來,他最終還是倒在路邊。
不遠之處,就是雜亂的腳步和凶猛的喊殺。
杜伯揚手腳酸軟,神誌卻非常清楚。對自己馬上要麵對的厄運,他絕望之餘,難免那陣害怕。
任何人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心裏都會充滿恐懼。而這恐懼,正是可以把英雄變為俗人。
那時候,已經小有名氣的他,差點眼泛淚花。
憤憤不平被認為一定會輸在程倚天手下的蕭、殷二人已經被他的經曆吸引住。
蕭三郎瞠目結舌,殷十三緊握雙拳。杜伯揚現在好好站著,那時候必定順利度過難關。可是,真相未曾界限,危險近在眼前,沉浸入情景的他們感同身受,懼怕而又緊張。
杜伯揚說:“那時候的我,已經做好準備,待會兒,我就會和忠於我的部下一樣,被亂刀砍死。但是,就在對頭們率人追到眼前,一個人出現了。”
杜伯揚為什麽會來太行山?
“因為我就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這個人的本事非常好——
“馬幫裏麵有規矩,馬刀一百零八杆,砍不死,馬幫的人敬他為英雄。救我的人欣然同意我那兩個對頭的挑釁,抽出一把劍,一把非常普通,劍身甚至都有點生鏽的劍。一百零八杆馬刀,揮舞起來,外麵潑一盆水,裏麵的人也未必會濺到一滴,可是,他就是擋住了。那把破破爛爛的長劍,隨便碰到那一把馬刀,那把馬刀都要被帶動得或是晃一晃,或是轉一轉。最後,一百零八把馬刀自亂陣腳,相互碰撞紛紛跌倒。就留下救我的人還站在那裏。
‘不僅如此,他的風采又讓當時在場所有的人折服。本事這麽好,打敗了這麽多人,卻一點兒都不驕傲,隻是把劍收入鞘,然後喝了一口他隨身帶的酒,和我說了聲‘珍重’,然後就飄然而去。
‘他都沒看我的對頭,因為,我的對頭們早就為他折服。他們服了‘他’,同時也服了我。三大馬幫合成一個,最後又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