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幽穀

  “啾啾!”一隻翠羽小鳥從眼前飛過。


  蜿蜒流淌的小河邊,望著青山綿延處正在吹笛的蕭蒼凡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翠羽小鳥飛過的空中,隱隱有一縷異香。這香,很淡,但是凝聚不散,猶如一根細細的線凝結在空氣裏。如果不是門道中人,真的很難發現。這樣的香,顯然不是一般調香人製作。


  跟隨翠羽小鳥掠行了一會兒,翠羽小鳥突然不飛了。它站在一根蘆葦上,漆黑的眼睛不時瞅向他,鮮紅的小嘴隨著頭部的動作不時一點一點。


  香氣,沒有了!


  蕭蒼凡心裏一鬆,眉目清秀的臉重新露出笑容。


  他回去大路上,沒走多遠,卻發現路中央突然出現一團物件兒。


  這個物件兒從上到下都用紙製作,雪白雪白。由於背對自己的緣故,隻能憑體態評斷:那是一真人大小的紙紮人偶。紙人對麵有一行人,有車有馬,車身上插著旗幟,上麵寫著:長遠鏢局。


  看得出,鏢師們都又驚又怕。


  蕭蒼凡眼珠一轉,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看鏢師中有人舉刀去劈那紙人,連忙大喊:“且慢!”


  但是遲了!


  蕭蒼凡快步搶到紙人旁邊,清晰看到紙人黑黑的眼眶裏,一雙赤黃色的眼珠飛快轉動,塗成紫黑色一張詭異的嘴巴旋張得很大很大。


  一陣濃煙噴到鏢師臉上。飛揚的煙塵裏,依稀可見血洞洞的大口,同時聽到從中發出的“嘎嘎嘎嘎”恐怖的尖笑。


  蕭蒼凡也被濃煙嗆得一陣咳嗽。


  濃煙散了,紙人依舊留在路,黑黑的眼眶和血洞洞的大嘴依舊在,隻那一雙可以飛快轉動的赤黃色眼珠不見了。


  當頭的鏢師被其他人圍住,他一邊說“沒事”,一邊發出不間斷的咳嗽。咳啊,咳啊,“呼”的一聲,一團血淋淋的肉被他從嘴巴裏咳出來。接著,他雙手不能掰扯脖子,臉紫漲著,好像被什麽扼住了喉嚨。


  又是一個鏢師搶步上來,他先看蕭蒼凡。蕭蒼凡穿一件藍衣長身玉立,雙眉斜飛入鬢,兩隻眼睛黑漆漆的,英俊瀟灑超凡脫俗,怎麽也不像個壞人。鏢師拔出刀,繼續想砍那紙人。


  這回,蕭蒼凡用笛子擋住他。


  “不能砍。”


  “為什麽?”之前的鏢師倒在地上,皮肉正在龜裂。皮肉裂開的劇痛讓那個人殘存了半口氣,依然在嘶吼扭動。


  蕭蒼凡說:“我知道這個紙人,它是江南奇花穀——”話才說到這兒,身邊那個紙人“砰”一聲,從裏麵爆炸開。


  無數的粉塵凝成了一支支小箭,四散激射。包括蕭蒼凡在內,在場所有人全部中招。


  蕭蒼凡臉上浮起一層奇怪的綠色,先是淺淺的,好像二月剛剛萌芽的春柳,接著,這綠色濃烈起來,碧油油時,簡直如同厚重的油在流淌。一層青氣因之氤氳出來,圍繞著他的頭,也纏繞住他整個人。他閉著眼睛,等綠色從濃烈又淡化為二月的春柳,最後隱於皮下。眼睛一睜,眼前又是一番淒慘的人間地獄。


  第一個鏢師還沒死時,大概他會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慘的人。


  可是到了現在,活著的鏢師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們寧可像第一個鏢師那樣,內髒腐爛、皮膚龜裂而死。


  紙人體內激射出來的粉塵沾到活人身體後,馬上滋生出一絲一絲金光閃閃紋路。這些紋路仿若活物,沾物便走,遇熱生根,一條飛快變出十幾條,十幾條迅速化為一大片。大片金絲鑽入肌理,深入血液,牢牢纏繞住四肢百骸,噬咬著血肉、啃食著骨髓,原本活生生的那些人躺倒在蕭蒼凡眼前,蕭蒼凡來不及救治,眼睜睜瞧著他們肌肉塌陷、骨骼碎裂。


  耳聽得慘號聲充塞了原本寧靜的樹林,縱然是他,也不由得眉頭緊皺,心生憐憫。


  又是一個人經過這裏,他遠遠聽到這兒的慘號,急忙從斜路上飛躍而來。金絲滿地蔓延,蕭蒼凡連忙飛身而起,將這個人攔在半路。


  這是個麵皮蠟黃的瘦子,穿著土布衣裳腰間紮著麻繩腰帶,和模樣兒十分不錯的蕭蒼凡比,長相氣質都差遠了。不過,黃瘦子可不是那種非要靠臉吃飯的人,瞧瞧什麽事兒都沒有的蕭蒼凡,又遠觀林子裏橫七豎八倒伏的死屍,雙手一翻,一對鐵爪模樣的奇形兵器被他亮出來。


  蕭蒼凡用笛子擋了幾下,笛子就被鎖了。黃瘦子手腕巧翻,青年手一空,竹笛落在對方手中。


  黃瘦子人長得不好看,禮節卻講究得很。奪了敵人的“武器”之後,將竹笛在手上又轉了兩圈,橫過來,做出交換的姿態。


  青年知道這種舉動的意思,雙手伸出去,口中道:“雲南蕭蒼凡。”


  黃瘦子則呲牙冷笑,也報家門:“揚州殷十三。”竹笛交到蕭蒼凡手裏之後,一對鐵爪揮舞,就出殺招。他很自信自己的鐵爪功夫,可是,江湖之上稀奇的事情多得是。明明發著寒光的鐵爪尖已經碰到蕭蒼凡的脖子。蕭蒼凡嚇呆了似的,也沒躲。殷十三的胸口卻被什麽突然堵住似的。


  “啊!”一聲悶哼。


  鐵爪驀然落地,他縮回雙手,用力握著自己嗓子。溺水了一般,腳步踉蹌,接著抽搐著摔倒。摔倒之後,不知怎的,他的身上也長出來好幾縷金絲,數量不多,但是厲害在貼衣就走,同時不斷分裂。


  “果然是你!”殷十三大叫。


  蕭蒼凡轉看自己的笛子,搖搖頭,握著笛子,過了會兒,把笛子在腰帶內插好,走上來,握住他的手。


  蕭蒼凡的臉原來微微蒙了一層青白,這會兒青色驀地加深。而隨著他臉上的顏色越來越重,最後簡直綠油油要滴出來時。殷十三自身溺水的錯覺頓時好了很多。能夠自如喘氣,鑽入肌理的金絲仿佛也拔身而出。不過,這些金絲沒有除根,就還會再生。蕭蒼凡鬆開他的手之後,身上又傳來的劇烈疼痛。


  殷十三屢受折磨,禁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蕭蒼凡蹲在他身邊,看他蜷身體,含笑道:“求我啊,求我再施援手救你。”


  殷十三本來還在呻.吟,聞言,牙齒緊咬,吭都不再吭一聲。金絲入肉的痛楚凡人很難抵禦,他原本就蠟黃的臉變得雪地一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落下來。但他就是不向蕭蒼凡求饒。


  蕭蒼凡等也等了,熱鬧看得差不多,從身上那個木頭盒子重新取出來。這盒子挺大的,上麵簡約描了些蘭草的花紋。轉了一個小格,他從裏麵拈出一條碧綠可愛的小蟲來。


  這條小蟲通體晶瑩透亮,如果不是昂起的頭左右搖擺先是它是活物,旁人隻當是條高等的翡翠。而它一出來後,遠處還在啄食赤紅色香料的翠羽小鳥頓時驚覺,抬起腦袋,兩粒黑豆一樣的眼睛光彩熠熠。


  翡翠小蟲被放在殷十三身上。它如同來到了無比美好的地方,歡喜得翹起頭來,整條身體搖來晃去如同跳舞。恰巧翠羽小鳥飛來後,站在樹枝上,“啾啾”鳴叫。它好像剛好配合上來,愉快地滾了一圈,然後就瘋了一樣在殷十三身上爬動。


  來來回回爬了十幾圈,小蟲的顏色由綠變成黑。變成的黑色還是晶瑩透亮,隻是沒有了美感。因為金絲長得很快,重新衍生出的數量,翡翠小蟲一時半會兒沒吸收完。黑到不能再黑的小蟲驀地僵直,硬梆梆從殷十三身上掉下來。


  蕭蒼凡旋即又從盒中拈出一條翡翠小蟲。這條小蟲一沾殷十三身,也激動得昂首顫抖,爬動二十幾圈後,顏色變黑,也僵硬死了。


  第三條翡翠小蟲放出來後,爬到渾身顏色很深時,突然失去方向似的,昂起頭來左顧右盼。蕭蒼凡把這條小蟲捉起來,托在手上,開始運功。


  金絲入肉的刺痛全部消失,殷十三體態一輕,人便從地上一躍跳起。動動手,動動腳,到處都很好——這可真是太神奇了。


  瞅了瞅地上兩條僵死的小蟲,又看了蕭蒼凡一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殷十三頓時被嚇了一大跳。


  蕭蒼凡臉會變色,他剛剛就瞧見過。不過,那時候他性命垂危,金絲入肉後的劇痛讓他頭腦變遲鈍了,真真以為自己疼得出了幻覺。而現在,最後那隻翡翠小蟲被托在蕭蒼凡手掌心上。翡翠小蟲軟軟地趴著,一動不動,身上的黑色轉移到了蕭蒼凡手掌心。蕭蒼凡的手掌心一團黑色,漸漸變綠,又變成青的,最後恢複成掌心原本的顏色。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殷十三震懾於前後這些事情,失聲問。


  蕭蒼凡向他邁了一步。


  他急忙後退:“你且住!”竟是滿臉驚懼。


  蕭蒼凡說:“林子裏的人不是我殺的。”


  “那我身上怎麽也會出現和林子裏死掉的人身上一模一樣的毒物?”


  “大約是我之前查看情況時,碰到了。”蕭蒼凡拍拍衣服。殷十三一看,嚇得連連後退,距離足足兩丈,方才站住。


  蕭蒼凡禁不住發笑:“我接連運功,就算沾了些毒,此刻也不會留有多少。”把恢複翠綠顏色的小蟲放在身上,翡翠小蟲果然懶懶的,全無反應。蕭蒼凡收起小蟲,笑著對他說:“初來乍到,也沒認識一個朋友。兄台為人熱情,性格還那等堅毅,在下非常佩服。不如化敵為友,我們交個朋友吧?”


  殷十三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顯然頗為忌憚。


  蕭蒼凡於是露出戲謔,很瞧不起他這般懦弱的模樣。殷十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頓時湧上來,他站直了身體,大喝:“交朋友就交朋友,我又豈會怕你?”舉起一隻枯瘦如雞爪的手。


  蕭蒼凡伸手與他相握,頓生感歎:“兄台的手,顏色深黑如鐵鑄,似乎無需兵器,光是這隻手便可成為利器。”


  殷十三說:“我本是神爪門的弟子。”又笑了一聲,“我在揚州邗溝鄉下家裏沒什麽人,二月十三生的,所以叫‘十三’,具體多大,卻是不知。”


  蕭蒼凡“嗬嗬”笑道:“我在家,上麵還有兩個哥哥,所以,鄉裏人也給我起了個差不多的諢名,叫‘三郎’。”頓了頓,“你既不知道你到底多大,那麽我們就沒法排出大小。這樣吧,我先入的林,就算我癡長些,是你哥哥可好?”


  “這當然好!”殷十三毫無心隙,朗聲說道:“我覺得‘三郎’這個名很好,反倒是你原本那個名字,文縐縐的,我叫不慣。”


  “那從今兒個開始,你叫十三,我就叫‘三郎’。”


  “殷十三——蕭三郎?”


  蕭三郎,殷十三皆開心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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