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督師驚心服毒藥 周延儒蒙寵入內閣(二)
楊山鬆在外間聽了,忍不住進來勸道:“父親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不能辜負了皇上聖恩。”
“皇上聖恩隻有來世再報答了……”楊嗣昌畢竟是多年皇上身邊的密勿大臣,涵養鎮定的功夫高人一籌,話到嘴邊,強忍著沒出口,話鋒一轉,道:“十餘年來,流賊之所以不可製者以其長於流走,乘虛搗隙,倏忽千裏,官軍追則疲於奔命,防則兵分勢弱,剿賊非一日之功。萬幸洪亨九與孫白穀在潼關設伏,闖賊幾乎全軍覆沒。獻賊瑪瑙山大敗,妻妾都給官軍俘虜了。可惜鄭崇儉數萬人馬,重重包圍數月,竟給闖賊逸出,實在令人不解。可恨左良玉不聽檄調,擁兵觀望,貽誤戎機,坐視張獻忠到興、歸山中安然喘息,後到夔東與曹操合兵……”他越越激憤,雙頰潮紅,呼吸沉重起來。
萬元吉擔心他氣壞了身子,截住話題,婉轉勸道:“眼下大人治病要緊,不必心急用兵。最該做的是盡快給皇上上折子,為襄陽失陷事向皇上請罪,用兵方略緩一步再。”
“容我再想想。”楊嗣昌身擁厚被,圍坐在床上久了,十分疲憊,萬元吉告辭退出,眼淚止不住滾落下來,他實在替楊嗣昌傷心不平。盡管一再失利,但師相提出的各種方略卻沒有什麽疏漏,錯就錯在將不用命,士無鬥誌,縱有善策,亦難見諸於行,行之亦未必有效。號稱十幾萬人馬的大軍,剿賊卻似乎成了師相一個人的事,這種苦差就是大羅神仙也會束手無策,何況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萬元吉在榻上輾轉難眠,約莫三更時分,才有了一絲倦意,房門卻給人敲響了,“監軍大人,睡了麽?”
萬元吉聽出是楊山鬆的聲音,急忙翻身起來,答應道:“大公子請進來。師相服藥了沒有,病勢如何?”
“我剛才去看了,服過藥後,病有點輕了,隻是……,萬大人!你看這個。”楊山鬆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萬元吉展開一看,上麵工整的抄錄著一首詩: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他鎖眉道:“這是朱子的詩句,哪裏來的?”
“是家大人方才抄錄的,掉在了床頭,我偷偷撿了起來。”
“玩味詩中之意,師相仍存振作雄心,徐圖恢複,整頓兵甲,未必不可轉敗為勝,彌補二府三州十九縣之失。”
“大人再看看這個。”楊山鬆取出一個書簡,遞與萬元吉道:“這是在家大人文稿中翻檢出的,寫給湖廣巡撫宋一鶴的信函,尚未發出。愚侄擔心家大人……一旦……可怎麽好?務請大人明日勸解家大人,速速打起精神,議定下一步剿賊方略,為亡羊補牢之計。至於個人榮辱,暫時不必掛在心上,靜待聖命,再做安排。據愚侄看,一則聖眷尚未全衰,《諭督師輔臣》詔書上得明白,‘卿自昨年九月初六日辭朝至今,半載有餘矣。無日不懸朕念。與行間將士勞苦倍嚐,而須發盡白,深軫朕懷……’實是其他大臣從未有的恩遇;二則流賊情形與將士弊病,皇上也早有洞鑒,縱然……”
“公子見解的不錯。大臣中能為朝廷做事的,也隻有師相大人與洪亨九兩位而已。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難得人才,斷不會如此接連提升,如此倚信。今日下潰亂,豈是一二任事者之過?皇上還要用人,師相若沒有心死之哀,不會招禍。”萬元吉勸慰著展信細看,信函收尾處似有絕命之意,“降奇禍,突中襄藩,仆嘔血傷心,束身俟死,無他矣。”暗呼不妙,正要叮囑楊山鬆將父親看緊些,忽聽院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隨從在門外連聲叫道:“大公子!大公子!……”聲調既慌張又悲痛。
楊山鬆霍地起身開門,驚問道:“什麽事,這樣驚慌?”
那隨從撲通跪在台階上,哭道:“老爺、老爺去了。”
“怎麽會?”楊山鬆、萬元吉頓覺嗡的一聲,渾身一震,一起問道:“什麽時候去的?”
“的也不知道……”
楊山鬆、萬元吉不暇細問,一起奔往後院。
楊嗣昌仰麵躺在床上,嘴角和鼻孔有血跡滲出,被褥、頭發有些零亂,床頭赫然整齊地放著督師輔臣銀印一方、敕書一道、尚方劍一口。萬元吉看著楊山鬆撲到床前放聲痛哭,不斷用頭碰擊大床,他垂淚拉出楊嗣昌所在袖中的一隻手,指甲發青,翻看枕頭,下麵有一張皺巴巴的草紙,還粘著星星點點的白色粉末。“砒霜-——”他心中陡然一緊,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無限酸楚地埋怨道:“師相,你何必尋此短見呢?”
洛陽陷落的消息傳入北京,崇禎大為震驚,停止上朝三日,得知福王世子朱由崧逃到安慶,特發禦前銀一萬兩,周皇後等人也湊了一萬兩銀子,由司禮監秉筆太監王裕民、駙馬都尉冉興讓前往撫恤。二人剛剛啟程,重振接到宗人府傳進襄王次子福清王的緊急文書,襄陽竟然也失陷了。楊嗣昌在哪裏,怎麽聽任張獻忠四處騷擾?襄陽失陷、襄陽王身死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見他片紙奏報?洛陽失陷,他當時遠在四川,鞭長莫及,罪責都在河南巡撫李仙風身上,可襄陽是督師行轅的駐地,有重兵防守,怎麽也落入賊人之手?崇禎獨自一人坐在乾清宮東暖閣裏,眼前是一大摞參劾楊嗣昌的奏疏,他逐一翻看,從奏折中抖落一張紙片,上麵寫著兩首詩,都是借題諷詠:
其一:
鹽梅佐酒自無雙,剿寇督師負上皇。
本是肢端一癬疥,楊君治罷入膏肓。
其二:
襄陽失罷失洛陽,一鼎湯沸煮福王。
枉負恩幹城意,束身俟死愁斷腸。
下注一行字:京師新謠諺,不知傳自何人。崇禎臉色大變,將奏折丟在案上,朝外吩咐道:“速宣六部九卿科道進宮來!”
在外麵當值的王承恩答應著,跑著出去,不多時,科道官員都到齊了。崇禎掃視著眾人,壓下火氣道:“楊嗣昌在江南為朝廷出力剿賊,你們並未親曆其境,親曆其事,如何能到實處,悉知軍中詳情?動輒上折子參劾,怎麽就不體諒一下他的難處!”
“皇上,臣等身為言官,有風聞參奏之權。”
崇禎看了話人一眼,問道:“左懋第,你身上補服繡得是什麽?”
“繡的是神獸獬豸。”
“我朝補服都是太祖皇帝所定,你知道其中的深意麽?”
左懋第不愧兩榜出身,引經據典,侃侃答道:“《艾子雜》:堯之時,有神獸曰獬豸,處廷中,辨群臣之邪辟者觸而食之。《論衡》: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乃令羊觸之。《神異記》:東北荒中有獸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見人鬥則觸不直……名曰獬豸,一名任法獸。《異物誌》:北荒之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別曲直。見人鬥,觸不直者。聞人爭,咋不正者。《漢書音義》:解豸似鹿而一角,人君刑罰得中則生於朝廷,主觸不直者。太祖高皇帝以臣等為朝廷的獬豸,拾遺補缺,司職風憲,誅伐奸佞。”
“你得不錯,有這個規矩。可你別忘了,風聞不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風聞也要據理而奏,不當妄誕。全憑意氣,徒逞筆舌,豈會有公論?你楊嗣昌擁兵自衛,迄無成功,瑪瑙山不是功是什麽?此功雖不能掩飾兩藩淪陷之罪,但也不至於六大可斬、抄家滅門,就是死了,也要斷棺戮屍!你們就那麽忍心?楊嗣昌是朕特簡拔用的密勿大臣,用兵不效,自有朕斟酌處罰。你們這般詆毀他,將朕置於何地?你們哪裏參劾楊嗣昌,分明是朝著朕來的!”崇禎越聲調越高,他起身離案,踱步道:“楊嗣昌不易呀!臨危請命,萬裏奔波,嘔心瀝血,上折子憂心如焚,以致頭發都白了。有了捷報,你們眾口一詞地歌功頌德;遭了敗績,你們又眾口一詞地訐告他,是平心之論嗎?左懋第、雷縯祚,你們居司憲之位,不該揣摩朕的心思,投朕所好,以朕的好惡為是非,如此用心不公,對得住身上的補服嗎?不怕獬豸頂你們、咬你們、吃你們嗎?”
左懋第囁嚅道:“臣並無私心,隻是……”
“隻是什麽?”
“襄、洛下形勝,卻給賊人輕易攻破了,可歎我大明三百年的大好河山,竟任憑賊人如此蹂躪!臣實在傷心……”左懋第嗚咽失聲。
“楊嗣昌願意如此嗎?”崇禎歎氣道:“你們為什麽定要以攻訐為能事,而不想著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想著代朕出京督師,為下討賊?剿賊不是楊嗣昌個人之事,怎麽出了禍端定要他一人承擔?上到閣臣、六部,下到總督、巡撫、總兵、副將、知府、知縣,都難辭罪愆!你們怎麽不參?古人: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麽到了危難時節,都推得一幹二淨?忠心何在,良何在?這些折子朕都留中不發,存入內閣大庫,你們告老還鄉的時候,朕再賜還,永為戒鑒。”
左懋第並未心服,叩頭道:“總得給下人一個交待吧!”
“朕自會向下交待。”崇禎見他咄咄逼人,冷笑一聲,道:“朕禦極十有四年,國家多事,流賊橫行,竟致親叔不保,都是朕不德所致,真當愧死!朕下罪己詔,反躬自省,足以謝下了吧?”
眾人一起跪倒,左懋第身邊的臣子紛紛伸手拉他的袍袖、衣襟甚至靴子,崇禎怒道:“不必攔他,他有什麽話盡管出來!”
正在僵持,王承恩匆匆進來,稟報道:“萬歲爺,襄陽六百裏加急文書。”
崇禎一把抓過來,拆開看了,默然不語,臉上悲怒交加,捏在手中的文書微微抖動,瑟瑟作響。乾清宮裏一時寂靜異常,聽得到紅羅炭嘶嘶的燃燒聲。眾官跪伏在地,王承恩鵠立一旁,都盯著崇禎手中的文書,不知道出了什麽驚大事。良久,崇禎才長長歎息一聲,淒然道:“朕想責罰他也不能了,楊嗣昌三月一日已故去。你們下去吧!朕要親筆寫一篇祭文給他。”
柳泉居的雅座裏,吳昌時獨自喝著黃酒,吃了半壺酒,一身便裝的王德化推門進來,他急忙起身讓座,王德化擺手道:“不必客氣,教你久等了。咱從司禮監衙門剛出來,就給皇上召入宮裏,問了問首輔薛國觀的動靜。他聽皇上召見科道言官時對閣臣不滿,一夜坐臥不安。”
“若不是他如此屍位素餐,流賊也不至於猖獗難剿。”吳昌時將王德化讓到上座,他心裏早將薛國觀恨入骨髓,京察之前,他托外甥王陛彥送了銀子,吏部郎中一職已經薛國觀口允,不料卻到了清水衙門禮部做了個主事,其中的緣由竟沒有一言片語交待,他多次乘向王德化送禮之機抱怨。
王德化微笑道:“來之老弟,你不用心急,這次你大可出那口怨氣了。”
“多謝公公。”吳昌時眼光一熾,忙給他斟滿酒。
“不必謝咱,多行不義必自斃,都是他自家做下的孽!”王德化端杯喝了,用筷子夾起一塊龍卵吃下,道:“做官麽,貪贓枉法的事難免,但不可過貪,隻往自家懷裏扒拉銀子,手縫兒裏一點也不漏出來,總想著蠍子尾巴獨一份兒,那怎麽成?當年他那兩樁賣官鬻爵的買賣,你也知道。咱們廠衛偵知了,隻是想分點兒銀子花花,並不是非得與他為難。他可好,竟密奏給了皇上,廠衛擾民。後來竟當著皇上的麵兒我的壞話,你可氣不可氣?”
“這可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次皇上平台召對,閑談之間,歎息道:‘眼下貪賄成風,奈何!奈何!’薛國觀瞟了咱一眼,什麽:“倘若東廠得人,大朝臣哪個敢徇私?’當時嚇得咱汗流浹背,一句話也不敢辯解。出宮後,咱都沒回司禮監衙門,直奔東廠,將這事跟曹化淳了,派了十幾個得力檔頭、番子,晝夜盯在薛國觀的府第周圍,看他怎麽幹淨?”
“想必有所獲了?”
“他怎麽少得了把柄?咱之所以一直隱忍未發,是時機不到。如今是時候了,前些日子他向皇上進言命戚畹捐銀助餉,周國丈、田國丈等皇親國戚人人自危,恨得咬牙切齒,皇五子因此喪命,那可是皇上的心頭肉呀!這賬也要算在他身上。他自以為很得皇上信任,什麽銀子也敢拿,貪贓納賄竟牽扯到流賊身上,這不是自家找死麽?”
“他與流賊有往來?”吳昌時吃了一驚。
“可不是麽!張獻忠被左良玉追剿得無處藏身,派手下叫馬元利的帶著許多金銀珠寶進京獻給薛國觀,想要歸順朝廷,他貪財貪功,十分賣力,這才有熊文燦招降,也就埋下了穀城之變的隱患。”
“公公怎麽拖到此時?”
“薛國觀尚未利令智昏,收銀子的時候已想好了退路。穀城之變,有熊文燦做替罪羊,奈何不了他。如今卻不同了,流賊橫行,督師楊嗣昌沙市死難,皇上心情壞到了極點,尤其是在奏折中發現了兩首歪詩,嘲諷皇上倚重楊嗣昌,竟胡咱們大明朝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皇上命曹化淳暗地查訪,估計難以查實,但這些折子都是由內閣送入宮的,薛國觀身為首輔,怎麽也脫不了幹係!”王德化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道:“這是所有出入過薛府的人名單,備了什麽禮物都記得一清二楚,你斟酌著用吧!隻要上折子參劾,皇上勢必命咱們查訪,看他怎麽躲得過此劫?”
“薛國觀樹敵甚多,隻要我上了折子,跟進的想必不會少。”吳昌時陰惻惻地道:“先拔了老虎的牙,看它怎麽咬人?隻要它咬不得人,很快就會變成死虎。若要擺布薛國觀,先將他逐出朝廷。”
“嗯!你托咱貢給田貴妃的那些象生花,已送進了承乾宮,娘娘見了滿心歡喜,她雖不便舉薦周玉繩,但可找時機在皇上麵前提提他的名字,給皇上提個醒兒。”
“如能這樣,已是難得了。”
王德化咂了一口酒道:“單這樣做還不行,皇上英明刻察,貴妃多了反會弄巧成拙,將事辦糟了。周先生最好自家上個折子,不愁皇上想不到他。”
“好法子!”吳昌時舉杯喝了,拿出一張銀票遞上,王德化笑吟吟地揣入懷中……
果然,吳昌時的折子一上,戚畹們無不額手稱慶,紛紛鼓動交往密切的朝臣跟著參劾,崇禎對薛國觀已心存不滿,等王德化查實了,不待薛國觀自己奏辯,便寫了一道手諭:薛國觀身任首輔,貪瀆營私,成何話!著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這議處奏聞!牆倒眾人推,眾人齊議致仕回籍,薛國觀灰溜溜回了山西老家。不久,周延儒上的請安折子到了,睹物思人,崇禎果然想起他的諸多好處,在折子上批道:“還是他做。”
聖旨還沒發下,吳昌時已經得知,立時派仆人王成帶著書信回太倉。張溥用蓑衣裱法將散碎紙片重新裱好,連夜趕往南京,周延儒正在那裏寓居。見麵後,他拜賀道:“宮裏傳來消息,恩師起複的旨意就要頒下。”
“如,終於等到這一了。”周延儒大喜,隨即歎息道:“眼下內憂外患,首輔也不好當呀!”
“自古亂世出豪傑,恩師改弦易轍,不愁沒人出力,不愁留下千古英名。”
“如,你們費盡心機,辛勞了數年,我總不該教大夥兒失望吧!起複之後,我定當銳意進取,以謝諸公。”
張溥從懷中取出兩本厚厚的冊頁遞上道:“恩師,這兩本冊子一本寫的是該重用的人名,一本寫的是該罷黜、懲罰的人名,請恩師收好。”見周延儒接過,放入袖中,卻沒注意他微蹙一下眉頭。張溥心情正好,“明日在秦淮河畔定好了酒席,弟子與複社眾人給恩師道賀餞行。”
“該我謝大夥兒,怎麽還要你們破費?”
“萬請恩師賞光。”
“那我就當麵謝謝大夥兒。”
晴空萬裏,京杭大運河上一艘巨大的樓船向北緩緩行駛,高高的桅杆商掛著一麵哦紅色大旗,用黑線繡著“東山再召”四個大字,船頭笙歌簫鼓,響徹兩岸。張溥等複社眾人揖手作別,目送船帆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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