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山勇戰雪前恥 將軍印妄許生離心
楊嗣昌目送著方孔昭的背影出了儀門,才回到公案後麵,勉勵勸誡一番,吩咐大家下去歇息,等候分別傳見,然後略一拱手,退回內院。眾文武大員躬身叉手相送,然後從白虎堂中依次肅然退出,在行轅等候。不大工夫,一聲吆喝:“督師有令,請湖廣總兵左大人!”
左良玉一陣心慌,不知道督師為什麽傳見。撫台方孔昭罪不致此,卻給校尉押出大堂,逮至京師待勘,自己羅猴山慘敗,隻貶了三級,是不是皇上變了主意,要重加責罰?不過轉念一想,倘若真有什麽密旨,督師也該當眾開讀。他以輔相之尊,又是子腹心之臣,正好趁機樹立威嚴,以儆效尤,決沒有背著眾人的道理。左良玉提心吊膽地隨著承啟官繞過白虎堂,又穿過一進大院,來到後麵的院前,依然思慮不透。院的月洞門前侍立這兩個帶刀護衛,透過月洞門,望見一片蒼翠的竹林,深處掩映著一座明三暗五青磚起脊的廳堂,既不宏敞,也沒有雕梁畫棟,但堂前高懸一塊朱漆匾額,上書“節堂”二個黑漆大字,透出幾分殺氣與威嚴。這個地方左良玉並不陌生,熊文燦任總理時,也來過幾次,但今日卻覺得有些異乎尋常。剛到堂前,便聽一聲傳報:“左總鎮到-——”
“請!”左良玉緊走幾步,登階拱手高聲稟報:“湖廣總兵左良玉參見閣部大人!”一位中軍副將打起猩紅緞鑲黑邊的夾板簾,將他迎進去。左良玉進到門裏,看一眼端坐著的楊嗣昌,急忙跪下行禮。
楊嗣昌略直一下身子,麵帶微笑,拱手還禮,吩咐安排座位。左良玉告了座,楊嗣昌語氣親近地稱呼道:“昆山將軍!”
左良玉惶恐地站起,叉手施禮道:“實不敢當此稱呼。”
“你是個有將才的人,出身履曆本督師早已知道”,楊嗣昌看著身材魁梧的左良玉垂手肅立,不緊不慢地道:“你生於萬曆二十七年,山東臨清五裏莊人。自幼父母雙亡,由叔叔撫養,習學武藝,可左右開弓。自遼東從軍,升為遼東車右營都司。崇禎元年參與寧遠兵變被撤職,到昌平軍中做了一名校。崇禎四年八月,東虜圍攻大淩河,皇上急詔昌平駐軍星夜赴援。昌平總督、兵部右侍郎侯恂力薦,破格提升為副將,率兵出關,鬆山、杏山兩戰兩捷。本督師可有遺漏?”
“句句屬實。”
楊嗣昌感歎道:“其實若穀兄拔將軍於行伍之中,置之統兵大將之位,雖是有識人之鑒,可最為人佩服的還是薦人之膽,他冒著多大風險,你想必體會得到。一旦你兵敗大淩河,他身上三品的朝服怕是穿不得了。”侯恂是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晚於楊嗣昌三科,年紀也了一歲。他與侯恂雖沒有深交,但素來對東林黨人頗有好感。侯恂升為戶部尚書,不久罷歸商丘老家。李自成攻破開封,以按兵不救之罪,逮入京師問罪,羈押詔獄。數年之間,物是人非,看到英氣勃勃的左良玉,楊嗣昌不禁對侯恂大起惋惜之情。
“末將一輩子感激侯大人,沒齒難忘。”左良玉回想起往事,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嗓音有些哽咽。
楊嗣昌點頭道:“心存感激就好,將軍秉性忠義,本督師早有所聞。開封城破,若穀兄以按兵不救之罪,久係詔獄。聽昆山每過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其父碧塘老先生,執禮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見將軍忠厚,有德必報,不忘舊恩。”
“末將出身微賤,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三綱五常,自信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本督師頭一個就傳見將軍,知道你是個出類拔萃的將才!如今遼左頻傳烽煙,中原未定寇氛,正當國家用人之時,將軍生逢亂世,大有作為。今上縱英明,勵精圖治,對臣工功過,洞鑒秋毫,有罪必罰。羅猴山之敗,皇上震怒,但憐惜將軍人才難得,僅貶秩三級。本督師陛辭之時,懇請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加封平賊將軍,想不久就會有旨意,平賊將軍印信也隨即發下。將軍好生仰體皇上的苦心,立幾個大功,以報聖上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督師一片厚望。”
大明立朝以來,平賊將軍隻有正德皇帝賜給仇铖一次。左良玉身為武一品的湖廣總兵,加封平賊將軍,官階雖不能再有什麽擢升,但卻是百年難遇的殊榮,身份和名聲迥出中將之上。他喜出望外,跪下連連叩頭道:“皇上恩與閣部大人厚意,末將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流賊一日不滅,末將一日不罷兵,甘願與剿賊一事相始終,死而後已。”
“哈哈哈……”楊嗣昌摸著細長的胡須,朗聲大笑道:“好個死而後已,本督師要的就是這句話!來來來,坐下敘話,不必拘禮。”他等左良玉仄著身子坐下,叮嚀道:“自古為大將者往往恃功而驕,因此大多身敗名裂,沒有好下場。《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實在是千古不變的至理。你出身隴畝之間,位至一品總鎮,都是一刀一槍,用性命拚出來的,實在不容易呀!能有今的富貴,更該好生珍惜,切不可放縱自己,貪一時的痛快,毀了半世英名。”
“督師訓誡的是。”
楊嗣昌喝了一口茶,接著道:“熊文燦剛到襄陽,從廣東帶來兩千火器軍,用的都是從澳門等地新購買的西洋火器,衝鋒突襲最為有效,可將軍卻逼著文燦將他們遣散回去,確屬孟浪了!還有你與劉國能入援京師,回兵征討河南境內的流賊,途經泊頭、吳橋,縱兵大掠,與流賊何異?”他見左良玉默不作聲,停了片刻,似是勸誡又似開脫道:“將驕兵惰,非將軍一部,乃是軍營的同弊,朝廷威令僅及於督撫,而督撫威令不行於將軍,將軍威令不行於士兵,令人堪慮。自曹文詔、艾萬年之後,你與曹變蛟,還有新近嶄露頭角的吳三桂,當朝名將不過幾人,屈指可數。當今亂世,正是大丈夫橫刀躍馬、博取功名之時,將軍當一掃積習,表率諸軍,戮力王事,何患不能剿滅流賊!”
“末將實在看不慣他畏賊如虎,一味招撫……”左良玉還要分辯,但看到楊嗣昌眼中陡然射出一道寒光,急忙改口道:“今後再也不敢了。”
楊嗣昌本想再幾句,但想到都是熊文燦在襄陽時禦下過寬所致,那時眾將到襄陽拜見後,除非軍情十萬火急,總要逗留些日子,家眷在此的自不必,家眷不在襄陽的也會流連青樓,招妓縱酒,不把軍務放在心上。楊嗣昌暗暗埋怨道:“隻此一事,文燦安得不敗!”他知道此時不好強求左良玉一人,隱忍不發,話鋒一轉,問道:“如今闖賊新敗,蟄伏商洛山中,陝西總督鄭崇儉派兵四麵封剿,擒滅不過旦夕之間。其他三股流賊,張獻忠在西邊的楚、蜀與陝西交界處屯兵養銳,革裏眼、左金王等四營流竄在東邊的隨州、應山、麻城、黃岡一帶,曹操、過星等十營,散布在南邊的南漳、房縣、興山、遠安之間。張獻忠兵力雖不如曹操,但最為狡黠慓悍,且有徐以顯等衣冠敗類為之羽翼,實為當前心腹大患。擒賊先擒王,用全力剿滅獻賊,則曹賊可不戰而降。革、左諸賊,素無遠圖,不過癬疥之疾,何足掛齒。故目前用兵方略:全力圍剿獻賊,務期一鼓蕩平。對闖賊則加緊圍困,防其逃逸,俟蕩平獻賊後,再移師掃蕩商洛。曹操、革、左諸賊,暫且防其流竄,一旦獻、闖授首,他們便不足慮了。昆山有什麽高見?”
“一切都憑督師調度。末將隻是擔心張獻忠竄入巴蜀,難以遏製。”
楊嗣昌撚須微笑道:“本督師已嚴檄四川巡撫邵捷春將入蜀各處隘口嚴密防守,斷獻忠入蜀之路。本督師擔心的卻是他逃竄陝西,曆來流賊遭重創,莫不如此。已飛檄陝西總督鄭崇儉沿漢水設防,斷其入秦之路;湖廣大軍自東麵促之,合圍剿滅。”他見左良玉眼中仍有些狐疑之色,暗忖:此人不可理喻,果真難以節製,必要想個法子,使他有所忌憚。端一下茶杯,道:“且喝茶!”
左良玉明白召見已畢,躬身告退。楊嗣昌離座送到簾外,拱手目送,又分批召見了幾位總兵、監軍、副將。楊嗣昌久曆宦海,人情世故極為透徹通達,深知做官人的心理,隻要給上司召見,給幾句好言語慰勉一番,無不受寵若驚,願出死力做事。等召見完十幾個有戰功的參將,已近傍晚,但仍命眾人星夜返回防地,不得任意逗留襄陽。
知道朝廷和督師如此借重自己,左良玉欣喜異常,卻又有些惴惴不安,楊嗣昌與熊文燦確實大不相同,不可掉以輕心,自己平日放縱士卒擾害百姓,殺良冒功,朝廷已然知道,倘若再有什麽把柄落在閣部手裏,他上密折參奏,輕者遭貶,重者丟命,豈不麻煩?回到住處,他獨自痛飲,不多時便有了幾分酒意,吩咐親兵去找個人來彈唱侑酒。親兵為難道:“就要靜街了,若是督師大人知道了……”
“督師深居行轅,你們一乘轎把人抬來,她如何知道?快去!”左良玉眼睛一翻,親兵們不敢再分辯,偷偷去青樓找妓女去了。
已過亥時,楊嗣昌毫無睡意,披衣坐起,想著左良玉俯首貼耳,不然諸將都群起效尤,自己便成了孤家寡人,縱使有張良、諸葛亮一般的妙計,也難以施展。必要扶植一個能與他抗衡的人,才好籠絡住他,俯首貼耳地聽從驅遣。“二桃殺三士”,他心頭陡然想到了一個計策,平賊將軍印信不可輕授,當作利物使二人相爭最好。他取出從兵部抄出的將領履曆,細細翻閱,目光盯在陝西副總兵賀人龍的名字上:米脂縣人,出身秀才,後投筆從戎,考中武進士,在延綏巡撫洪承疇麾下做了一名守備。作戰悍勇,人呼“賀瘋子”,屢建戰功,一步步由都司僉事升任參將、副總兵、總兵。楊嗣昌當即寫文書給陝西總督鄭崇儉,傳見賀人龍,務必在一個月後的大會諸將前趕到襄陽。
兩個多月的工夫,兵馬糧草都已籌集齊備,此時已到隆冬季節,流賊搶掠、躲藏也都比夏秋兩季難得多,這是一年中較好的作戰時機,大軍可以進剿了。三聲炮響,白虎堂前一聲吆喝,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鶴率領眾將經二門魚貫而入。楊嗣昌依然穿著禦賜的鬥牛服,在堂上的大案後坐定。宋一鶴身穿簇新的四品雲雁補服,躬身走進大堂,在案前叩拜道:“卑職右僉都禦史、湖廣巡撫宋一鳥參見閣部大人!”
“請起。”楊嗣昌點頭微笑,宋一鶴起身肅立。左右的幕僚和隨侍中軍心中竊笑,宋一鶴為避楊鶴的名諱,每次呈遞手本總把自己的名字寫成宋一鳥,如今竟公開改了稱呼,阿諛奉迎的本領當真無人能及。隨後左良玉等眾將官和監軍等入堂參拜。忽然承啟官匆匆走進來,把一個紅綾殼職銜手本呈給中軍。中軍看了,向楊嗣昌躬身稟道:“陝西總總兵賀人龍在轅門外恭候參見。”
“快請!”楊嗣昌喜出望外。中軍退到堂外,高聲呼喝道:“督師有令,請賀總鎮入堂參見!”二門口幾個人隨聲附和,聲音一直傳到轅門。
賀人龍全副披掛,精神抖擻,大步進來,報名參拜。楊嗣昌看了左良玉一眼,問道:“將軍千裏奔波,一路勞乏,看座!”
湖廣巡撫和總兵等人都肅立左右,卻給賀人龍一人設座,眾人都覺愕然。賀人龍受寵若驚,遜謝道:“督師鈞檄,不敢耽擱。輕騎奔走,算不得勞累,督師麵前不敢就座。”
楊嗣昌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左良玉看,但也不想做得出格,刺激左良玉一班悍將,點頭道:“將軍辛苦了。”
“不敢。”
賀人龍千裏赴會,對答又如此恭順,楊嗣昌暗喜選準了人,微笑道:“將軍退在一旁,會後在傳見詳談。”隨即環視著眾人,麵色鄭重道:“本督師坐鎮襄陽,已近三個月,之所以按兵不動,尚未向流賊大舉進剿,一則為準備糧餉甲仗,二則為調兵遣將。如今諸事妥善,嚴冬已到,流賊無處覓食,最宜進兵圍剿,上慰皇上宵旰之憂,下解百姓倒懸之苦。”楊嗣昌頓了一下,聲色越發嚴厲起來,道:“聖人曰:不教而誅為之虐。本督師自到襄陽,三令五申,然軍中驕玩之積習仍存,藐視法紀,違令不遵,一如往昔,以為尚方劍不過是個擺設,無足輕重。大軍進擊,首重號令。號令不行,如何滅賊?劉備當年諄諄告誡其子劉禪勿以惡而為之。史稱諸葛孔明治軍,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皇上一再諭示,亂世宜用重典,不可稍存姑息。沒有霹靂手段,不顯菩薩心腸。殷太白,你可知罪?”
興山道監軍僉事殷太白驚魂落魄地跪到地上,叩頭道:“卑職也是無心之過,其中原委已向督師陳述明白,求閣部大人恩典!”
“不必狡辯!綁出去,立斬!”
“卑職冤枉呀!”
楊嗣昌冷笑道:“你冤枉什麽!當年孫武子以婦人試兵法,吳王有寵姬二人不聽號令,梟首示眾,宮人無不震懾,軍容整肅。何況我等負剿賊重任,決非兒戲,斬迄報來!”他離座向北拜了四拜,請了尚方劍,脫去黃綾套,授與中軍。中軍跪地雙手接了,捧出大堂。片刻之間,他回來跪稟道:“殷太白已在轅門外斬訖!”
楊嗣昌望望大家,長歎了一聲道:“本督師並非好殺,實不得已。我容得了他,國法軍令卻容不得他。望諸君以殷太白為戒,恪遵軍令,努力殺賊,勿負朝廷,勿負國恩!”
眾人看他借殷太白的首級樹威,個個心驚肉跳,忙不迭地答道:“謹遵鈞諭!”
稍後的傳見,賀人龍被安排在宋一鶴之後,且是單獨召見,以激起左良玉的醋意。楊嗣昌滿麵春風,如同世交子弟閑話一般,全沒有督師的架子。問了問士卒數目和糧餉情形,親把賀人龍送出節堂,誡勉道:“將軍與左大帥都是難得的幹城之才,如今左大帥已加封平賊將軍,將軍不是甘於居後的人,多立幾個戰功,我定如保奏左大帥一般保奏將軍,覺無偏私。”
“謝大人栽培!”賀人龍欣喜若狂。
“本督師剛剛接到密報,張獻忠逃到了四川的太平縣,人馬駐紮在西北七十裏處的瑪瑙山。自古太平縣就是秦川鎖鑰,北上陝西,南下重慶,東走武漢,西進成都,指日可達。將軍不要把功勞都讓與左良玉呀!那樣可無法向皇上請封了。”
“末將連夜趕回防地,即刻進兵。”賀人龍急急告辭,帶著親兵飛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