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成命恃勇鬧戲筵 周閣老求計掌春闈(二)
周延儒應道:“臣下去即擬旨。今年的春闈禮部上了公折,臣想這是皇上登極再開掄才大典,後金兵犯京畿,停辦了一科,此次春闈重開必要辦得隆重些,貢院也需修繕,怕是下不來五萬兩的。”
“隆重未必多花費,多花費也未必就隆重了。掄才大典要在取才,必要公允,杜絕舞弊,其他倒在其次。停開一科,人才聚集更多,取舍不易呀!”崇禎停茶不喝,緩緩道:“朕知道你們做臣子的也難,每年九邊兵餉加上內廷供奉、各邊撫賞及不時之需,太倉銀隨解隨出,不光沒有積蓄,年年都虧空二百多萬兩,還不算曆年積欠的幾百萬兩兵餉。遼東、陝西是朝廷心腹大患,今後萬萬拖欠不得,戶部畢自嚴曾有專折論及開源節流,開列十二事,增鹽引,議鼓鑄,括雜稅,核隱田,稅寺產,核牙行,停修倉廒,止葺公署,南馬協濟,崇文鋪稅,京運撥兌,板木折價。法子都可行,隻是不免敲民骨髓。朕這些日子思慮著該催繳各省府曆年積欠的賦稅,雖收繳起來緩慢吃力,不能救急,但終究是根本之策。那些積欠若能解歸太倉,戶部就不用喊窮了。”
“皇上聖見,洞徹萬裏。各省府藩庫大多入不敷出,兼以積欠數額極大,派員下去催繳,急切之間見功也難。多年的積欠是曆任官員經手的,卻要現任的官員償還,哪裏去弄銀子?不如網開一麵,先朝積欠的賦稅盡情蠲免,近四年的如數上繳,免得各省府畏難觀望,嘴上答應得痛快,背地裏虛與委蛇。”
“嗯!近四年的積欠賦稅還不足用度,前些日子本兵梁廷棟有折子陳加派遼餉,朕因茲事體大,留中壓下了。先生吃茶。”崇禎把盞示意,從幾案上的紅木匣子裏拿出折子道:“他所誠非虛言。今日民窮之故,惟在官貪。使貪風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貪風一息,即再加派,民歡欣自若。”
周延儒起身道:“皇上時刻以下萬民為念,不忍使之多受其苦,足見聖德。古人:君瘦而下必肥。今日的情形,太倉空虛,實是藏富於民,以各地官員推論,朝覲、考滿、行取、推升,使銀子少也要五六千兩;巡按、盤查、訪緝、饋遺、謝薦,使銀子多達兩三萬兩,這些銀子若都歸了太倉,怕是盛不下了。”神色極是恭敬,即便有幾句諛辭也得堂皇正大。
崇禎提筆在折子上批朱,歎道:“累及吾民,朕終覺不安。就交戶部商議,如何加派,加派多少,上個條陳。”
周延儒退回值房,未及好生喝上一口茶,喘息片刻,次輔文淵閣大學士溫體仁含笑進來,打躬道:“首輔,聖躬安否?”周延儒心知他來探聽消息,心下極覺不耐煩,但溫體仁掌禮部時曾是自家的上司,不好冷頭冷麵地晾他,何況他又先向皇上請安,微呷了一口捧在手中的熱茶,隨即放下略略欠身道:“聖躬安康!一日不見皇上,老先生便請聖安,可是難得的忠臣呀!”又指指旁邊的椅子,請他坐了,書辦忙著給他沏了熱茶。
“首輔過譽了。”溫體仁幹笑兩聲,取茶在手,眯起兩眼看著茶盞上蒸騰的熱氣,提鼻一吸,連道:“好茶!好茶!”
周延儒怕他閑扯起來,空耗了時辰,又怕遭他轉彎抹角兒地套問什麽話語,並不接言,喊著他的表字道:“長卿兄,方才聽你們談論春闈之事,可有什麽高見了?”
溫體仁幹笑兩聲,連連擺手道:“哪裏有什麽高見?不過是胡亂罷了,專等首輔宣皇上的口諭呢!”
“此次春闈當有個全新的氣象。”周延儒見簾子一挑,何如寵與錢象坤、吳宗達依次進來,忙招呼道:“我正要向各位求教。”五個閣臣聚齊了,眾人搓著手圍著火爐坐下。閣臣之中,溫體仁與何如寵同是萬曆二十六年進士,資曆最老,錢象坤、吳宗達二人略晚幾年,周延儒遲至了萬曆四十一年,卻高中頭名狀元,榮耀無人可及,年紀輕輕的三十九歲便位極人臣,閣臣之中若論入閣的次序卻是最早的,何如寵與錢象坤次之,溫體仁、吳宗達最晚,溫體仁因崇禎喜他孤立忠心,特擢位次輔。不過,曆來惟重首輔,其他閣臣不過唯唯奉命而已。
周延儒等書辦添了炭火,眼角掃了端坐不動的溫體仁,打著哈哈道:“都坐,靠著爐子坐,沒有外人,就別拘什麽行跡了。我正想著請各位移步過來議議春闈之事……”他環視四位閣臣,有意停頓片刻,又吃了口茶。溫體仁見他如此拿捏,那三人卻平心靜氣地支楞著耳朵,心下暗自冷笑,不急不躁地吃茶。
周延儒放了茶盞,沉吟道:“今年春闈,皇上有意隆重,如何隆重卻沒明旨,頗費心思。”眾人猝然之間,沒有想好的法子,各自低頭擰眉思慮,值房裏一片寂靜,隻有溫體仁兀自嗞嗞地吃茶有聲。
“貢院多年不用,需修葺的地方不少,影壁、大門、二門、魁閣、號舍、大堂、二堂、後樓,這些不必細,單那一萬多間號舍,還有主考、監臨、監試、巡察以及同考、提調執事等人的千餘間官房,再加上膳食、倉庫、雜役、禁衛等用房以及水池、花園、橋梁、通道、崗樓,需要多少磚瓦木料?”
“磚瓦木料不必管它,算算用多少銀子既可。”溫體仁咽下熱茶,將茶盞輕輕一放,拈著花白的胡須道:“既是禮部的事,銀子交由他們籌措好了。”
“禮部如何籌措?”周延儒聽他得輕巧,心下有幾分猜疑。
“太祖高皇帝丕基之初,便立了官妓之製,成祖永樂皇帝在金陵城裏城外建造重譯、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輕煙、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謳歌、南市、北市、清涼、來賓十六樓,輕眉淡粉,冶豔名姝,與眾多樂戶一並納捐,每年都有一萬兩上下的金花銀,四年下來,也有四萬兩了。”
“還有一萬兩的虧空。”
“太倉如洗,戶部無可奈何,就是請旨下來,畢自嚴也拿不出半兩銀子,這些虧空找戶部沒用。”溫體仁收住話頭,慢慢吹著漂在新續熱水上的茶葉,神情甚是悠然。
錢象坤睃一眼周延儒,見他低頭吃茶,恍若未聞,催道:“長卿兄引而不發,可是嫌首輔花紅懸賞不足?”
吳宗達也笑道:“次輔不可埋沒了高見。”
溫體仁並不理會,詭秘一笑道:“其實我也沒什麽籌錢的法子,不過避實就虛而已。銀子既不能上掉地下出,就不要揪著不放。皇上要隆重,其實意在儀式與功效。愚意以為不必修繕過了頭,銀子有多少算多少,酌情使用,換個份量最重的主考就是了。”
眾人一驚,次輔依例主考春闈,分量已是極重的,溫體仁竟匪夷所思地什麽重臣,自然不是嫌次輔主考不夠鄭重其事,而是畏難想撂挑子。何如寵、錢象坤、吳宗達三人不約而同地一齊看著周延儒。周延儒哈哈一笑,起身道:“玉尺量才,可是無上的功德,我倒是有心搶這個差事,可主考春闈,向有成例。若是貿然改變,須請皇上裁斷。溫閣老一席話,倒是出人意表,量力而行也是個切實的法子,以免大夥兒都作難。”眾人唯唯,見二人都各懷心思,不敢多言,閑話一陣,各回值房。
周延儒回到石虎胡同的宅子,總管周文鬱笑吟吟地迎到轎廳,打簾子伺候他下轎。自袁崇煥死後,他便不做副總兵,又回到了周府。周延儒一邊往好春軒走一邊問:“許先生可在?”
“在、在。”周文鬱雞啄米似地點頭道:“估摸著老爺快回府了,才進去一會兒,大爺等人陪著在裏麵品茶呢!”
周延儒吩咐一聲:“我有事與許先生商議,閑雜人等一律不許出入。有人過府拜訪,一概不見。”罷,頭也不回地邁步進了好春軒。
此時,好春軒裏笑語喧嘩,周延儒的同胞哥哥周素儒與幾個門客李元功、蔣福昌、董獻廷正在陪著一個白髯老者品茗閑話,周延儒上前向老者深揖一禮,老者撫髯而笑。周素儒跳起身道:“玉繩,你回來得正好,許先生方才出了個上聯,我們幾個都在冥思苦想,對不成句。”
“恁的難了。”董獻廷搖頭歎息,見李元功、蔣福昌兩人兀自悶頭沉思,勸道:“省省腦子吧!慣對對子的來了,還要逞強麽?”
周延儒向黃花梨靠背圈椅上坐下道:“夫子出了什麽聯語?”
“山人方才見他們坐等得清閑,便出‘黑白難分,教我怎知南北’一聯,本是遊戲玩的,不對也罷。”
周延儒閉目沉思,不多時,睜眼道:“青黃不接,向你借點東西。老師看可熨貼?”
“嗯!妙,實在大妙!”老者不住點頭,其他幾人也紛紛喝彩。董獻廷不解道:“世上的人都什麽買東西,怎麽不買南北?”
周素儒道:“你這不是胡扯抬杠麽!多年的老話兒,都這麽慣了。不信,你問問許先生,他老人家淵博似海的,什麽都懂。”
老者含笑不語,看周延儒目光有些遊離,心不在焉,心知他有什麽大事要商議,便道:“不要調笑了,看玉繩有什麽要事?”眾人急忙噤聲。這老者一身煙色直身,戴頂逍遙巾,並不見什麽出奇之處,但眾人神色之間對他卻極敬佩,他是周延儒的老師許太眉。許太眉本是當世有名的隱士,隱居太湖馬跡山,才智超群,學識淵博,孤虛、風角、日者、靈台之學莫不涉獵,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周延儒高中狀元衣錦返鄉,意氣昂昂,蹬車攬轡有澄清下之誌,聽了許太眉的大名,布衣長衫,挾把油紙傘,隻帶書僮周文鬱,冒著濛濛梅雨,前往拜師。許太眉推隱居慣了,不願再入紅塵,端出一盤紅紅的大棗款待,笑言:“周生既折蟾桂,文思下獨步,以此為詩一首如何?”紅棗本生在江北,在江南算是罕見之物,周延儒取一枚吃了,吐出一個兩頭尖尖的棗核,拱手道:“長者有命不敢辭。”即席吟頌:
紅綢祆祆核,
進到衙門走一遭。
骨頭全被扔出來,
肉讓眾官吃盡了。
詠物觀誌,許太眉聽了心裏暗驚,此詩言語俚俗,卻大有擔荷下苦痛舍生取義的旨趣,當即寫了“取法乎中”四個字,道:“你今後的仕途都在此四字上,這四字體會得好,到時不用你來請,山人定去尋你。”。
周延儒謹記在心,曆經萬曆、啟兩朝,閹黨、東林兩不得罪,若即若離,由少詹事到禮部右侍郎,再拜東閣大學士,終至首輔,成了百僚之長。許太眉果然不負前約,葛袍竹杖芒鞋飄然進京,周延儒命人專門收拾出一個跨院供老師落腳居住,轉眼間,許太眉來京半年多了。
周延儒最服膺東晉名相謝安處變不驚的氣度,不想掃了眾人的興致,輕咳一聲道:“這並不難。依五行之,南屬火,北屬水,叩人門戶借個火吃碗水,沒有不給的,無須交易;而東屬木,西屬金,都是有質之物,須經買賣才能成交,因此隻能買東西而不能稱買南北。獻廷,此還合情理麽?”他見眾人紛紛點頭,才言歸正傳道:“春闈開科在即,溫烏程有意公舉學生主考此科,學生不知他何意,回來請教夫子。”到後一句,神色之間,甚是恭敬。
事情既奇怪又倉促,許太眉也覺懵然無緒,沉吟道:“次輔主考春闈是曆朝因襲下來的成例,借為皇上網羅下英才而培植勢力,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卻反而推脫,實在不合人情,其心叵測,不可不防。”
“北京貢院年久失修,戶部太倉又拿不出銀子,他會不會因此畏難?”
許太眉擺頭道:“區區幾萬兩銀子就是各省的巡撫也難不住,何況堂堂閣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既不肯任主考,必是意在取熊掌。”
“什麽是熊掌?”周延儒往前傾一傾身子,其他四人也側耳靜聽,生怕漏下一個字。
“眼下還不清楚,隻好坐觀其變,以靜製動了。”
“夫子的意思是應下來,還是推掉?”
“應不應下來,還要看皇上的意思。隻要凡事多加心,不要授人以柄,量無大礙。”許太眉語氣頗為自負,閉眼屈指算了一番,又道:“玉繩,你放寬心,老朽推算你的流年並無災禍之相。”
“去吧!相爺主考春闈,下多少舉子奔走門下,銀子不是水一般地流進來?我那珠寶店怕都多了不少的生意呢!”董獻廷欣喜得搓手歡叫,仿佛金銀珠寶已如山地堆在了眼前。
周延儒麵帶憂色道:“若學生主考春闈,溫烏程勢必暫代學生署理閣務,學生去閣日久,怕猝生變故應對不及。”隨即橫了董獻廷一眼,肅然道:“近日必要收斂些,不要伸手過長,隻顧銀子不顧命,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真出了事,誰也保不住你!你們且下去吧!不要在此多嘴了!”
許太眉聽周素儒四人尷尬退出好春軒,抬起眼皮問道:“閣裏近日有什麽要務?”
“九邊兵餉,陝西民變,江南複社……”
許太眉打斷道:“這些都是外事,朝中有什麽大事?”
“春闈開科取士,議定吏部尚書、刑部尚書人選……”
“不必再。山人知道什麽是熊掌了。”許太眉有如入深山采藥的郎中看到了一株千年的靈芝仙草,兩眼眯成一條細縫。
“什麽事竟比網羅人才還緊要?”
許太眉暗自冷笑:選才不如用人,溫體仁果然高明!口中一字一頓地答道:“大——塚--宰--。不過此事不必放在心上,他多個吏部尚書做幫手,分量還是輕,你隻要在票擬上多駁上幾次,他們便囂張不得了。”
周延儒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