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逆案無情除閹黨 登小島大意遇險情
營房左右燃起點點火光,百十個黑影已將袁崇煥的臥房團團圍住,袁崇煥手持寶劍,正與韓潤昌帶著護衛們苦鬥,聯手抗敵,無奈這些軍卒衝鋒陷陣都是猛士,技擊之術卻不甚高明,眼看向外衝殺幾次,都被迫得節節退回,兀自舞弄刀槍苦苦支撐。
李自成聽了,如同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怔怔地:“這些年來,我隻顧圖一時的快意,吃喝玩樂,耍弄棍棒,沒攢下幾兩銀子,原想差事長遠,不用什麽上愁著急的,誰想倉促間失了差事,哪裏會有許多的銀子還他?”
高氏一把將他扯了,哭道:“這可怎麽好呢?”
李自成輕輕掙脫了她的手,沉吟道:“急也沒什麽用!他是討銀子的,終不會要我的命吧?待我去艾府求問一聲,再作道理。”
高氏攔阻不住,追身出來道:“你要好生與艾老爺話,萬不可爭強動狠。咱理短,又人單勢孤的,鬥不過人家。”
“我理會的,自有分寸。”李自成大步出門去了。高氏放心不下,抱了孩子眼巴巴地等著,心裏像揣了野兔一般,突突地跳個不住,不時到大門口張望。將要定更了,孩子早已睡了,才見丈夫踽踽而回,見他臉色看不出是喜是怒,正要開口,李自成道:“你不必擔憂,沒什麽禍事。我到了艾府,艾老爺見我還不上銀子,打算教我替他放三年的羊來抵債,你去他府上漿洗縫補衣裳,全是些粗賤的活計。雖咱吃些虧,可想想也沒別的法子,我便應下了。”
“謝謝地!隻要平平安安地就好,什麽吃不吃虧的。”高氏合掌祈禱,又歎口氣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縫補漿洗的活計正是本分,可憐你一個八尺高的漢子,竟要替他人放羊,真難為你了。”著又落下淚來。
李自成一拍大腿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教咱沒銀子了?忍得一時苦,方為人上人,能屈能伸大丈夫,吃些苦頭也沒什麽的,總比挨餓受刑要好。當年我在私塾讀書時,先生講解《孟子》,那話得可真好,如今記起,竟像是在我了。”
“什麽話?”
“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肌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李自成站起身來,學著私塾先生的模樣,背負雙手,在屋子中來回踱著步子,搖頭吟誦,見高氏一臉茫然懵懂的樣子,撲哧一笑道:“書上的意思是要不怕吃苦,好生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你再為我生個白胖的兒子來。”
高氏登時緋紅了,啐道:“好好地著話兒,怎的這般不正經了?”
“又怎的不正經了?明日便要去放羊了,難得今夜空閑呢!”李自成捱身過來,高氏嚶嚀一聲,回頭看看旁邊沉沉睡著的孩子,一口吹熄了燈……
崇禎二年到了,想著元年平冤獄、選閣臣、籌邊餉、賑災民……事事排得滿滿的,終日勞累不堪,好在百廢漸興都有了振作的氣象,崇禎並不覺得勞苦,心裏反有了極大的滿足,在皇極殿接受群臣元旦朝賀時,心理隱隱泛起中興聖主的喜悅。回到後宮,與周皇後祭了祖宗眾神。周皇後腰身粗笨,腹部隆起,禮服又重,行了幾下禮,便已覺得氣喘,坤寧宮掌事吳婉容忙上前扶了,替她去了鳳冠禮服,坐下歇息。崇禎看她神情懶懶的,似是不勝其苦,歉然道:“難為你了,這粗笨的身子還要強撐著。”
周皇後氣息仍有些短促道:“元旦大禮,已成多年的定例,臣妾豈敢馬虎?那會教祖宗罵作不敬的。”
“都怪朕!你已有孕九個月了,原是不必這般拘泥的,若一旦有什麽差池,朕也對不起祖宗,祖宗也會怪朕刻板不近人情了。”崇禎一笑,又問道:“宣太醫把脈了麽?”
“把了。太醫院院使吳翼儒隔三差五地來,絲毫不敢大意,是奉了皇上的口諭。他竟是個細心的人,望、聞、問、切差不多成了日課,這大半年下來,臣妾都教他折騰怕了。”
“你倒是誇他還是貶他,不是朕多事討人嫌了吧?朕明個兒就不教他再來聒噪了,教你清靜清靜可好?”崇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周皇後也笑了,道:“臣妾知道這是皇上的恩情,哪裏會怪!隻是身子重人也懶了,總也提不起多少精神,老是喜歡清靜,聽不得吵鬧。吳翼儒每次診了,總脈象宜男,不知是真是假,該不是討臣妾的一時歡心吧?”
“他不敢,這話他也向朕稟過了。秋後算賬年終稽考,這點兒道理他會不懂?再他的醫術也是極高明的,脈象還分不清麽?”
“也是呢!當初臣妾還怕身瘦不孕,延誤了皇家子嗣。”
“你選入朱陽館時,皇嫂也擔心呢!劉太妃卻以為你年齡尚幼,日後身子自會慢慢豐腴,可見多經曆才會更知人。哈哈……”他仰頭連笑幾聲,心情頗佳,在暖閣裏不住地來回走動,沒有覺察到周皇後臉上閃過些許不悅,微微蹙了幾下眉頭。“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正宮生皇長子有數的幾次,自正德朝以後一百多年還不曾有過,實屬佳兆!朕到時要大赦下,與萬民同歡。”
“皇上還要賜個名字。”周皇後紮手紮腳地要離座跪求,崇禎忙擺手攔道:“名字麽,朕早想好了,按五行之數,該依火德。朕此時不好出來,等皇兒生下即刻賜名。你也恁心急了嘛!還這般勞動身子,彎腰跪地的,若引動了胎氣可不是玩兒的,你懷的不是凡夫俗子,是下臣民將來的共主,可要萬分地心才是。”轉頭變臉向吳婉容道:“你們這些奴婢在皇後的身邊,要多長個眼色,該勸的要勸,該攔的要攔。雖不能惹娘娘生氣,但萬事也不可都由著她,娘娘是明事理的,不會記恨你們責罰你們,母子平安,朕有重賞。若是不好生當差,有絲毫的差池,哼!不用朕,你們也自會知道結果的。”語調冰冷嚴厲,不見剛才的一絲柔情。吳婉容等人嚇得跪了一片,身子顫抖著不出話來。
周皇後道:“皇上不用繞彎子話來聽,臣妾知道心千萬,皇上才會放心一二,不敢再胡亂造次。皇上饒了她們吧!”
崇禎微點一下頭,見吳婉容等人戰戰兢兢地起來,揮手命她們退了,與皇後並肩坐了,伸手展臂堪堪將她的腰肢合摟了,聲道:“教朕也抱抱皇兒。”
周皇後吃了一驚,扭捏道:“皇上抱不動,身子可沉呢!”
“朕卻不信,朕雙臂百十斤的氣力還是有的,還抱不起一個孩童麽?”崇禎嘻嘻一笑,將手伸到她棉袍裏麵,輕輕拍道:“皇兒,你是也不是?”九月的胎兒早已成人形,與嬰孩感應一般無二,那胎兒經他一撫一拍,竟自然回應連動幾下,崇禎大喜道:“你看,他也點頭呢!”
周皇後心理暗笑,嘴上不依道:“皇兒是搖頭呢,他皇上抱不起的。”
“你怎知道他不是點頭?你又不是他!”
周皇後見他發急,笑道:“臣妾的肚子裏可是懷的大明萬裏河山,百十斤的氣力怎能動得了他?”
崇禎聽了大笑道:“那自然不是勞力者能抱起的,需勞心者才行。”伸手到皇後的裏衣去摸,周皇後遲疑著向外張望一眼,見王承恩在花窗外躲躲閃閃地來回走動,忙打脫了他的手道:“恩子等你呢!”
崇禎笑罵道:“這瞎眼的奴才!專揀這時候來,真是大煞風景!”朝外喝問道:“又是什麽事?”
“韓閣老一幹人已來了,正在乾清宮東暖閣等皇上。”
“火還沒有上房,急什麽?這事兒拖了一年多了,不在這一時。不許進來,且在門外跪下候著!”
“遵旨――”王承恩好生地跪在門邊兒,將折子頂在頭上。
“既然有事,皇上還是去吧!這事兒也不急於一時的。”周皇後含笑用手指指肚子,“還有些日子可聽呢!”
崇禎起身道:“還不是閹黨逆案之事!雖事不急,但朝野延頸觀望,實在也不能再拖了。朕在啟七年十二月就曾下旨盡早定下來,黃立極、來宗道幾個閣臣一再借口拖延,朕明白他們也是閹黨,自家不幹淨,怕觸犯了眾怒,惹得一身臊。年前將韓?召還起用,想他會盡心替朕辦好這件事,哪想他年紀大了膽子卻了,隻拿了個五十幾個人的單子來交差,朕是好欺的麽?嚴旨命他們再廣為檢舉,務必不使一人漏網。”
周皇後見他麵色有些陰沉,勸慰道:“皇上,閹黨當時權勢熏,做官的想不與他們往來都難,就是那袁崇煥不都在遼東請建生祠麽?不這樣,怕也不會有寧遠、寧錦大捷了。臣妾以為此事寬總比嚴要好,以免株連得太多,朝臣們本來就盤根錯節,同年、同鄉、同窗、姻親……撕扯不清的,若是將此事嚴追不放抓死了,怕是朝廷為之一空,皇上沒多少可用之臣了。”
崇禎點頭,呼出一口氣:“朕也知道這個理兒,但恐失之於濫,逃脫幾個罪人倒沒什麽打緊的,怕的是日後人人都心存僥幸,不肯為國家盡忠出力,此風若成,一味因循,矯枉便難了。惡必究,善必揚,其意不在於殺幾個罪犯人,獎掖幾個忠臣孝子,而是要培養正氣,開一代世風。”他拍著額頭又:“朕初次下旨定逆案,不!到焚毀《三朝要典》之時,你尚未有孕,可如今將要臨盆了,朕就要有後了,可逆案卻遲遲沒定下來,難道選幾個人名竟比生孩子還難?”
周皇後點頭道:“也該難的。臣妾生產是肚子裏有貨,不像他們定逆案那樣,還需四處搜羅,左右權衡,想得腦袋都要裂了。”崇禎聽得一怔,隨即用手指點著她笑個不住,親取了貂皮鬥篷道:“朕要召閣臣們議議,案子定不下來,落在你後麵心有不甘。”
“快午時了,臣妾已命翊坤宮備下餃子,想必就要送來了。再大過年的,閣臣們剛剛朝拜了回府團圓。”
“今個兒是元旦麽?朕倒忘。”崇禎笑了,“朕聽袁妃宮裏有個姓劉的宮女擅做扁食,皇城裏找不出第二份兒來,等朕召見閣臣時,命人送些到乾清宮去,賞賜給閣臣們嚐嚐,教他們知道皇後也有一片愛大臣的心腸。”
色晴了,北風卻依然刮著,露地裏有日頭照著也是幹冷幹冷的,地上的落雪尚未有絲毫的融化,宮道打掃得極是潔淨,兩旁的樹下整齊地堆著一個個雪堆兒,宮眷們尚沉浸在過年的快樂中,沒有幾個人出來。乾清宮東暖閣裏卻溫暖如春,崇禎進來,見韓?、李標、錢龍錫、王永光、喬允升、曹於汴都到了,招呼他們一起在火炕上團團圍著坐下,看著他們謝了皇上皇後的恩典,將餘下的餃子吃得精光,道:“燈節剛過,將你們召到宮裏,朕真有些不近人情,可也沒法子,這事早晚也繞不過去,朕與你們都脫不了,如今勞苦點兒,日後也好安生。”略頓一下,指著李標道:“朕聽你的府門上貼了一副春聯頗有趣味兒,來大夥兒聽聽。”
“臣寫的春聯不過是襲用前人詞意,上聯是春滿九州大慶欣逢改元歲,下聯是歌吹一曲普齊奏樂太平,並沒有什麽新奇之處。”
“兩個聯語沒有什麽新奇,可是橫批卻耐人尋味,又是一年,其中艱辛甘苦,如飲泉水冷暖自知,不是局外人能領會出的。隻是不免嗟歎有餘而豪氣不足,竟有些頹唐了。汝立,朕沒冤枉你吧!人貴勤勉,持之以恒,聖人不是發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你們都是幾朝的老臣了,那些新進的少年俊彥個個心雄萬夫,什麽都不在眼裏,其實比不得你們權衡的工夫老到,薑還是老的辣麽!朕卻不知你們有白駒過隙之歎,自家氣餒了,人老先從心上老呀!”崇禎見他們一副懍然受教的樣子,笑道:“朕的話重了些,可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覺得如今乃是我大明開國以來未有的變局,吏治民生夷情邊備事事堪憂,朕思賢若渴,急於振作,隻要實心任事的,不吝封賜。朕是想時勢造英雄,多些可用之才呀!”
韓?道:“皇上勵精圖治,思有所為,大臣工莫不感奮。圖治之要首在端正士氣,士氣端正,吏治自然清明;吏治清明,民生自然無憂,邊備自然堅固,夷狄自然歸化。隻是眼下陽氣初回,仍需慢慢培養,心急不得……”
“是再等不得!”崇禎打斷他的話道:“比如逆案已一年有餘了,拖到今日有什麽益處?朕三番五次地嚴旨切責,你們置若罔聞。當年閹黨幾乎遍布朝野,你們豈會不知?黃立極、張瑞圖、來宗道幾人拖著不辦,也倒罷了,朕知道他們脫不了幹係,怕引火燒身。你們幾個與閹黨水火不同,卻也畏首畏尾,到底怕什麽?”著從袖中取出折子啪地往炕上一丟道:“你們幾個是朕反複遴選的,論理都屬東林一脈,吃過閹黨的苦頭,朕想你們雖不至於公報私仇,但總會趁此時機泄泄私憤,怎想你們竟隨便湊個名單來搪塞,究竟是何用意?想明哲保身抹稀泥麽?”
韓?忙回道:“臣的意思是不宜株連,當年太祖神武,洞徹胡惟庸案奸弊,大快人心,然仍嫌牽扯過眾,以致人人自危,傷了朝廷的元氣。依情勢而言,上至袞袞朝臣下至平頭百姓,莫不以攀附魏忠賢為榮,追腥逐臭,蟻附蠅聚,決難不與閹黨有所瓜葛。若不察情由,苛意清算,臣擔心朝廷為之一空,無可用之材,誤了皇上中興大業。臣等開列人名不多,一則為朝廷惜用人才,二則昭示皇上好生之德,給附逆者一個洗心革麵的機會。”
崇禎聽了,臉色緩和道:“你們也算費了心思,不大肆網羅也好,但不可漏了吞舟之魚,且執法要平,才不會授人以柄。你們卻為何隻開列外廷而沒有內臣?如何服人?”
“這……”韓?暗覺臉上發熱,口中囁嚅難言,支吾道:“宮禁森嚴,臣等實在難知其事。”
“真的不知麽?怕是不敢得罪人吧!”崇禎見他曲意遮掩,心下更覺不以為然,冷笑一聲。
“要果然一點兒不知,也非實情;若知道一二,不過風聞並無證據,做不得實。若是沒頭沒腦地端出來,恐當不得究詰推問,臣等不敢妄列。”韓?抖著花白的胡子,心地回答,臉上微微浸出細密的汗珠兒。
“要證據麽?那好辦!王承恩――”崇禎朝門外喊道:“去皇史?將那些紅本都揀了來。”
在暖閣外鵠立的王承恩答應著跑著出去,不多時,懷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黃龍包袱進來,在炕上放了:“奴婢先取了這些個,怕萬歲爺心急。還有許多命人在揀著呢!”
崇禎點頭道:“也不必全拿來,要教他們明白這些就夠了。”伸手將包袱打開,嘩啦一聲,那些紅本散落了大半炕,“這都是證據,你們一一登記開列,哪個會出言反詰,心有不甘?”
六位大臣各取紅本在手翻看,見上麵多是替魏忠賢歌功頌德的諛辭,有請封爵的,有請建生祠的,有奏軍功的,有請蔭子弟的……韓?與李標、錢龍錫對視一眼道:“皇上,既有了這些結黨的實跡,臣等自當依律增補,隻是臣等平日職掌票擬,三尺法非所長,再考察官吏本屬吏部所司,可先交吏部核選然後再議。”
王永光見崇禎轉臉過來,忙辯解道:“吏部隻是熟悉考核功過之法,不出升黜二途,若論量刑定罪還是交付刑部為妥。”
崇禎微微眯起眼睛,掃視著大臣們道:“朕知道吏部的評語是算不得數的,既要定罪,便要教他們無話可。此次召喬允升、曹於汴來,便是要刑部和都察院一起汰選。除惡務盡,雖不必苛求嚴察,但不可有什麽大的遺漏。”他撿起炕上的折子,用手指連彈幾下道:“折子上列了顧秉謙、魏廣微、馮銓、黃立極幾人,同為閣臣,如何竟沒有張瑞圖、來宗道?”
“他二人並無顯惡……”李標垂頭躲開崇禎那淩厲的目光,低聲道。崇禎不待他完,便道:“朕曾密旨將東嶽廟會審情形寫成節略,如今五虎反詰的供狀俱在,張瑞圖以書法名世,為取媚魏忠賢,不知寫禿了多少支湖筆,用了多少方徽墨!來宗道為崔呈秀之母寫的祭文,竟稱什麽在之靈,如此可惡,還沒事實麽?”
喬允升道:“那就依律定個附逆之罪?”
“嗯!”崇禎點點頭又道:“賈繼春如何不加懲處?”
錢龍錫道:“當年他奏請善待李選侍,總算還有做臣子的一片忠心。”
“哼!那時他趁皇兄初登大寶,不過意在邀功,哪裏有什麽忠心?後來恐魏忠賢怪罪,忙著改口,這樣反複無常首鼠兩端的真人,如何要替他洗脫幹淨?”崇禎鐵青了臉,聲調一揚,言辭更加嚴厲刻薄,大臣們不敢再分辯,個個俯首聽命,暖閣裏一時靜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