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禱月望吳台(二)
“顯純誤會了。我心中所想其實與九千歲挾子之計大同異,此事最為緊要處是挾哪位子。上次我等商議好了狸貓換太子之計,不得已還可選福王千歲。一個傳位密詔竟亂了九千歲心神,卻迎什麽信王入宮。那信王性情沉靜,一直生長京師,在錦衣衛的眼皮底下,這麽多年卻沒有暴露什麽行跡,城府之深,豈可覷?斷不如福王易於控製。所謂養癰成患,若為他所乘,你我連個喪身之地怕是也沒有的。”崔呈秀想必是坐得久了,起身離座,搖頭吟詠道:“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之計,遺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原足下詳察之。”他吟詠完畢,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著許顯純問道:“許撫司難道忘了長樂宮懸鍾之室韓信臨死時的話?”
“什麽話?”魏忠賢再難忍耐,大步走進閣內,客印月隨在後麵。眾人忙過來參拜,魏忠賢擺手教免了,隻將眼睛看著崔呈秀。崔呈秀答道:“當年呂後派武士捆綁韓信,羈押在長樂宮懸鍾之室斬首,韓信恨聲:‘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女子所詐,豈非哉!’願爹爹體察一下他當時的心境,不要錯過這個時機。”然後以手為刀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魏忠賢遲疑道:“咱家已將信王接到文華殿,若動手將他殺了,豈不是授人以柄了?”
一言未發的田吉看看崔呈秀、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煥四人,冷冷地:“大行不顧細謹,殺人何必一定要找什麽理由?找也容易,就信王見了大行皇帝傷心過度而死再擁立一個年紀些的朱姓近枝,大事即成。”
客印月拍手笑道:“立福王的子孫最好,萬曆老皇爺不是早有此意?正好可以堵住下眾人的嘴。”
田爾耕叫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等籌劃之事,信王未必沒有所聞,若不除掉信王,他日後悔不及!”
倪文煥接著:“一旦信王登基,那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有被人宰割的份兒了!”
客印月點頭又:“剛才大夥兒的理論,我與九千歲在窗外都聽到了。九千歲原本也沒有取代朱姓的意思,隻想選個聽話的皇帝,才能不減如今的榮華富貴。若攝政一事,數年來,下權柄多出九千歲,早有攝政之實,百姓共知,又豈再有反對之理?信王與我們平日往來不多,又已是成人,不易控製,要保榮華富貴,必要殺他。然後在選個年紀的,不是可以更好地挾子而令諸侯嗎?此時倘若還要一味多慮,必會誤了大事!”
崔呈秀聽了,點頭讚道:“老祖太太千歲所言,令人撥雲見日,皇上人選確實至為關鍵。若選立得人,既可防下萬民之口,又可福祿連綿不絕。不過,是不是選立王爺,似容有可商。福王雖在盛年,但傳聞他養尊處優,每日酒池肉林,秉燭夜遊,笙歌達旦,惟以享樂為事,看來也是好伺候的。”
許顯純點頭道:“崔大人所言極是。東廠的坐記每月都有密報,自福王離京入藩洛陽,以尋歡作樂消除未能繼承大位的苦痛,萬曆老皇爺駕崩,鄭貴妃再難受寵,福王更是失去了依仗,就斷了念頭,四處搜羅古玩名器、美女豔姬、山珍海味,一味快活逍遙,從不問政事。”
魏忠賢離開太師椅道:“咱家將信王迎入宮裏,是忌憚他有傳位密詔,即位之事也難以隱瞞。咱家原想試探一番,他若畏懼,拒不奉詔,便可趁機擁立他人。若入宮則令他知難而退,逼他俯首聽命。此舉也是不得已為之,若先將他殺了,皇族盡在藩地,偌大個京城也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皇位久虛,豈非更是授人以柄了?但權衡起來,既是信王心機深沉,還是殺了他為上策。”他左手向空一握,忽地站定身形,“就由五彪率人馬入宮拿人,五虎在此準備下勸進福王的表章。一旦殺了信王,即刻以八百裏快馬連夜送往洛陽,迎接福王入宮。”
田爾耕起身道:“孩兒定取信王的人頭獻與爹爹。”
乾清宮前,數十個太監在殿外簷下侍立著。一個清瘦的太監含淚遙望著殿內的燈火,心中悲痛難以抑製,不由向殿門走去,似乎想到靈前撫屍哭拜一番,不料被人從後麵一把抓住衣領,“大膽的奴才!不好好伺候著,要去哪?”
“去殿裏看看。”清瘦太監看著那個肥胖的太監,知道是乾清宮管事太監王朝宗。
“殿裏?哼!那也是你去的地方?”王朝宗冷笑道。
清瘦太監怒道:“去哭拜皇……上。”不知怎的,清瘦太監生生把什麽字咽下去,期期艾艾地出一個“上”字。
“哈哈哈!你一個的太監也有資格去哭拜嗎?好好站著吧!”王朝宗手上一用力,將信王拉回,力道未盡,清瘦太監雙腿也許站得酸軟了,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一時竟爬不起來。眾人個個笑得渾身亂顫,但皇上剛剛賓,誰也不敢出聲。王朝宗嘴裏呸地吐了一口,轉身走向殿門。一個身材矮的太監伸手將他拉起,輕聲問道:“你也是新來的?”清瘦太監隨口應答。
“你家在哪?”太監又問。
清瘦太監沉思一下,答道:“河間府。”
太監極為興奮,附到清瘦太監的耳邊:“卻原來是同鄉呀!我是河間府獻縣人,你呢?”
清瘦太監又想一想,:“河間城裏。”
“河間城裏我去過,我爹就是在那請的動刀師傅,為我淨了身。”太監想起往事,似是恨意未消,轉而問清瘦太監道:“你家既在城裏,怎麽卻受得了這般苦楚?落得肢體不全?家裏也窮嗎?”
清瘦太監道:“家裏原本還算殷實,隻是爹爹嗜賭如命,被幾個光棍閑漢設了局,將幾百兩銀子盡情騙賭了去,又欠了別人的高利貸,沒法子隻好送我到師傅家裏寄養,換幾兩銀子還債,師傅給淨了身,我就入宮了。”
那太監嘖嘖稱奇道:“下竟有這樣狠心的爹!把一個清秀端正的兒子舍得送到宮裏?弟命苦,自幼沒了爹娘,跟哥嫂過活,不想我那不賢的嫂子,嫌棄咱沒什麽本事,視作個眼中釘、肉中刺,日常將半碗冷飯打發咱不算,還每日將一些不鹹不淡的話語與咱聽,我一怒之下,在爹娘墳上磕了頭,謝了養育之恩,就偷著跑到城裏,淨身進宮了。師傅為我去勢的時候,疼得昏死過去,醒來見下麵的寶貝兒沒了,插了一節麥秸管兒,光著身子躺在挖了一個洞的門板上,不敢多吃飯,怕拉屎撒尿用勁憋崩了傷口,就喝臭大麻水,整日地腹瀉拉肚子,幾乎要了命。那屋子臭得,至今想起來還惡心。如今還欠著師傅十兩銀子沒還呢!”
太監一席話觸動了清瘦太監的心事,不由哽咽起來,與那太監相對而泣。太監道:“你方才為什麽要去裏麵?”
清瘦太監道:“想去看看皇上,平日離得遠遠的,都看不甚清,沒想到駕崩了還不教看。”
“你要去看也是容易的,待會兒輪到我燃換香燭,你替我去就行了。我才不要看死人呢!夜裏會嚇醒的。”
“你叫什麽名字?”清瘦太監感激地問。
“馬元程,還不快來上香?”門邊一人低喝道。
“叫我呢!你快去,低些頭,可不要教人認出來呀!”
清瘦太監拍了一下馬元程的肩膀,馬元程低低問道:“你姓什麽?”
“朱。”那清瘦太監含糊地吐出一字,低頭疾步而去。
殿裏的香燭堪堪燃盡,清瘦太監取過香燭,四下偷看,見皇後張嫣與張妃、範慧妃、李成妃、容妃五人排坐在龍床邊,為啟皇帝守靈,低首垂淚,眾太監、宮女都在殿外伺候。他從容換好香燭,彎腰藏到丹墀下的陰影裏,伸手在上麵金獅的嘴裏一按,陰影裏一扇門無聲地打開了,他嗖地鑽了進去。一會兒,門閉如故。
殘月漸漸隱去,文華殿沉浸在無邊的黑暗裏,隻有殿內還搖曳著一盞孩兒臂膊粗的紅燭,信王以手托腮,依伏在禦案上,睡眼朦朧,又強自忍耐,不聽地撫弄禦案上的那兩個鎮紙金獅。一旁的徐應元盤膝打坐,閉目養神,兩耳聽著四周的動靜。夜深了,浩浩的西風從遠處吹來,樹葉嘩嘩作響,秋也深了,竟有了一絲寒意,信王連連打了幾個冷顫,起身要從禦案後出來,忽見徐應元雙眼一睜,露出逼人的精光,“不要走動!有人來了。”
信王正在驚異,殿外的侍衛已然喝叫道:“什麽人?竟敢夜闖文華殿!”
“哼!是誰在這裏值勤?竟然也不睜開狗眼看看,胡言亂語什麽,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為首的一人一喝罵著走上前去,抬手一掌,將侍衛打得連退幾步。其他侍衛本要上前幫忙,待看清了來人的麵貌,慌忙跪拜道:“原來是田都督,的們有眼無珠,冒犯了虎威,實在是該死!該死!”
田爾耕冷笑一聲,用手指點道:“你這幾個狗奴才想是埋怨黑無光,看不清本大人的麵貌了?”
“大人聖明,目光如炬,真是體恤的們的苦衷!”那幾個侍衛磕頭觸地。
“體恤你娘個腳!黑看不清本大人的麵貌,難道連本大人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聽不出本大人的聲音也算就罷了,難道連九千歲的腳步聲也聽不出來了?”田爾耕罵得興起,一腳踢在侍衛身上,幾個侍衛倒作一片,也抖作了一團。
“大郎,都什麽時候了,還在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就這一會兒工夫,難道忘了該做的大事了?”魏忠賢趕上來不悅地。
田爾耕恨恨地:“便宜了你們這幾個王八羔子!”著扶魏忠賢下了肩輿。
魏忠賢走進文華殿,見信王伏在禦案上似是睡著了,身體不時抽動幾下,徐應元垂手侍立,神情肅穆。魏忠賢幹笑道:“老徐,你我怕是有五六年沒見麵了吧?怎麽不進宮找我賭上幾把?咱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反覺生疏了,豈不有負昔日一同侍奉太子之誼?”
徐應元神色恭敬地回答:“是有幾年沒見著九千歲的金麵了。咱不過是個下等太監,與九千歲何止壤之別,哪裏敢驚動呢!再九千歲做得是大買賣,玩兒得是大手筆,咱這幾個斤兩哪裏有本錢陪九千歲耍呢?”
“好!有膽色,有骨氣!還像咱當年那個光棍的樣子!忙了大半夜,想必也累了,教孩子們替你當個班兒,咱賭上一回如何?”
徐應元略躬一躬身,道:“多謝九千歲美意!咱職責所在,不敢擅離,恕難奉陪!”
田爾耕大怒道:“老潑皮!九千歲看在舊相識的情分上抬舉你,你怎敢駁他老人家的金麵?”右手一探,將徐應元的手腕叼住,用了五成的氣力,向前一帶。原想這幹瘦的老頭怕是要飛出殿門了,不料徐應元卻紋絲未動,雙腳牢牢地釘在地上,如同生根了一般。田爾耕頓覺失了臉麵,暗暗用了十分的功力,卻覺那手腕緊緊粘在掌中,難以甩脫。當下惱怒,左手成拳,挾風擊出,觸及徐應元的胸口,卻如同打到棉花堆裏,力道盡失,一時怔住。
魏忠賢笑道:“老徐,不想你遊身八卦掌加上太極的修為,竟然如此精純!大郎,何必較那些蠻力?改日再請教也不遲。信王千歲,不必裝睡了,老奴也有兩年沒見千歲了,今夜教老奴好生看看。”
信王本來伏案假寐,聽了魏忠賢的話,知道掩飾不住,就揚臂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吃驚道:“如、如何來了這麽多人?”
魏忠賢上前道:“王爺,老奴是特來請安的。老奴將王爺迎接到宮裏,本該即刻過來見個禮,不想宮裏的事務太多,一時沒分開身,耽擱了多時,請千歲海涵!”
“哪裏!哪裏!魏伴伴憂心勞神,王感激在心。夜已深了,還是早去歇息吧!請的什麽安,倒教本王不安了。”
魏忠賢又上前一步,雙眼盯著信王,見他微微顫抖著,心裏不住冷笑,嘴上緩緩地:“王爺吩咐,老奴這就遵命回去,不過還有一件事要稟告千歲。”
“什麽事?”
“大行皇帝尚有遺腹子在,想問問千歲如何處置?”
“這……”信王看看徐應元,但徐應元臉上更事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魏忠賢催問道:“是不教他出生,還是千歲讓位呢?”
“這……要是生出麟兒,王理應讓位。不過……不過,在孩子出生之前,本王也不妨暫時掌管朝政。”信王支吾幾聲,倒也進退兩可。
“來人!”卻聽魏忠賢大喝一聲,“給我將這個假冒王爺的賊子拿了!”眾人吃了一驚,田爾耕也呆呆地楞了片刻。魏忠賢罵道:“你們這些奴才!對一個假王爺畢恭畢敬,實在蠢笨之極!”一把將信王抓住,劈麵一掌,叫道:“這人話尖聲細語,頜下沒有喉結,必是一個閹……該死的奴才。搜他的下身!”
田爾耕聞言,身形一晃,滑到禦案的後麵,右手伸出二指,向信王的襠下一插一挖一捏,幾個動作一氣嗬成,電光火石一般,信王想要躲避,已是不能。田爾耕觸手之處,頓覺空空如也,當下變指成爪,五指如鉤,向信王襠下一按一攥,隨即飄身退後,道:“九千歲明察秋毫,實在神鬼莫測!這人的下邊果然空無一物了。”
魏忠賢看看假信王,森然道:“!信王究竟在哪裏?不然……”他眼前一花,便覺呼吸艱難,脖子被一隻鐵手死死扼住,出聲不得。
“徐應元,快放了九千歲!”田爾耕等人大叫道。
徐應元將魏忠賢肥胖的身子抓離地麵,喝道:“爺爺入宮就沒打算留著這條命!今爺爺與魏老賊同歸於盡,死也值了!”
假信王從禦案後麵跑出來,大罵道:“爺今夜正要為國除了你這奸賊!”罷,對準魏忠賢的頜下咬去。隻是魏忠賢肥頭大耳,頜下贅肉甚多,又被徐應元的手腕遮了,牙齒才堪堪咬破了些許皮肉,便嗅到一股奇香,登時旋地轉,倒在地上,渾身乏力,癱軟如泥。饒是徐應元那樣好的身手,內力深湛,及待發覺,也已吸入少許,禁不住這股香氣之毒,手臂勁道皆無,站立不穩,與魏忠賢一起翻倒在地。眾人一驚,許顯純疾步上前,將魏忠賢抱起,摸出一個藥丸喂下,扶到禦案後麵坐了,又將地上一個開蓋的青花瓷瓶收入懷中,對著徐應元冷笑道:“你們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在九千歲身上打主意,真是不自量力!你以為內功了得,怎比得了咱下無雙的大內名藥!哈哈哈哈……”他想到瞬息之間立了大功一件,九千歲必然會多有獎賞,不由開懷大笑起來。
田爾耕見被他搶了首功,心下有所不甘,揶覦道:“顯純,又是你一線飄紅的神效!看來你下毒的功夫精進了不少,竟沒有看到如何出手。嘿嘿,真是高明之極!”著,搶上前來,十指微屈,點了假信王的穴道,又在徐應元身上用錯骨分筋手法,拿捏了幾下,拍手道:“給了他們解藥,問他們信王到底藏到了哪裏?”
此時,藥勁已緩,魏忠賢清醒過來,田爾耕、許顯純急忙過來請罪。魏忠賢不怒反笑:“罪責不在你們,都是徐應元狼子野心,犯上作亂,待過了今夜,再好好收拾他。快命人四處搜拿,定要將信王找到,就是肋生雙翅也不容他飛出紫禁城!”
注:群仙液,即美女的口水。以此梳頭之法,客印月自稱得於海外異人,能令人至老不生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