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總之,既然矢吹先生已經決定要跟我一起參加田野調查,啟示錄的詛咒也已經降臨到你的頭上了吧。”西爾萬苦笑著,說了這麽一句笑話。


  西爾萬副教授開始跟驅談論起一些中世史的專業性的內容,我跟吉賽爾先行離開了。


  “娜迪亞,你還能陪我一會兒嗎?”


  走在蒙帕納斯擁擠悶熱的路上,吉賽爾向我問道。時間已經差不多五點了,映照路麵的陽光還絲毫沒有減弱。聽從吉賽爾的主意,我們走進了“拱頂”咖啡店。我輕易地對還沒脫離村姑娘進城心態的吉賽爾做出了妥協,隻因為“拱頂”這家店剛好就在我們的麵前。我隨意地點了單,隻是想盡早找塊沒有太陽曬的地方,喝口涼爽的啤酒。


  這麽大熱天,身穿黑衣的侍應還是一副涼颼颼的處變不驚的態度。跟侍應點了飲料之後,我對吉賽爾問道:


  “你想說什麽呢?”


  “娜迪亞,我有件事要求你。”


  “可以的,是什麽事呢?”


  “我跟你說過朱利安的事吧?”


  吉賽爾的言語總是曖昧含糊,不肯說清楚,我自己做出了一番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朱利安·盧米埃是她的戀人。朱利安是核物理學家,專業是原子爐的實用性研究,在圖盧茲的羅什福爾的核能研究所裏工作。朱利安才剛滿三十歲,因其能力出色,已經被提拔到研究部門的實質性負責人的位置。吉賽爾的父親對朱利安的評價是,“肯定能拿諾貝爾獎”。


  “朱利安怎麽了?”


  “不是朱利安的問題,是他的姐姐。”


  朱利安的姐姐西蒙娜·盧米埃是南法的高中女教師,同時也是歐西坦尼亞解放運動的一名指導者。


  “我想問問朱利安的姐姐那封恐嚇信是怎麽回事。西爾萬老師說那隻是惡作劇,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我一想到那封恐嚇信,就擔心得不得了。”


  “可是,沒有證據證明恐嚇信是MRO的人發出的吧。”


  “是沒有證據,可是我還是想問問MRO的人。下星期西蒙娜會來巴黎。我還沒跟她見過麵,想趁這個機會問問她恐嚇信的事情。可是我有點怕一個人去見她,我想請你陪我去。”


  這對姐弟,弟弟是核發電的技術研究員,姐姐卻是反對核電的環保主義者,也真夠奇妙,可是姐弟的關係似乎並沒有那麽險惡。大概吉賽爾不隻是想打聽恐嚇信的事,也想見一見戀人的姐姐吧。我多少也對朗格多克分離派的指導者西蒙娜·盧米埃這麽個人物抱有著興趣。可能我想起了參加西班牙巴斯克獨立運動的安托萬了吧。吉賽爾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啊,聽說朱利安的姐姐這人有點怪。就算有床,也寧願睡在地板上,隻吃菜屑和麵包,而且隻肯吃很少的量……·她身體孱弱卻還在做這種奇怪的事,朱利安在擔心她。”


  這時在我心中浮現的,是自稱“簡單生活”的矢吹驅的生活態度。這兩個人說不定有些什麽類似的地方。


  在萬家屋頂之上,灼熱光球的位置終於開始傾斜了。從“拱頂”的露台望向蒙帕納斯的街道,街上已經充斥著放工歸家的人。每個人都因這異樣的酷熱喘息不停,滿身流汗,麵容不快,默默地快步往家中趕去。


  “好啊。”我說,“你要是擔心的話,讓驅也一塊兒來就好了。”


  聽到我這麽說,吉賽爾仿佛放下心來,臉上浮現出淺淺的微笑。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點左右,我和驅沿著塞納河岸往前走著。已是黃昏時分,大氣中充沛的熱量還絲毫沒有衰減。集會好像剛結束了不久,通往地鐵站的人行道上充斥著好幾團人潮。跟我們擦身而過的青年們手中拿著醒目的旗杆和標語牌。今天下午到傍晚,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環保主義者們剛在戰神廣場公園舉行了反核發電的集會。朱利安·盧米埃告訴我們,說西蒙娜想在集會之後跟我們見麵。


  不久後,巨大、粗糙的鋼筋複合體映入了我們眼中。我們向著目的地緩緩前行。四隻巨大的腳支撐著埃菲爾鐵塔那龐大的重量,腳下的小賣店前,大群的遊客正在吃著冰激淩和熱狗。跟說好的一樣,吉賽爾站在朝北的一腳底下,等著我們的到來。她看見我們來了,伸直腰背,向著這邊揮起手來。


  “她已經來了嗎?”


  “嗯,應該就是那個人了。”


  吉賽爾有點自信不足地用手指了指。那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還年輕的女人,坐在長椅上吸著煙。可能因為她那一身的黑衣,在我眼中,仿佛是一隻黑鳥陰沉地蹲踞在那裏。


  這個女人戴的貝雷帽被壓成了奇怪的形狀,下麵露出了剪得很短卻還亂糟糟的劉海,戴著一副度數很高的眼鏡,還有那瘦削尖銳的下巴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穿的衣服都早已過時,也很顯舊了。雖然不至於品位惡劣,但整體來說還是讓人覺得很不協調,多多少少散發出一種髒兮兮的氣息。她肯定是那種腦子裏完全不講究著裝概念的人。


  我把吉賽爾留在身後,快步向那女人走去。


  “盧米埃小姐是吧?”


  女人仿佛沉浸在某種讓他人無從窺知的思索之中,連指間夾著的煙也忘了吸。聽到我的聲音,她吃了一驚似的,抬起了頭。她的眼神還有點茫然若失,然而視線的焦點一旦回歸,卻又仿佛在眼前發現了珍稀動物一般,無所顧忌地對我上下打量。


  “請問你是西蒙娜·盧米埃小姐嗎?”我再問了一次。


  “是的,我就是盧米埃。”女人終於開口了,“你是吉賽爾·羅什福爾?”


  “不是的,吉賽爾馬上就來。我是娜迪亞·莫格爾,是吉賽爾的朋友。”我指了指走過來的吉賽爾和驅,這麽說道。


  “旁邊的東洋人是誰?”


  “是日本人,姓Yabuki(矢吹)。”


  “……矢吹。叫作矢吹,對吧?”


  西蒙娜聽了驅的名字之後突然陷入了沉默,之後,她不顧剛剛才扔掉了的香煙,又點著了一根。我一看,她腳邊已經散落著大量吸到盡頭的吉坦煙的煙頭。


  “吉賽爾,這位就是盧米埃小姐。”


  我這麽介紹道。吉賽爾正口齒含糊地不知如何打招呼時,西蒙娜卻完全無視了她,眼神筆直地指向驅,仿佛想用視線鑿穿驅這個人一樣。她眼鏡後方的淺茶色瞳孔貪婪地發著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的眼神中的確有著與高中女教師相稱的知性、成熟和沉著,然而又時不時閃現出激烈、瘋狂般的令人無法直視的火焰。這兩種奇妙印象的混合,讓我困惑了。


  麵對西蒙娜的凝視,驅的反應也不尋常。他閉口不語,漠然地望向女人的臉,仿佛心不在焉,但我知道,這種時候的驅一定對對方抱有不同尋常的關心。吉賽爾從旁插嘴,打斷了這份不自然的對視狀態。


  “盧米埃小姐,你是朱利安的姐姐嗎?”


  吉賽爾的聲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語,可是女人仿佛在黑暗中受到驚嚇了一般,肩膀一顫。之後,她好像終於察覺到驅身旁的女孩的存在。她開口了,聲音中帶有一種嘀咕般的氣息。


  “是啊,你就是想跟我見麵的……”


  “我可以坐下來嗎?”


  看見西蒙娜點頭了,吉賽爾拘謹地在西蒙娜坐著的那張長凳的一角坐了下來。


  “我聽朱利安說過了,你想問我什麽奇怪的信的事情吧。”


  “是的,那是……”吉賽爾稍一停頓,之後下定了決心,一口氣說了下去,“盧米埃小姐,那是你寫的嗎?

  “不是。”西蒙娜的回答是簡潔、篤定的。


  “可是,你不喜歡我父親吧?”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吉賽爾。我們反對羅什福爾計劃興建的核電站。要是他打算搗毀朗格多克的文化遺產,我們也會反對。不過,那種荒唐的恐嚇信,絕對不是我們寫的。我們已經以抗議信的方式對羅什福爾先生和西爾萬先生表達了我們的主張。”


  西蒙娜·盧米埃身形瘦削、骨架浮凸,但與她那醜陋、泛著貧困氣息的身軀不協調的是,她的聲音低沉、嘶啞,話語流暢,富有魅力。語調中混有少許對對方不以為然,為對方的幼稚而苦笑般的意味,但並不令聽者感到不快,倒不如說,讓人從中感覺到的是一種女教師在講壇上向孩子們發話時的自由、調侃、略帶嘲諷而充滿生機的說話方式。


  “我聽朱利安說過信的內容了。我覺得這種惡作劇實在可笑。我們的運動跟啟示錄、清潔派的詛咒沒有任何關係。吉賽爾,不管你的父親是怎樣的惡人,你都不用擔心他本人會受到什麽危害。我們是否定恐怖主義的。”


  說完,西蒙娜麵露微笑,笑容中帶有獨特的,柔和而慈愛的陰影,不管誰見了都會放鬆警惕、解除戒心。人們對她的第一印象往往停留在粗糙的皮膚、淩亂的頭發上,但仔細觀察,會發現西蒙娜·盧米埃其實有著一副很有個性的、讓人賞心悅目的,幾乎可以說是美麗的臉龐。


  “……啟示錄的詛咒並不是那麽荒唐無稽的東西。”


  就在這時,身旁的驅用某種挑釁性的語調發話了。這青年隻要不被提問,從來不會主動說一句話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吉賽爾和西蒙娜的對話差不多要圓滿收場的時候,他到底為什麽又說些讓吉賽爾擔驚受怕的話?

  “你是什麽意思呢,矢吹先生?”


  吉賽爾因為受驚而啞口無言,隻顧望著驅的側臉,西蒙娜則鄭重其事地反問了。驅沉默了少許,用某種掂量對方有多少斤兩似的表情望著西蒙娜·盧米埃,之後,徐徐地開口了。


  “清潔派的起源,據說是十世紀前後在保加利亞結成的波各米勒派。波各米勒派拒絕偶像崇拜和已經名存實亡的宗教禮儀,主張隻有新約、詩篇和預言書是值得接受的。七世紀到九世紀在拜占庭帝國內活動過的保羅派,也許是波各米勒派的起源,這個異端教派在新約聖經之中特別注重聖徒保羅的教誨。根據重視的教典的不同而分離出無數的宗派這點,與佛教也是同樣的。清潔派本身是眾多分派組織的集合體,而他們當中有一派,聲稱約翰啟示錄是唯一的聖典。該分派自稱“約翰的弟子’,在清潔派開始迎來衰亡的時期,亦即是朗格多克全域都陷入阿爾比十字軍的占領下,遭受著殘酷的宗教彈壓和異端審判的十二世紀末,迎來了它的全盛期。這個被後世稱為啟示錄派的集團,不僅預言北方侵略者將落到啟示錄中所描繪的悲慘下場,還自己組織暗殺者的秘密結社,先後殺害了大量多明我會的異端審判官和十字軍的將兵。他們力量的象征是代表了啟示錄封印的‘7’這個數字,還有四頭分別為白、紅、黑、灰色的馬……”


  “我也知道啟示錄派。”西蒙娜用強力的語調打斷了驅的話,“我也對清潔派感興趣,以前調查過他們。清潔派的本質,是對力量的恐怖和徹底的非暴力思想。主張以暴製暴來對付墮落、暴力的天主教會的啟示錄派,是清潔派頹廢後的標誌。”


  “我隻是指出了啟示錄的詛咒是有其曆史背景的。”驅語氣僵硬地反駁道。


  “那麽你的意思是,十二世紀的暗殺集團存活到了現代,寫下了那封恐嚇信?”西蒙娜露出捉弄人的表情,對驅發出了嘲笑。


  “……或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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