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半夢半醒中,我的腦子裏轉過各種各樣的事情。


  軍人——若月少尉想要處理自己的隨身物品,也許是所屬部隊要調動了。不,不是也許,如果說已經在東京住了一段時間的話,那麽調動是理所當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關係並不親近。可是,當人處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狀態時,情緒就會意想不到地不穩定。我突然感覺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樣親近的人,他的離去讓我傷心不已。


  不知不覺中我已完全進入了夢境。雪還在下個不停。白茫茫的世界裏浮現出梅若萬三郎飾演的白鷺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著平時不戴的麵具。


  轉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經消失,萬三郎在半空中飄舞。這對夢中的我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無雜念地從空中奔向那個白色的身姿,對他說道:

  ——為什麽要戴著那個東西呢?


  舞者沒有停下來,一邊依然舞動著身姿,一邊取下麵具。


  ——啊,果然……


  我心裏恍然,不覺莞爾一笑。那個人原來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臉,我心裏很釋然,覺得本應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驕傲地輕聲說道,然後湊到近旁,配合著若月先生的動作舞起了袖子。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裝。我們倆翩翩共舞。無邊無際的漫天飛雪,不停地下著,把我們倆覆蓋了起來。


  周圍是無邊的寂靜。


  在無邊的寂靜中,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孤身一人。雪——已經變成了漫天飄落的白鷺的羽毛。


  正在這時,我驚醒了過來。我發現自己竟然流著眼淚。真是一個奇怪的夢。


  外麵的天氣仍然是那個樣子,雖然天還很昏暗,卻已經是早上了。


  回到了現實世界,就得考慮現實的問題。


  ——得了人家這麽多東西,送上一份回禮也不奇怪啊。


  無論去哪裏都可以隨身帶的實用的東西——說到這樣的東西,首先想到的是手表。送給年輕男子,該送多少錢的怎麽樣的手表才合適呢?這可不好意思去問哥哥。


  ——給服部鍾表店打個電話就行。


  打電話的話,不會被人看到臉,而且對於顧客的提問肯定會態度和藹地回答吧。


  ——實際去送需要勇氣。不過,暫且先打個電話問問看吧。


  想到這兒,我感到心跳得厲害。


  我拿起枕邊的體溫計量了一下體溫,熱度今天仍然沒有完全消退。


  外麵依然下著雪。今天還是繼續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後,我在床上等著時鍾的指針向前邁進。


  我感到時間的腳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點鍾的時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條毛毯,悄悄地朝電話間走去。那躡手躡腳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電話號碼簿,翻到HA“服部”的日語讀音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貞藏、服部富……手指一點一點地往下挪。服部鍾表店的號碼是京橋56局2115號。我不想讓人看見。要是給人說:“不去上學在幹什麽?”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動電話的範圍內,無需通過電話接線員轉接。


  加上從腳下逼上來的寒氣,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厲害了。我撥動電話號碼盤,把黑色的聽筒緊緊地貼在耳朵上。嗞——嗞——、哢嚓,電話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喂。”


  “對不起,一大早就打攪了。是服部鍾表店嗎?”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出人意料。


  “不是的,這裏是……”


  說到一半,對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觸電似的感到了什麽。可是,那種事情怎麽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頓了一會兒,那聲音說道:


  “難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麽會聽得出來是我的聲音呢?這幾年來隻見過兩次麵,而且又是通過這下雪天的電話。


  ——您是哪一位?

  我沒有這樣反問。


  刮風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裏,通過聽筒傳來的聲音往往會聽不太清楚。因為電話線會受到幹擾。盡管嗓音聽不太出來,不過那說話的語調卻和我正想著的人重疊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奇跡啊?為什麽他會在那裏?為什麽接電話的不是店裏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這時,聲音在一片雜音中變得聽不清楚了。不一會兒,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湧而來一樣,聲音穩定了起來。


  “為什麽您會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這裏不是服部鍾表店。”


  “啊……”


  “……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啊。”


  “……哎?”


  像運送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似的,苦月先生語氣肯定而緩慢地說著每一個字。


  “能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不能長談了,我要掛了。請祝我武運長久吧!”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我感到熱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頭暈目眩。


  ——是夢嗎?——我還在做夢嗎?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我應該確認一件事情。為了克服寒顫,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緊緊的。然後,再一次撥起了電話號碼盤,一個一個地一邊確認,一邊撥號,以確保正確無誤。


  這次接電話的,是一個耿直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喂,服部鍾表店。”


  沒等我發問,對方已經自報了家門。我喘了口氣,然後一口氣地問道:

  “我冒昧地打聽一個聽起來非常離奇的事。您知道誤以為是貴店而打電話過去的——而且有軍人的地方是哪裏嗎?”


  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問題。肯定聽得莫名其妙吧。可是,習慣了應對各種各樣問題的聲音親切和藹地回答道:


  “是打錯電話了吧。”


  “是的。剛才,我給貴店打電話,卻打到了別的地方。一個認識的人接的電話,中途卻又斷掉了。”


  “是嗎?那是夠讓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說電話號碼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據說有的老顧客想電話購物時打錯了電話,後來發牢騷說——“打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謝後掛了電話,匆忙翻起了號碼簿。“首相官邸”沒有查到。轉念一想,又查了“內閣”。內閣官房會計課在和田倉門內,官房總務課在皇宮內,內閣書記官室在內幸町——內閣各部門依次排列著。


  然後,麴町區永田町——


  總理大臣公館!


  我的膝蓋在不停地顫抖。我親眼看到了,今天,細長雪白的手指正指著一列數字。


  銀座57局2115號。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鍾表店是京橋56局2115號。我看了看電話機號碼盤上排成一個圓圈的數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著的6和7。


  ——若月先生,你為什麽會在那裏呢?


  “請祝我武運長久吧!”若月先生的話回蕩在我耳邊。


  “小姐!”


  外麵有人在叫我。原來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渾身快要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您在幹什麽?在這種日子裏!”


  電話間的門被打開了。我被攙扶著出了電話間來到走廊。


  窗欞上自然不必說了,就連垂直的玻璃立麵上,都像噴上了一層雪白的糖霜。從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見雪片像巨大的漩渦一樣旋轉著從天空中流過。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我在心裏這樣想著。然而,這種記憶隻是不可思議的幻覺吧。


  可是我有一種預感,從今往後,這扇冰冷的白色窗戶,就要作為我生命的記憶,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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