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姑父接過姑姑的話說:
“——事情就是這樣的。茫茫然的,無從著手。實際上,很可能隻是把偶然想起來的單詞隨手記下而已,孩子說的‘沒什麽’也許就是事實真相。因為現實往往就是平淡無味的——不過,怎麽樣?英子。你那雙年輕的眼睛,有沒有什麽發現?”
我隻能搖搖頭。這時爸爸說道:
“獅子……也有叫這個名字的啤酒館。還有咖啡店。”
“還是小學生哪,聯係不起來吧。”
“那麽……牙膏?”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裏有這麽一個場景:主人公沒煙了,於是對車站的小販說:
——給我朝日。
小販反問道:
——報紙還是香煙?
讓人覺著即芥川本人的書中主人公被觸動了神經,惱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說裏麵的這麽一節。
“可是,獅子牙膏什麽也說明不了啊。”
“那就隻剩——獅子宰相了。”
在東京站遭受槍擊後不治身亡的浜口首相校注:浜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縣人。1930年11月14日浜口首相在東京站站台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襲擊的確被人們稱為獅子。可是,這隻不過是單純的聯想而已。
結果,預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們離去,也沒有能夠滿足姑父的期待。
我一有什麽不明白的事情,總是和別姬商量。
星期一,在去學校上學的時候,等車子一開動,我就問別姬道:
“喂,沒聽說過‘獅子團’這個名字嗎?”
白麻製服的後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問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於是補充說明道:
“有一戶人家的小少爺,可能和那幫人有些瓜葛。”
“——這麽說,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團夥囉?”
“差不多。”
“那個……別宮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那種團夥,也就被抓起來的時候才會出名吧。”
那倒也是。簡直無所不知的別姬小姐,碰上這種事也沒戲了吧。
“就像前一段時間被抓起來的‘淺草紅團’校注:名字取自著名小說家川端康成的名著《淺草紅團》,該書講述了東京淺草地區人們生活百態,描述了處於社會低層各種小人物的命運嗎?”
“就是啊。”
“那個,是有原型的吧。”
“啊……”別姬說到一半,難得猶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注: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我撲哧一聲笑了:
“刺激太強了嗎?”
別姬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裏訂著《東京朝日新聞》嗎?”
川端康成著《淺草紅團》。那是報紙上的連載小說。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剛過十歲的時候吧。”
戴著製帽的腦袋微微傾斜了一下。
“那個年齡就讀了那種小說啊?”
川端的報章小說裏,確實有不宜兒童閱讀的黏黏糊糊的地方。不過,孩童時就閱讀川端的我這麽說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過,說到刺激,那肯定是現在讀起來會更強吧。那個時候讀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讀不太懂,也還是讀了吧。”
“是的。就是因為不懂,才覺得像在窺視一個不可思議的國度一樣有趣。”
“也許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吧。”
福特車緩緩地行駛著。大概誰也不會想到,胸前佩戴著八重櫻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車上說著這樣的話吧。
別姬小姐說:
“上次抓的那個‘淺草紅團’的手法,和小說裏的一模一樣呢。”
現實與小說有時候會相互靠近吧。據說川端康成在連載《淺草紅團》的時候,知道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一個叫“紫團”的團夥後,也大吃了一驚。這真讓人感到愉快。
“——哪個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說起的啊。”
“那好吧……把準備要賣掉的女孩子監禁起來時的手法。”
“啊……”
為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剝光了,再把她關起來。真奇怪,小說中的這一部分,應該是讓人讀來如同利劍紮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大概是厭惡之情關上了記憶的大門吧。看來在我們心裏,也進行著這樣的交通整治。
“看了報紙上的報道,剛開始還覺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實際上應該說——因為現實中有那種事,所以被寫進了小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幫幹壞事的家夥。”
在接下去的那個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鶴之丸。
這一帶,平常除了三越百貨店,是與我無緣的地方。再一次從車窗裏望出去,發現銀行特別多。銀行講的是信譽第一。似乎是在宣稱——我們把信譽化作了形式,銀行的建築都很氣派。氣勢淩人的大樓鱗次櫛比。
拐進一條大馬路,稍稍往裏走一點,就看到了鶴之丸的古老建築。看上去就像一個穿著外褂和服禮裝的老爺爺,被夾在西裝革履、身材魁梧的紳士中間一樣。
從車上下來,馬路上赤日炎炎。從高樓大廈之間的低穀望去,像用棉花拉出來一樣的雲彩,兩側像被大樓切割過了似的。
別姬小姐站在隔著那扇閃閃發光的玻璃門能夠看到裏麵情形的位置。我走進店堂,由於季節關係,買了一些可以保存時日的和式幹點心。
偶然的巧遇沒有發生,我在那裏沒有看到阿巧和他媽媽的身影。店員熱情地幫我把點心包好。這一次,暫且能夠確認店鋪的位置就行了。
我來到外麵,撐開陽傘。
“別姬小姐,請你把車開到上野,停在美術館附近好嗎?”
“——博物館和美術館之間,有一條很寬的路。”
“嗯。就停在那兒吧。”
“您是打算怎麽樣?”
“我要坐地鐵去上野。”
最後一次坐地鐵已經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氣不好”為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鐵。而我也沒有特地鑽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沒坐了。聽到阿巧的事情時,我的腦子裏閃過“地鐵”二字,這也是我跟地鐵有什麽因緣吧。
“您一個人?”
“是呀。福特車可坐不了地鐵。”
別姬小姐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是嗎?知道了。”
別姬小姐似乎在擔心我。真有點奇怪。這可是在大白天的東京。在百貨商店等地方,我也經常一個人閑逛。這和逛商店也沒什麽不同吧。
“‘三越前’在哪邊?”
別姬小姐指著大馬路那邊說:
“從那邊這樣彎過去就是三越百貨店。肯定不會看錯的。”
“謝謝。”
我往前走。雖然舉止有些不雅,我一邊走一邊用右手旋轉著拿在左手的陽傘的傘柄。腳下的馬路像一張白色畫布,陽傘投下的圓圓的陰影在上麵跳著舞。
果然,三越百貨店馬上進入了我的眼簾。穿過店堂,來到地下,朝地鐵走去。有人說百貨店是老百姓的宮殿。說得一點也沒錯。三越百貨店的地下通道明亮、輝煌。
可是,當看到檢票口的時候,我大吃一驚。孩提時那令人懷念的、哐當一聲轉個圈的“擋路棒”沒有了。怎麽回事?
答案呢——從開設的售票處和張貼的價目表可以想象。
票價好像剛剛改過。到上野廣小路五分,上野八分,淺草一毛。分得很細。
——明白了。
生意就是競爭。既有市營路麵電車,又有公共汽車。和大家覺得稀奇的時候不同,地鐵也已經不再是“遊樂玩具”,而是“交通工具”了。如果還實行一毛錢的統一票價,顧客就會敬而遠之。這樣一來,那檢票口的機器也就派不上用場了,隻好當作廢物扔掉。
啊,話雖如此,可是對我來說,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對地鐵的印象,讓我感受遙遠的紐約的那個“機關裝置”,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有些浦島太郎,或者《李普大夢》校注:應該是指美國小說家華盛頓·歐文小說Ripvaninkle,通譯為《瑞普·凡·溫克》的感覺。做夢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睜開眼睛麵對現實吧——就像有人這麽告訴我一樣,讓人感到幾許寂寞。
就這樣,推測阿巧乘坐地鐵的理由之一消失了。但是,腦子裏閃過阿巧坐地鐵的念頭還有其他的理由,極其簡單、明快的理由。
我買了票走進站台。進入眼簾的,當然隻有對麵的站台,因為我的視野並沒有擴大。
不是別的,就是它!
市營路麵電車和公共汽車的站點從四麵八方都能看到。土生土長的、認識的人多。這對阿巧來說,可能有心理壓力。
而且,周圍都是牆壁的地鐵沒有黑夜。對於第一次深夜一個人外出的阿巧來說,跟站在黑暗中的室町公交站點比起來,地鐵應該更有安全感吧。
……理由說得再多,可終究還是一種不可靠的推測。但是對於認準了就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我來說,我似乎看見了那一天站在這個站台上的阿巧的身影。
不一會兒,從那個朝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張開大口的洞穴裏,伴隨著隆隆的聲響,黃顏色的電車駛出來滑進了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