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幾天後,詩集寄到了。


  郵包上的收件人、發件人地址寫得規規矩矩。打開一看,重重包裝下露出一本盒裝的書來。


  的確像若月先生說的那樣,是一本“非常漂亮的書”。盒子上貼著素雅的黃綠色題簽。也許是為了表現題目中“三棱玻璃”這一名稱吧,除了書脊之外的其他三麵,都塗上了一層銀粉,閃著清冷的光澤。封麵是柔軟的皮革。我的腦海裏閃過若月先生的手指滑過封麵的形象。


  我坐在桌前,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首先要找的是那首寫“油菜花”的詩。


  找到了!是一首題為《風景》的詩,還加著一個副標題:《純銀馬賽克》。


  正如若月先生背誦的那樣,“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這同一詩句一行接一行地連續下去。這種同語反複本身就像在畫布上不停地塗抹著黃色的顏料。而詩中夾插著的“悠遠的麥稈哨的聲音”、“病快怏的白晝的月亮”之類的詩句實在令人擊節叫好。難為若月先生送給我,還真不賴。


  寫這首詩的詩人,若月先生說是“牧師”。居然連這都知道!


  “啊……”


  我想起來了,教文館是和聖經館連在一起的,兩家共用一幢樓,說不定若月先生對基督教也有興趣。雖然這跟他軍人的身份很不相稱。


  於是我回到前麵,從頭看起。開頭第一首詩叫《囈語》,因為沒有假名標注讀音,所以不知道該讀作“GEIGO”還是“UAGOTO”。


  盜竊——金魚


  搶劫——喇叭


  恐嚇——胡琴


  賭博——貓

  真有意思!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無關係的單詞連在了一起。這種蠻橫的亂點鴛鴦讓人既緊張又興奮。


  可是聽人這麽一說,“貓”看起來還真的是一副會去賭博的樣子,而恐嚇的背後似乎正流淌著“胡琴”的聲音。


  呀,這首詩的妙趣也許就在於不是那麽去摳死理兒。


  欺詐——印花布

  瀆職——天鵝絨

  奸淫——蘋果


  傷害——雲雀

  殺人——鬱金香

  富麗的大紅鬱金香浮現在眼前。可是,緊接著的是——


  墮胎——陰影


  眼前又突然陰暗了下來。


  接下去的罪名是“騷亂”。所謂騷亂罪是指拉幫結夥,威脅國家的安寧與秩序,也就是引起動亂吧。


  那裏悄無聲息地寫著——


  騷亂——雪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聲音傳來。我朝客廳裏一看,原來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經常會一邊聽著留聲機裏流出的美妙的樂曲,一邊側著身子躺在長椅上。有時候碰到平和寧靜的曲子,還真的當作催眠曲呼呼大睡起來。


  可是今天他卻盤腿坐在地毯上,盯著留聲機,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一個星星特別美麗的夜晚。


  我雖然這麽描述哥哥的樣子,可其實我隻是看到了哥哥的後腦勺而已。兄妹倆長期生活在一起,就會有一手透視的本領。從那耷拉著的後背和脖子的彎曲程度,我可以想象得出哥哥的麵部表情。


  ——走進一家小小的茶座

  麵對著眼前的茶點

  兩個人還是默默無語

  這是今年鯉魚旗在天空中飄揚的時候開始流行的歌曲,隻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會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歌聲。曲調不錯,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記到了腦子裏。


  哥哥是個很容易受各種事情影響的人。


  鋼琴家魯賓斯坦校注:即阿圖爾·魯賓斯坦Artur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蘭鋼琴家來日本的時候,像煙花四散般的演奏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今年春天,魯賓斯坦在九段的軍人會館舉行了告別演奏會,我們也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去聽了演奏。回來後,哥哥頻頻感歎道:“嗯嗯,果然厲害!”立馬就去買來了有口皆碑的維克多(Victor)唱片《戀愛魔術師》,一連聽了好幾天。


  哥哥躺在長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見的鋼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搖晃著肩膀。看著哥哥陶醉的樣子,我說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魯賓斯坦。”


  不棒哪還行啊?


  可是,雖然同是“戀愛”的樂曲,眼前的樣子卻完全不同。不光是沒有躺著聽——這麽簡單的一個“姿勢”問題,讓人感覺肯定發生了什麽。雖然季節已是夏天,卻蕩漾著一種暮春的憂愁。


  哥哥也差不多該到了有那麽一兩次戀愛經曆的年齡了,說不定正被哪家的瘋丫頭弄得神魂顛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當然我的年齡要小,可是這種時候,眼神卻變得像母親一樣。


  找個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如果把“戀愛”這個詞和“那是去年的事情”這句話,像擺放一對供神酒用的酒壺一樣,擺到一起的話,這對酒壺中間就會浮現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臉龐。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領主華族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名門望族,和這種家庭的幹金小姐以朋友相稱,讓人覺得心中有愧。不過,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邊露出親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裏麵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樣,讓人覺得有些深不可測,而今,道子小姐卻向我打開了心扉——至少我有這種感覺。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們倆在桐原府那廣闊、壯美的院子裏散步。在那個高崗上的四方亭裏,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裏話。


  ——她的心被一個人吸引了。


  當然,道子小姐能夠相遇並交談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夠得到桐原家邀請的門第出身。那個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卻有著與他的華族身份格格不入的想法。


  雖然身在一流頂尖企業,卻對“從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階梯毫不在意。說是“想去一個能夠關注勞動大眾的部門”。


  這樣的青年,估計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從未遇見過吧。


  可是,按常理來想,道子小姐的結婚對象,是有桐原這一門第允許與不允許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輕人估計有困難。


  我這麽漫無邊際地想著,時間正值今年冬天——那時正好是金發飄逸的女傑阿米莉婭·埃爾哈特校注:阿米莉婭·埃爾哈特(Amelia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蹤,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著名的美國女性飛行員和女權運動者駕駛洛克希德公司製造的那架漆成紅色的“織女星”飛機第一次成功地實現了從夏威夷到美國本土的單獨飛行,成為全世界議論的話題的時候。


  “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請我,我又來到桐原府煩擾。


  當隻有我們倆的時候,難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說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來好像有進展的希望。”


  這裏說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間裏的壁爐正冒著紅紅的火光。


  吃驚過後高興湧了上來。道子小姐那喜悅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鏡子上一樣,反照在我身上。


  “……哎喲……恭喜恭喜!”


  “不勝惶恐。”


  這種應答說起來也是我們這個圈子的語言,翻譯成社會上通用的語言就是“謝謝”。


  “為什麽……怎麽……?”


  “我和爸爸談了談。”


  道子小姐的父親今年從少將晉升為中將了。桐原陸軍中將。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裏的時候,也許對女兒很嬌慣吧。確實,講究點方式方法的話,有時候跟媽媽說還不如直接跟爸爸談來得好。


  道子小姐繼續說道:


  “……不是說不試不知道嗎?我就姑且試試。又不能騙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內全都說了一遍。聽了我的話,爸爸沉思了起來。我以為沒有希望了,沒想到過了好一會兒,爸爸開口說道:‘那,倒也是可以考慮的一種選擇……’”


  “什麽?”


  “哥哥將來會娶一個領主華族家的小姐。這事已經在商談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兒是我們學校的學姐麗子小姐,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預料的那樣,麗子小姐嫁給皇族,成了王妃。


  “至於我呢,爸爸考慮的是經濟界的人士。他想讓三個子女分別走三條不同的道路……”


  我點了點頭。怪不得起初選中了有個兒子做繼承人的瓜生財閥。


  “……雖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過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裏說啊,現在這樣的社會,是不會一成不變地持續下去的。”


  “這麽說的意思是……”


  “就是現在這樣有華族、士族之類身份等級的社會……”


  的確,這種話可不是能夠明目張膽地亂說的。作為陸軍中將的桐原侯爵這麽說令人意外。據說桐原侯爵在國外也呆過相當長的時間,大概由於這個原因吧,桐原侯爵視野開闊,不是一個頭腦僵硬的人。外麵說他生氣時像燃燒的烈火一樣,不過總的來說是一位思維靈活的人物。


  當然,要是換了如女神般的麗子小姐,做父親的大概就沒這麽開通了。正因為是最小的女兒,所以才有這麽點自由。


  而且,對作為武人的中將來說,看到女兒表達自己的意願,反而會覺得心情痛快吧。這種心理狀態很微妙。


  “……爸爸說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無論什麽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物。輕薄的理想主義者是毫無用處的。問題是對方是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男人……”


  侯爵聽完女兒的話之後肯定開始了多方調查,根據這個調查的結果,道子小姐覺得事情會朝著令人高興的方向發展。


  打那以後半年過去了,事情似乎進展順利。對道子小姐來說,和幾年前呈現在麵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說是命運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轉變。


  不過也有一點點遺憾。


  前幾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課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著眼笑著說。


  我們已經是後期課程的最後一個學年了。我沒有道子小姐那樣富有波折的戀愛經曆,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課程繼續學習。當然,一般的女孩子都會在這個時候聽從父母之命,沒商量地嫁人了事。


  從比例上來說,五個裏有四個要麽結婚,要麽開始呆在家裏為做新娘學這學那校注:指“花嫁修業”(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進入待嫁時期要進行的新娘培訓,。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後期三年,加起來也有十一年,讀上這麽多年也夠了——這是世人的常識,多數派的觀點。


  而我屬於少數派。


  正因為如此,關係親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說實在的,讓我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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