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我拿出紙和鉛筆,別姬小姐拿起鉛筆:


  “吉廣先生的——首先,臉長什麽樣?”


  隨後,又一一問了發型、眼睛、鼻子、耳朵、嘴唇,邊畫邊確認,修正。線條漸漸地帶上了表情,不一會兒,我從幾張照片上捕捉到的瀧澤前子爵的形象就躍然紙上了。


  “別姬小姐,畫畫也畫得很好啊。”


  “哪兒的話。”


  別姬小姐停住了肖像速寫的手:


  “出發去輕井澤是大後天吧。”


  “是的。”


  因為媽媽有事情,所以比往年稍稍晚了一些。


  “已經沒什麽時間了。可以的話,明天我休息一天,去查一下吧。”


  這也未免說得太輕巧了,我不免有些泄氣:


  “一天?一天能查出來呀?”


  “這也不是不可能。聽下來,吉廣先生是一個給人以獨特、深刻印象的人。這樣的話,說不定光在淺草公園打聽一圈,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憑著這張肖像畫,再到玉姬公園、千束公園去打聽打聽的話——就這麽兜一圈,應該也能從五十人以上沒有固定職業,或者無家可歸的人的嘴裏得到一些信息的。”


  “……”


  跑三個公園詢問五十個人,我不知道這個數字是多還是少。不過,聽到別姬小姐把我模模糊糊地想象著的“搜尋”變為具體的人數說了出來,卻不由得讓人為之折服。


  別姬小姐繼續說道:


  “——但是,淺草區以外的地方也還是顧不過來的。東京實在是太大了。如果把地下通道和鐵路旱橋下麵都考慮進去的話,無家可歸者最多的地方……很可能是下穀區吧。要一路打聽到那兒,恐怕有些困難。”


  “我明白。人做的事情,當然是有限度的。哥哥是在淺草看到的。在那兒找一找就行了。找不到線索,就放棄吧。”


  別姬小姐說了聲“那好”,就站起身來。這時,我不由得啊地叫了起來。


  “您怎麽啦?”


  “如果那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是吉廣先生,而他又是主動離家出走的話……”


  “嗯。”


  “那就不是‘讓神仙帶走了’。”


  “是啊——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


  “那麽,他又是怎麽從瀧澤府消失的呢?……”


  別姬小姐微微一笑:

  “我可不知道。”


  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

  “——瀧澤府的院子裏有一棵巨大的米櫧樹。”


  “是呀。”


  “我上次從米櫧樹的邊上開過,把車停在了後麵的空地上。那裏有一扇通往隨從休息室和廚房的便門。可能是供花匠呀什麽人進出的吧,圍牆上也開著一扇簡易的小門。”


  我感到疑惑不解。


  “……裝出一副從玄關往外走的樣子,而實際上又折了回去。繞到傭人的房間,從後門走了出去……是這麽回事嗎?”


  那樣的話,就要穿過走廊,從人來人往的地方經過。這是把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哪裏說得上蒸發,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呀……到底怎麽回事呢?”


  別姬小姐鞠了一躬後走了出去。


  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到了第二天,我才總算領會了這句話的含義。的確,可以想到的答案隻有一個。


  夏天天黑得晚。大概由於這個原因吧,第二天,別姬小姐天還沒黑下來就回來了。


  正等她回來的我馬上把她叫來,問起了事情的經過。


  得到的回答是:


  “肖像畫上的人,沒想到馬上就有了線索。”


  “真的?”


  “是的。我隻不過把肖像畫給淺草公園樹蔭下的那些人看了一眼,就有人叫了起來:‘這不是馬先生嗎?’”


  “馬先生?”


  “那是綽號吧——大家都這麽叫。”


  “……有點意思。”


  這麽一稱呼,倒也讓人生出些同感來。瀧澤前子爵的容貌,確實有讓人產生這種聯想之處。不過,可不是那種嘴裏噴著泡沫的烈馬,而是在柔和的陽光下安靜地低垂著頭吃草的馬。


  “連那些躺著的人,聽到說起‘馬先生’,也都爬了起來,看了肖像畫後紛紛咧嘴笑道:‘沒錯,沒錯。’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隻要說起那個名字,那些在酷暑的淫威下沒精打采的人似乎都精神了起來。”


  這不就是不但容貌,而且連人品也和哥哥說的那個吉廣先生相重合嗎?

  “——我問他們:‘你們認識嗎?’一個年輕人剛想說,卻被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大爺用胳膊肘子頂了一下止住了。然後,那老大爺伸著下巴問道:‘姑娘,你是馬先生的什麽人?’”


  別姬小姐講得繪聲繪色,讓人感覺身臨其境。


  “懷疑你是可疑人物了。”


  “這些人在來到那兒之前肯定都經曆了各種事情。其中也有幹了虧心事害怕被人認出來的吧。‘不要隨便亂說’,應該是他們必要的注意事項。於是我就說:‘我是他親戚。大約五年前不知去向了,親戚們都在為他擔心。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有人在這一帶看到過他……’我這麽一說,他們也就相信了我。”


  “好,好。”


  我急著往下聽。


  “據他們所說,的確是大約五年前突然出現的。當然,新來一個人並不稀罕。即使要問是什麽人,也不乏沒有戶籍的人啊。探聽對方的過去是忌諱的——就這樣,誰也不知道‘馬先生’以前是做什麽的。不過——好像誰都喜歡這個‘馬先生’。打零工掙了工錢也不拿去喝酒,從不亂花。但是,要是看到同伴有困難,他就會從手頭僅有的一點錢裏麵拿出來,熱心相助。對淨琉璃呀歌舞伎呀之類的說唱、戲曲也很懂,下雨天出不去,大夥兒悶得慌的時候,他就講給大家聽。有時候實在心裏不好受,湊在一起說說心裏話,他也總是毫無怨言地耐心聽著,然後說出一番讓你心情輕鬆起來的話。甚至有人說隻要看見‘馬先生’的臉,就心裏安穩。”


  “……”


  “不過,盡是在聽別人說起他,本人卻很難見到。就像在追趕海市蜃樓一樣,每到一個地方,人家總是告訴你說:‘剛才還在這兒。’我都覺得是不是無緣相見啊。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後麵追著。聽人說去了貧民救濟所,三點多的時候,我走進了那兒的大門。在那裏,終於——和在澡堂洗完澡出來的‘馬先生’見上了麵。”


  “——澡堂?”


  “對。貧民救濟所裏設有可以免費沐浴的澡堂。東京市的那一帶地區,就有四家免費旅館——加起來共有一千人,沒有錢也不至於露宿街頭。”


  “一千人……”


  我的臉上肯定明顯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吧。別姬小姐補充道:


  “——四家免費旅館不夠,所以在不同地方還建了好幾個花上一毛錢就能住宿的設施。不過,哪怕有一點點錢也要用來買吃的,所以要付錢的地方總是不太受歡迎。”


  原來如此。別姬小姐把話拉回正題:“——‘馬先生,同樣很受孩子們的歡迎。男孩子,女孩子,就像果實壓滿樹枝頭一樣,纏在他的左右,嘰嘰喳喳吵鬧得很。‘馬先生’笑眯眯地跟他們一個一個依次說著話。看到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停下腳步,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摸著孩子們的頭說:‘那位大姐姐好像有話要跟我說。’孩子們顯出遺憾的樣子,不過還是聽話地離開了。”


  “這兒就是那家救濟所。”


  我從福特車的窗子探出頭去。


  門敞開著。上方架著一個鐵條彎成的拱形門頂,中間吊著電燈,天黑時照明用的。


  大概是在這兒做活的人吧,一個穿著炊事用罩衫的女人朝裏麵走去。


  左手邊有一幢寫有大大的“免費”二字的建築,煙囪看上去像豎著的鉛筆。那一定是澡堂。因為時間還早,沒有冒煙。一輛大車停在那裏,大概是運送碎木片之類燒水用的。


  幾個剃著和尚頭的小孩從裏麵跑出來,好奇地打量著我們。


  “我們走吧。”


  別姬小姐說著,車子又開動了。


  據別姬小姐說,昨天,當她上前搭話,以“瀧澤先生”稱呼對方時,“馬先生”回答道:“啊哈,名字我已經忘了。”不過,他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躲避,而是耐心地聽著別姬小姐的話。


  福特車朝著聖天町方向開去。右手邊,隅田川悠然地流淌著。


  我們在言問橋附近把車停下後下了車。供遊人散步的林蔭道兩旁,姿態優美的行道樹一眼望不到盡頭。這裏是作為帝都複興計劃的一部分而建成的日本第一座馬路公園——隅田公園。


  別姬小姐告訴我,她昨天把我的事情講了一遍之後,那個神秘的人物說:“那就見一見吧。”見麵的地點約定在從言問橋數過來第二盞路燈處朝河的長椅。


  那個人就坐在那裏。


  比想象的要幹淨、整潔。我很羞愧自己有這種想法。上前問候、鞠躬。我穿著藍底兒配百合花的和服,腰帶上打著女孩子常打的貝口結。


  “馬先生”用老馬疼愛小馬一樣充滿慈愛的眼神望著我。我在他身旁並排坐下,別姬則坐到了旁邊的長椅上。


  現在的時間是說早上有點晚,說中午還有點早。


  眼前,隔著護欄可以看見寬闊的隅田川。波光粼粼。遠近之處,水鳥成群結夥地在玩耍。對岸是向島,大約是在三圍神社附近吧。


  “沒有遮陽傘行嗎?”


  “馬先生”問道。他擔心我怕太陽曬。這種擔心透露出他以前的身份。


  “行。”


  “我原以為太陽還沒升高之前大概沒問題,可是畢竟是夏天。對年輕姑娘來說也許不合適。”


  “沒事的——我哥哥都笑話我,說啊:‘你呀,撐把陽傘都哼喲一聲扛在了肩膀上,不行不行。’說是不像個女孩子——陽傘要離開肩膀一點,稍微斜一點。”


  我擺著姿勢說:


  “——不過,老是這麽介意別人怎麽看,那才無聊呢。要是對麵走來一個讓人動心的,不說我也會自然那麽做的。”


  “馬先生”愉快地笑了起來。


  “真是不可思議啊。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不是……我隻是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如何談起,所以就……說得太多了。”


  “平常不愛說話嗎?”


  “是的。”


  其實不然。嘴是可以隨便說的。


  “哦,年輕人還是有朝氣的好。看著就讓人高興。”


  眼前是一派明朗的風景。從河麵上吹來的風出乎意料地涼爽。


  “哥哥說話雖然讓人不愛聽,不過我很喜歡哥哥。爸爸媽媽我也很喜歡。”


  “那好啊。”


  “……您不想回到夫人身邊嗎?”


  我冷不丁地直攻要害。“馬先生”,不,瀧澤先生絲毫沒有猶豫地回答道:


  “我也很喜歡我的妻子。”


  “那您為什麽……”


  “因為我發現我們其實住在不同的世界。她天真無邪,在她所思所想夠得到的範圍裏,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可是,說到底……”


  瀧澤先生把目光移向遠方:

  “……她是住在河對岸的人。”


  在這個景色宜人的帝都新公園裏,時不時地有人從我們眼前溜達著走過。


  “——那是我們結婚後第一次一起去輕井澤時的事情了。我們訂了臨時列車二等車廂。我們兩個年輕人故意等我哥哥他們走了以後晚些時候才出發的。可是沒有想到,二等車廂擠滿了前往輕井澤的所謂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已經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了。相反,倒是三等車廂還比較空。於是,我們就移到了三等車廂。可是,一進三等車廂,我妻子她就一反常態,變得非常愛說話,衝著我大聲地說個沒完沒了。剛開始,我想,這是怎麽啦?不一會兒,我就明白了個中緣由。她反反複複地講我們在本鄉的房子,我們的身份地位,以及因為二等車廂太擁擠所以才到這裏來,諸如此類。就是說,她在向周圍的人嚷嚷著一件事情:我本不是該坐在這裏的人。她已經是在哀號了。”


  “……”


  “簡直像來到了一個氧氣不足的地方——不那麽做,她就透不過氣來。她做夢也無法想象:坐三等車廂的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和三等車廂的人坐在一起讓她痛苦,她被這種痛苦煎熬得在那裏沒頭沒腦地蹦跳。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大吃了一驚。於是,這下輪到我痛苦了。”


  河中央有一條平底船在駛過。一男一女肩並肩地搖著一支大大的櫓,看上去是一條作業船。兩人配合默契,女的用手巾左右折角包裹著頭,像是一對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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