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川俁先生說完,道了聲“打攪了”之後,就起身離開了。
“真夠嗆啊。”我說。
“是啊,不過,沒有什麽工作是輕鬆的。對於廣播電台那位叫什麽名字來著的先生來說,戶隱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這次失敗了,馬上就會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責任。”哥哥說。
真是不講道理!
“真會那樣嗎?”
“當然會的。”
“可是那是鳥啊。它不叫怎麽能怪罪那個負責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國轉播啊。經費肯定也爭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真不湊巧,鳥沒叫’,豈能過得了關?這就是男人的世界。隻會怪你估計不足,盲目樂觀——你想出風頭,就會有人嫉妒你。你幹砸了,就會遭到攻擊。如果是軍人,那就要剖腹自殺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滿孩子氣的生物。
“不過,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換個話題說道。
“是啊……說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實我剛才正尋思著這種事呢。呀,實在是件荒唐離譜的事……”
哥哥說著又恢複了川俁先生露麵前的表情。
“什麽事呀?”
“你有沒有見到過瀧澤子爵?”
“什麽?”我對哥哥沒頭沒腦的問題大感意外。
“你在學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個班的吧。請你到她家裏去過的吧。”
“啊,瀧澤……道子小姐的……按親戚關係該叫舅舅的那位……對嗎?”
瀧澤家族是領主華族中的名門望族。同一族係中有以前在九州擁有領地的瀧澤侯爵家族。剛才哥哥提到的是原來在山陽地區的瀧澤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這家的小姐嫁給了桐原少將最小的那個不知是老三還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對道子小姐來說,瀧澤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華族世家的婚姻關係真夠錯綜複雜的。
“是的。好像叫……瀧澤吉廣。桐原家的遊園會應該是一直就出席的。親戚嘛當然會邀請,即使不是親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諸侯領主這個圈子裏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請名單。”
“話雖這麽說,可是大人的遊園會和我們小字輩的聚會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記得吉廣先生嗎?”
我反問哥哥道。
“嗯——不過,我也隻是不知在哪次派對上見過一麵而已。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這個人啊,不可思議地讓人難忘。好像在帝大理學部研究植物——我也隻不過稍微聽到一些。但是,不是因為他說話的內容,怎麽說呢,他就是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你也會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麽一個有著不可思議的魅力的人。”
“嗬——”
“不知道該稱之為超凡脫俗,還是說沒有邪氣——那可是超脫了一般糊裏糊塗的二百五公子哥兒。不知為什麽,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汙穢,跪在他的麵前懺悔。如果說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麽我覺得他是個有特異才能的人。”
“也就是說——讓人覺得像神仙聖人一樣嗎?”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樣。從說話的口氣,到修長的臉頰、雙眼之間寬闊的距離,都令人肅然起敬。不是有新興宗教嗎?以前總覺得,‘那種東西,誰會相信?’可是,想起來瀧澤子爵身上也有那種神態氛圍——成為‘神仙聖人’也不足為怪的那種神態氛圍。”
哥哥在那裏感慨不已。我有些著急起來:
“那麽,那個‘神仙聖人’怎麽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訪城市黑暗角落的話題。
“難道……”
“就是那個‘難道’。走在淺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漢當中,有一個怎麽看都像瀧澤子爵的人物。”
出身名門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漢——這瞎想也得有個分寸,更何況是像神仙聖人一樣的人——俄羅斯或者其他什麽地方的民間故事裏倒有可能。
“交談了嗎?”
“沒有。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當我正吃驚時,對方就轉過身去了。”
據說就這麽消失了。不過,在我看來,僅僅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罷了。
離奇的話題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麵,我對來自迦葉山的實況轉播充滿了期望,在學校裏也向同學宣傳:“請一定要聽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從收音機裏傳出來的是鳥類學家的演講。按照預先計劃,一旦三寶鳥鳴叫了,馬上就切換過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結束也隻有演講。負責這次轉播的台長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沒戲了,心裏七上八下的。陰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從雲隙間露出了太陽的臉。看著從教室的玻璃窗射進來的耀眼的陽光,我鬆了一口氣。雖然同為關東地區,群馬和東京大概也不一樣吧。盡管如此,還是讓人覺得是個好兆頭。
吃過晚飯,我和媽媽在起居室的椅子上並排坐了下來。
還好,沒有和昨天一樣又是演講。從前橋廣播電台的演播室裏,傳來演奏八木小曲的歡快調子。當地好像有個叫八木小曲保存會的。可是,最重要的來自迦葉山的電波,卻遲遲沒有送來。在我們家起居室裏回蕩著的,隻有底氣十足的哈啊聲和鼓聲。
給我們端上茶來的阿芳用下巴打著拍子,我對她說:“這大鼓的音調真好聽啊。”阿芳卻糾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來呀,不管什麽事情,都能學到東西。
“三寶鳥不出來啊。”
媽媽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論,那是歡快悅耳的曲調。可是,當我扳著手指數著還剩幾分鍾的時候,感覺好像被這樂曲在後麵驅趕著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這樣那樣的當口,半小時的時間轉瞬間過去了。在播音員的一番鄭重道歉之後,值得紀念的實況轉播結束了。
如果說從戶隱山播送野鳥的叫聲大獲全勝的話,那麽這次可謂一敗塗地。
“很失望吧。”
當媽媽這麽對我說時,我卻不由得對媽媽道歉說:“對不起。”
命運的骰子有可能是雙數也有可能是單數。高呼著“骰子已經擲出”渡過盧比孔河的尤裏斯·愷撒校注:即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拉丁文:GaiusJulius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羅馬共和國末期的軍事統帥、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員成了英雄,可是,棋錯一步就會被當作反叛者無情地處死。
實況轉播的風雲人物、前橋廣播電台台長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葉山的夜風吹來是那麽地冷。“這位,這位……”第二天,班裏的同學都圍到了我的周圍。“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說,我受到了責難——“連三寶鳥的三個字都沒個影呐!”哎呀呀
進入七月,出了梅,再怎麽樣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課時間縮短了,心情也變得輕鬆了。
十七日第三節課開始是外語大會,顧名思義,就是用英語或法語去朗讀、背誦。
開頭和結尾都由高等科的學姐來講。後期二年級有七位同學被選出來站到了禮堂的講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夾雜著手勢等肢體語言,我用英語講述了華嚴瀑布和中禪寺湖校注:華嚴瀑布在日本梔木縣日光市內。著名遊覽地。中禪寺湖水形成東端的大尻川,橫切男體山,從700米高處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米的美麗景色。
演講一結束,我還是長舒了一口氣。後天就是期末結業典禮,接下去是長長的暑假。
我沉浸在獲得解放的感覺裏,不由得臉上樂開了花。這時,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態輕盈地走過來,邀請我上她家去,而且說她會幫我打電話到我家裏的。這可真是好比口幹舌燥時有人送來了茶,我欣然答應。
在桐原府,連茶也顧不上慢慢喝,就來到了庭院裏。
庭院裏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們走過一座橋來到池中心的島上,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倒映在水麵的嬌翠欲滴的新綠和輕漾的漣漪,然後從那裏又過了一座橋,走上一條平緩的坡道。
我們走過一片看起來好像從戰國時代,甚至是室町時代就生長在那裏的樹林,從蔥鬱茂密的樹枝中間仰頭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藍布條。七月的天氣步步緊逼地讓你感受它的暑熱。風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涼絲絲地非常愜意。遠遠地聽到瀑布的聲音,鳥兒的鳴叫聲從四處傳來。
桐原家不愧為日本屈指可數的名門,什麽東西都不同凡響。雖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勢而築的假山,卻讓人恍如置身於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臉朝著前方,用一種略帶困倦的聲音說:
“英子小姐也經常看報紙吧。”
我站在她旁邊說道:
“哪裏說得上經常呀。”
大概是為我著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從學校穿回來的水兵式製服,和我一模一樣的打扮。因為腳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來也方便。
“前幾天,報紙上登了新興財閥的抬頭與崛起。”道子小姐說。
“啊。”
“說是新的財閥迅速和軍部結合在一起,勢力日益膨脹……統率企業集團的控股公司像養鸕鶿捕魚的漁夫一樣,操縱幾十家子公司,獲取巨大的利益……”
後半部分聽起來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複著含糊其詞的“啊”應答著。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有些怪怪地說道:
“不過,也有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
那口氣聽起來像一個淘氣的孩子。
一邊是旭日東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財閥的嫡出長子豹太公子,一邊是不久的將來的陸軍大臣桐原少將的次女道子小姐。雖然這兩個人的訂婚和解除婚約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可是畢竟誰也不會當麵提起這個話題,得有所顧忌。
瓜生財閥是靠老當家牙寅即寅之助的個人聲望維係著的。隨著過於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歎瓜生家族在頃刻之間便失去了漁夫管理鸕鶿的“魔力”。
與此同時,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點也以種種方式暴露出來,婚約失去了意義,隻好解除婚約了事。我尋思著,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談談她的個人問題吧。我們穿過樹林,來到一個高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蕩蕩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偉的桐原府第,後麵是大片的草坪,再往裏麵還有一座各國大使也經常光顧的宮殿般的洋館。七月日長。遠處的風景都還拖著濃密的影子,樹木和建築物輪廓分明地浮現在地麵上。道子小姐開口說道:
“我在遊園會和派對上也跟各色各樣的男士說起話來了。”
登上石階,更高處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著休息。我們並排坐了下來。遠遠地望見顯得小巧的富士山。這該是築園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borrowing),古典園林建築中常用的構景手段之一,在視力所及的範圍內,將好的景色組織到園林視線中的手法,有收無限於有限之中的妙用!當天空染上夕陽的餘暉時,肯定非常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