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見官道之上,一黑一白兩匹駿馬並轡而行,鞍上馱著兩位少年,皆在二十歲左右。左乘男子相貌堂堂,發挽書生幘,星目劍眉,高鼻闊耳,上穿藍色白襟褒衣,腰係白色博帶,下著藍色袴裳,腳蹬黑麵白底靴。右乘女子如花似玉,發挽雙平髻,銀簪橫穿,明眸柳眉,皓齒櫻唇,上穿青色右衽襦,下著粉色絲羅裙,腰細白玉帶,腳蹬花麵白底靴。
堪堪晌午時候,遙見一座城郭。
左乘男子戛然而止,道:“雲妹妹,前方便是東陽縣治。”右乘女子提韁勒馬,道:“葉大哥何意,莫非這裏打火?”左乘男子側首而視,道:“咱們淩旦啟程,今已奔馳三個多時辰。為兄擔憂妹妹身體柔弱,禁受不住長途跋涉。”右乘少女不以為然,道:“葉大哥,毋庸擔憂。小妹自幼舞槍弄棒,常常山林之中捕禽捉獸,莫說三個時辰,縱使六個時辰也屬細枝末節。”左乘男子嗬嗬一樂,道:“葉大哥忽然想吃酒,妹妹陪酌幾杯如何?”右乘女子聽言一笑,道:“葉大哥之意,小妹心中明白。”左乘男子藹然含笑,道:“為兄是何用意,還請妹妹道來。”右乘女子聲如蚊嘶,道:“你是擔憂小妹經受不住跋涉,方借一番吃酒托詞。”目視女子嬌羞姿態,左乘男子怦然心動,道:“知吾者,雲妹妹也。”右乘女子眨了眨俏目,道:“葉大哥酒不妨吃,然而切莫吃醉。”左乘男子含情脈脈,道:有雲妹妹陪伴,隻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右乘女子貝齒一咬櫻唇,道:“下晝繼續趕路,葉大哥還是少吃些酒。”左乘男子向他點了點頭,道:“雲家妹妹教吃多少,為兄便吃多少。”右乘女子道:“捱等回到東洲島上,小妹日日燙酒給你吃。”左乘男子道:“那為兄小小年紀,豈不享了齊人之福?”右乘女子柳眉一蹙,道:“葉大哥,你適才說些什麽?”左乘男子頓時一怔,隨即張口辯解,道:“為兄一時口不擇言,還請妹妹見諒。”右乘女子歎了口長氣,道:“夫有三妻四妾,也乃平常之事。”左乘男子察言觀色,道:“雲家妹妹若不嫌棄,為兄一生一世隻吃你燙的酒。”右乘女子眉開眼笑,道:“當真?”左乘男子道:“在下若違誓約,甘受五雷轟頂。”右乘女子慌忙伸出玉掌堵他嘴上,道:“葉大哥,何勞毒誓。隻要你不離不棄,小妹永遠相依。”左乘男子順勢握住一雙柔荑,道:“捱等回到東洲島上,吾便稟明父親母親,請他們與雲阿姨商議你我婚事。”右乘女子螓首點點,道:“一切但憑葉郎。”左乘男子道:“咱們進城,酒肆慶祝一番。”說完,雙腿一磕馬鐙。右乘女子道:“好!”揚鞭催馬。
兩匹駿馬昂首奮蹄,風馳電摯飛向城郭。
原來這二人並非旁人,正乃葉小戎和雲燕燕。
東陽縣內街坊,一家酒館窗前。
葉小戎落座招呼,道:“小二哥,烹飪幾碟葷素小炒。店小二旋擦拭桌子,應道:“煩請兩位客官,報上菜名。”葉小戎看著女子,道:“雲家妹妹,你平昔歡喜什麽菜肴?”雲燕燕沉吟片刻,道:“肉絲竹筍,雪封火焰山。”店小二莫名其妙,道:“女客,何謂雪封火焰山?”雲燕燕掩嘴咯咯而笑,道:“堂堂一個酒肆,這也不知?這雪封火焰山嘛,便是甘飴涼拌番茄。”店小二恍然大悟,道:“小的明白,立刻教人去做。”言畢,轉身欲走。葉小戎道:“且慢,溫來兩壺新豐佳釀。”店小二抹布往肩上一撘,道:“好嘞,兩壺新豐佳釀。”
頃刻工夫,酒菜擺放桌上。
葉小戎柔聲請示,道:“值此良辰美景,雲妹妹亦飲上兩杯?”雲燕燕淺然一笑,道:“雖然小妹從不飲酒,為助大哥雅興,開了此戒,也未嚐不可。”葉小戎聞言喜上眉梢,道:“多謝雲家妹妹,愚兄與你斟酒。”說著話,傾滿兩個瓷盅。而後端起麵前瓷盅,道:“紛紛紅塵,能得妹妹作陪,實乃三生有幸,為兄敬你一杯。”雲燕燕捧起瓷盅觸碰一下,道:“小妹敬你。”葉小戎一飲而盡,道:“好酒,痛快!不瞞妹妹,為兄降生以來,恍惚已十幾年,至今從未有過這樣心情。”雲燕燕遂翠袖半遮,舉杯一飲而盡,孰料白酒太過辛辣,竟嗆得“咳咳咳”幹嗽不止。
葉小戎慌忙離座走來,輕輕拍打女子香脊,道:“妹妹快吐出來,快吐出來。”雲燕燕仰麵含笑而視,道:“無妨,許是飲的猛了一些。”葉小戎不由分說奪過瓷盅,道:“還說無妨,妹妹臉色業已大變。”雲燕燕玉掌撫著粉頰,道:“隻是一杯入腹,竟覺渾身發燙。”葉小戎見狀懊悔不已,道:“都是為兄之錯,好端端的教你飲酒作甚。”雲燕燕煙視媚行,道:“葉大哥,倘若我們結成.……小妹情願這般,日日與你舉杯對酌。”也不知害羞之故,還是烈酒太猛,粉頰暈出兩片桃花,顯得更加嬌豔迷人。葉小戎癡癡凝視女子,道:“妹妹生得真是好看,猶如天上仙女一般。”雲燕燕垂下螓首,道:“葉大哥,快坐下罷,莫教旁人瞧見,小妹難以為情。”葉小戎如夢初醒,道:“失禮,失禮。”回頭落座。雲燕燕望他一眼,低頭胡亂撕弄衣襟。葉小戎忸怩不安,一時陷入緘默。
寂靜之中,不知過去多少時候。
忽聽有人道:“兩位客官,小的溫酒來了。”葉小戎茫然一愕,道:“什麽?”卻是店小二拎著一個火爐,道:“天氣寒冷,白酒溫熱再吃。”葉小戎點了點頭,道:“多謝小二,火爐放在一旁罷。”店小二見兩人神態,當即會心一笑,道:“客官若要歇息,咱們樓上便是旅館。”葉小戎搖了搖頭,道:“用畢立刻啟程,吾等不敢留宿。”店小二接著勸說,道:“午後天涼,還是明日趕路為妙。”葉小戎猶豫不定,道:“雲家妹妹,你意如何?”雲燕燕仍舊低垂螓首,道:“小妹無關緊要,一切但憑大哥。”店小二道:“既然如此,小的打掃一間客房。”葉小戎忙道:“須要登記兩間,我們一人一間。”店小二抱拳作揖,道:“是,小的立刻去辦。”含笑看看二人,轉身跑上二樓。葉小戎籲了口長氣,拿壺斟酒。
雲燕燕這才抬起頭來,環視一周大廳,道:“葉大哥,今晚在此歇息?”葉小戎道:“小二方說午後天涼,不便出行。咱們在此歇息一晚,明日趕路。”雲燕燕點了點頭,道:“反正臨安相距不遠,三五日便可抵達。”葉小戎道:“妹妹名字,是誰為你而取?”雲燕燕道:“家父。”葉小戎道:“有何寓意?”雲燕燕道:“小妹曾經問過,父言源自詩經《國風·邶風·燕燕》二字。”
葉小戎脫口吟哦,道:“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隻,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雲燕燕道:“不錯,正是此意。”葉小戎道:“小妹為何隨母姓雲,而不隨父姓易?”雲燕燕杏目一眨,道:“不得而知,小妹從未想過此事。”葉小戎道:“易家叔父懸壺濟世,武功想必亦非尋常。”雲燕燕搖搖頭,道:“家父乃一介儒醫,不會武功。”葉小戎頗感詫異,道:“雲阿姨武功高強,易叔叔居然不會武功?”雲燕燕笑道:“反正小妹降生十幾年,未見家父施展。”葉小戎道:“怪哉,雲阿姨乃飛鳳衛使,當世女中豪傑,為何嫁於不會武功之人?”雲燕燕道:“許是機緣巧合,兩情相悅。”
店小二飛奔下樓,道:“客官,已經打掃幹淨。”葉小戎掏出一塊碎銀拋給他,道:“有勞小二哥了。”店小二接在掌心掂了掂,道:“客官若有吩咐,隻管召喚小的。”葉小戎道:“你且去罷,有事自會召喚。”店小二淺施一禮,走入櫃台。
雲燕燕夾起一筷子菜放在對方碟中,道:“葉大哥,切莫隻顧飲酒,多吃一些熱菜,以潤腸胃。”葉小戎憨憨一樂,夾菜塞入口中,道:“妹妹也吃。”雲燕燕笑盈盈,道:“葉大哥歡喜什麽菜肴,小妹有閑煮給你吃。”葉小戎不假思索,道:“但凡妹妹烹飪菜肴,吾都歡喜。”雲燕燕道:“捱至回了東洲島上,吾便給你做一桌子菜。”葉小戎搖頭晃腦,道:“不妥不妥。”雲燕燕茫然若迷,道:“有何不妥,擔憂小妹煮菜無味?”葉小戎道:“非也,捱至回了島上,吾不但吃那一桌子菜,今生今世也想吃你煮的菜。”雲燕燕笑靨如花,道:“小妹應你,今生隻煮飯給葉大哥。”葉小戎道:“來生來世,也煮給吾。”雲燕燕螓首一點,道:“來生來世,小妹也煮飯給葉大哥。”葉小戎喜出望外,複端起瓷盅一飲而盡。
驟聞店小二櫃台內自言自語,道:“定是一雙私奔男女,跑在這裏調風弄月。”
雲燕燕柳眉一蹙,道:“呔,小二!再敢胡言亂語,本小姐扇你幾個大嘴巴。”
店小二做個鬼臉,道:“女客莫惱,小的不敢了。”
葉小戎拍拍女子手背,道:“莫去管他,用畢上樓歇息。”雲燕燕即柔聲細語,道:“小妹已經用畢,葉大哥慢慢品嚐。”葉小戎訕訕言道:“妹妹稍候片刻,待吾飲下壺中殘酒。”雲燕燕拿起桌上酒壺,道:“反正閑暇無事,小妹陪飲幾杯。”葉小戎握住他的手,道:“適才嗆得不迭幹嗽,妹妹休再吃了。”雲燕燕道:“今日高興的很,多吃兩杯無妨。”葉小戎道:“那咱們連吃三杯,以明心誌。”雲燕燕也不言語,徐徐斟滿兩個瓷盅。
兩人端起瓷盅一碰,連吃兩次。
葉小戎道:“雲妹妹,可知為兄心誌?”雲燕燕道:“小妹不知,葉大哥是何心誌?”葉小戎俯身湊在花容前,道:“適才飲酒之際,為兄已向天暗暗矢誓,今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雲燕燕羞容答答,道:“妹妹亦是如此,願與葉郎比翼雙飛。”葉小戎得意忘形,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雲燕燕道:“我們酒肆私定終身,令堂是否應允?”葉小戎道:“雲家妹妹寬心,若知你乃雲阿姨之女,家父定會首肯心折,欣然應允。”雲燕燕道:“但願如此。”葉小戎道:“妹妹且先上樓歇息,吾去集市置辦一些紅燭喜紙。”雲燕燕大惑不解,道:“我們隻作一晚棲居,置辦紅燭喜紙何用?”葉小戎走來附耳私語,道:“既已表明心跡,我們今晚便在此拜堂成親。”雲燕燕粉頰更加發燙,道:“幾日便到東洲島上,你急什麽。”葉小戎笑道:“得妻如此,為夫片刻不想耽擱。”雲燕燕嬌軀微微顫栗,緊咬櫻唇不語。葉小戎道:“娘子,為夫扶你客房歇息。”雲燕燕站起身來,道:“葉郎,是否有些倉卒?”葉小戎並不答話,握住女子右手牽向二樓。
旅館二樓客房,紅燭搖曳。
雲燕燕圓凳之上憂心忡忡,道:“葉郎,我們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如此是否有違綱常?”葉小戎道:“娘子,你我既然兩情相悅,身為江湖之人,何須這些繁文縟禮。況且尚有日月為證,天地為媒。”雲燕燕小聲道:“那也需尋一位博學之人,請教生辰八字。”葉小戎毅然決然,道:“隻要你我二人生死不棄,無須請教生辰八字。”雲燕燕道:“葉郎這般恩意,妾身無話可說。”葉小戎扶起女子,道:“黃天在上,厚土在下,葉小戎今與雲燕燕結成夫婦,永不背棄。”雲燕燕道:“黃天在下,厚土在下。雲燕燕今與葉小戎皆為夫婦,至死不渝。”葉小戎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道:“大喜之日,說什麽至死不渝。娘子當說永結同心,白頭到老。”雲燕燕道:“自今日起,雲燕燕與葉小戎永結同心,白頭到老。”葉小戎道:“娘子,葉、雲之祖皆在北方,我們麵北而拜,以乞庇佑。”雲燕燕流出兩行熱淚,道:“父親、母親,女兒嫁了。”葉小戎神情肅穆,道:“父親、母親,乞恕孩兒不孝。”
二人牽手跪地,紅燭前向北三叩九拜。
此正是,霖江南《定情詞》一賦,曰:“朔風冰月缺,緣分暖廂全。衷腸傾訴,兩點靈犀私連。胭脂淡抹,一顆芳心暗傳。紅燭深意炙,喜紙濃情裁。除衣渾忘羞,裹衾忙相援。發狂纏綿推奴弄,忍痛迷離迎郎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