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守朋聞呼大驚失色,道:“葉兄,小郡主回府了,卑職要去迎接,少頃再來陪侍。”葉麟之點了點頭,道:“趙大哥隻管去,我在此翹首以盼。”趙守朋向他抱拳一揖,匆匆而別。”
園內秋風蕭瑟,吹得枯葉漫天飄零。
葉麟之涼亭下自斟自飲,不由得想起最近一件件悲涼遭遇。直至兩壺烈酒見底,幾近酩酊大醉之際,遠眺花園外麵,仍不見趙守朋蹤影。他心下悵然茫茫,便起身長歎了口氣,蹌蹌踉踉回到廂房內,臥榻閉眼成寐。
也不知過去多少光景,忽聽“篤篤篤”叩敲之聲。
葉麟之迷迷糊糊張開雙眼,道:“趙大哥嗎,房門虛掩著。”耳聞“吱呀”微響,腳步聲停在榻前,隨即一團馨香撲鼻,冉冉直蕩肺腑。葉麟之一時倍感詫異,榻上慢慢坐起,道:“真是一場好覺,趙大哥,天黑了麽?”來人也不答話,自懷中摸出火折子晃燃。葉麟之道:“你不侍奉郡主,來此作甚?”那人點亮桌上紅燭,繼而落座榻前圈椅上。葉麟之心下生疑,借助搖曳亮光凝神一看。
但見來人姿形秀麗,櫻唇欲語還休,也正笑盈盈瞧著自己,不是那位小郡主卻乃何人。
葉麟之不由得神情一愕,急下榻屈膝跪拜,道:“草民葉麟之,參見小郡主殿下。”小郡主擺了擺手,道:“葉大人免禮,傷勢如何了?”葉麟之站起回道:“多謝郡主惦記,草民傷勢已無大礙。”小郡主點了點螓首,道:“葉大人,晚膳可曾用過?”葉麟之戰戰兢兢,道:“草民大夢初醒,尚未食用。”小郡主道:“更衣洗漱,本郡主陪你小酌幾杯如何。”葉麟之道:“草民不敢!”小郡主遂離座走到廳中,吩咐道:“來吖,傳膳。”
外麵侍衛應喏,道:“遵命!”
葉麟之慌忙跟出寢室,道:“夜已這般時辰,郡主為何未歇?”小郡主道:“瑣碎頗多,難以成眠。葉大人切勿拘謹,請座。”葉麟之道:“草民侍奉郡主!”小郡主柳眉一蹙,道:“叫你坐便坐,搪塞甚麽!”葉麟之那敢違抗,小心翼翼蹲了半個圓椅,道:“乞郡主恕罪,適才草民以為是趙大哥叩門。”那小郡主道:“不知者無罪,葉大人與趙守朋能否相交?”葉麟之信口胡謅,道:“草民數日來孤獨一人,難得有個陪伴,因此心不設防,與趙大人相交甚歡。”小郡主道:“難得你二人氣味相投,你覺趙守朋品行如何?”葉麟之低頭想了一想,道:“趙大人淳厚仗義,盡職盡責。”小郡主道:“是麽,比本郡主如何?”葉麟之含笑奉承,道:“郡主殿下乃金枝玉葉,身分何等尊貴,怎能與下人相提並論。”小郡主嫣然含笑,道:“油嘴滑舌,淨說好聽的。”葉麟之道:“草民句句屬實,絕無奉承之意。”
適四名丫鬟手捧托盤進來,酒菜擺放桌上。
小郡主和顏悅色,道:“爾等退下罷,本郡主與葉總管商議大事,沒有傳令,任何人不得無故幹擾。”
四名丫鬟齊聲稱是,走出肅守房門兩側。
小郡主提起瓷壺斟滿酒杯,道:“請問葉大人,於今年方幾何?”葉麟之道:“承蒙郡主殿下垂詢,草民今年癡長一十八載。”小郡主道:“比本郡主晚生一歲,家居哪裏?”葉麟之稍一猶豫,道:“草民世居汀州郊北,臥龍山下葉家莊。”小郡主道:“你已忝為桂王府內管,今後勿須自稱草民。”葉麟之隨即改口,道:“多謝郡主殿下厚愛,卑職謹記。”小郡主道:“葉大人,可聽說過桂王爺?”葉麟之道:“常有耳聞,桂王乃當朝皇上堂叔。”小郡主道:“桂王生有一女,本郡主便是他老人家嫡外孫。”葉麟之道:“卑職不敢隱瞞,趙大人業已說過。”小郡主笑問道:“趙大人可曾告之你,本郡主喚作何名?”葉麟之道:“未曾告之,郡主名諱乃為臣大忌,他小小一個六品校尉,怎敢私下妄論。”小郡主道:“言重了,他告之你也無妨,本郡主複姓慕容,雙字思葉。”
葉麟之心下暗付:“桂王爺自然姓桂,為何小郡主竟複姓慕容?”
慕容思葉俏目眨眨,道:“葉大人心下是否尋思,本郡主因何複姓慕容。”葉麟之道:“卑職萬死,不該臆度郡主身分!”慕容思葉玉拳支顎,道:“隻因家母漢姓慕容,故而本郡主也複姓慕容。”葉麟之道:“郡主之意,卑職明白了。”
慕容思葉飲下杯中暖酒,目望門外話鋒一轉,道:“葉大人,你與臥龍山那夥反賊可有甚麽幹係?”葉麟之慌忙辯解,道:“毫無幹係,那晚相遇,確係卑職臨安探親,路徑龍虎山。”慕容思葉沉默一會,道:“臨安探甚麽親友?家中還有何人?”葉麟之托辭敷衍,道:“卑職臨安府尚有一位遠方舅親,姓劉名景洲。早年因家中遭了一場劫難,故而止餘區區賤命。”慕容思葉道:“本郡主欲封你為貼身隨扈,意下如何?”
葉麟之抱拳施禮,道:“承蒙郡主恩澤,卑職求之不得。”慕容思葉道:“葉大人,你可識字麽?”葉麟之道:“卑職識字不多,少時曾讀過幾年私塾。”慕容思葉道:“從今以後,你便伴隨本郡主左右。”葉麟之應道:“卑職領命!”
慕容思葉點了點頭,又端起酒杯待酌,卻忘記已經飲完,杯中空空如也。
葉麟之提起瓷壺,杯中斟滿瓊漿。慕容思葉莞爾一樂,道:“葉大人無須拘謹,你也陪本郡主飲上幾杯。”葉麟之恭恭敬敬,道:“卑職身份低微,不敢與上同飲。”慕容思葉道:“這裏無有外人,同飲無妨。”言畢,翠袖半遮花顏。葉麟之便依言端起桌上瓷杯,暢飲而下。
二人相坐大堂之上,交談不止。堪堪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慕容思葉桃腮泛起紅暈,玉手捏住瓷杯詢問,道:“葉大人,你心下可恨蒙人?”葉麟之搖了搖頭,道:“卑職不恨。”慕容思葉道:“為何?爾等漢民不是皆視蒙人為蠻族異類,恨不得食肉啖血、敲骨吸髓嗎?”葉麟之脅肩諂笑,道:“卑職與蒙人素無仇怨,恨他作甚?”慕容思葉道:“葉大人言之成理,自吾蒙元開國以來,百姓們豐衣足食,所居無不太平。可專有那些愚夫蠢婦,對前朝懷藏流連之心、淒愴之誌,妄圖奪我朝綱,真真可恨至極!”
葉麟之麵無表情,道:“吾大元鐵蹄橫行天下,幾個愚夫蠢婦們能成什麽大事。”慕容思葉歎息一聲,道:“也不盡然,於今刀兵四起,賊患紛亂,時教人不得安生。”葉麟之道:“沒想到郡主殿下小小年紀,竟有此憂國憂民之胸襟。實令卑職感動莫名,深愧不能及也。倘若桂王爺得知,足慰平生矣。”慕容思葉道:“如葉大人乃當朝郡主,眼下該當如何?”葉麟之倉卒單膝跪地,道:“卑職誠惶誠恐,不敢冒犯!”慕容思葉道:“但說無妨,本郡主恕你無罪。”葉麟之站起幹咳一聲,道:“多謝郡主殿下寬宥,卑職以為,當以富治天下,推已即人。”慕容思葉醉眼迷離看著他,道:“何謂富治,你慢慢道來。”
葉麟之落座娓娓而言,道:“管子曰: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淩上犯禁,淩上犯禁則難治也。故治國常富,而亂國常貧。是以善為國者,必先富民,然後治之。”
慕容思葉杏目圓睜,聚精會神而視,道:“我大元國富民強,為何卻紛爭不斷?”
葉麟之據理辯解,道:“恕卑職直言,於今的大元朝廷實乃官富民貧。凡農者月不足而歲有餘者也,而上征暴急無時,則民倍貸以給上之征矣。耕耨者有時,而澤不必足,則民倍貸以取庸矣。秋糴以五,春糶以束,是又倍貸也。故以上之證而倍取於民者四,關市之租,府庫之征粟十一,廝輿之事,此四時亦當一倍貸矣。夫以一民養四主,故逃徙者刑而上不能止者,粟少而民無積也。況官兵所到之處,莫不燒殺搶掠,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積怨成禍.……”話未說完。
慕容思葉騰地站起,道:“葉大人何意,是怪吾大元將士為富不仁麽?”
恍惚燭光下,葉麟之也未發現異常,心中又想起父親至今生死未卜,忍不住潸然淚下,仍座上悲憤填膺,道:“此非卑職一己之言,郡主殿下應當知曉。自元軍踏足中原以來,鐵騎所到之處,先有燕京盡戮,川蜀之地屠城,後有徐杭二州誅殺,朝廷企圖消滅天下張、王、劉、李、趙等宋民五大姓。那時將身中原,常見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倘朝廷若能.……”
掌風倏地襲來,遂耳聞“啪”的一聲。
葉麟之頓覺腦袋嗡嗡作響,左頰多了四條指印。慕容思葉厲聲大喝,道:“來吖!”有人隨時應是,一名勁裝漢子飛奔而入。葉麟之情知一時失言忘形,也顧不得臉上劇痛,當即屈膝“噗通”跪倒在地,口中連連高呼,道:“郡主恕罪,郡主贖罪!郡主恕罪!”慕容思葉於旁邊踱了幾步,旋揮一揮手,道:“穀梁達達,再教人溫兩壺酒上來。”那名勁裝漢子聞言,惡狠狠瞪視葉麟一眼,道:“夜已亥時,郡主該安歇了。”慕容思葉道:“休要多言,快去!”勁裝漢子躬身施禮,道:“卑職遵命!”也不見他體形如何晃動,早已飄飄然退出廂房。
這片刻工夫,葉麟之已嚇得寒毛卓豎,他膽戰心驚趴伏地上,道:“謝郡主殿下寬宥,卑職罪該萬死。”慕容思葉淺然一笑,道:“葉大人適才所言,也不無道理,是本郡主多心了,你且起來罷。”葉麟之垂首肅立桌旁,道:“謝郡主殿下不殺之恩,卑職粉身難報!”慕容思葉笑容盈盈,道:“你還以為蒙人皆是為富不仁,虎狼之輩嗎?”葉麟之道:“卑職不敢!”慕容思葉接言道:“常言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葉大人又何必自命清高,賣惡於人!”葉麟之隨聲附和,道:“郡主教訓的是,卑職謹記!”慕容思葉道:“且落座,本郡主有下情相討。”葉麟之暗暗長籲一口氣,道:“但請郡主吩咐,卑職莫敢不從!”
就在這時,那名勁裝漢子手托兩壺溫酒走進。
慕容思葉喚道:“穀梁將軍來得正好,本郡主引見引見,這位葉麟之大人,今後便是桂王府內官,你二人閑暇無事,不免多親近親近。”勁裝漢子並未行禮,竟傲然昂首而視,道:“葉大人請了。”慕容思葉道:“葉大人,此乃本郡主心腹,複姓穀梁名達達,祖上世代皆為桂王府家奴。”
葉麟之心下暗罵:“你不過是一個小小家奴,跋扈什麽!”口中卻笑道:“卑職葉麟之拜見穀梁將軍,還望日後不吝賜教。”穀梁達達略一作揖,鼻孔朝天斜視,道:“不敢當,葉大人過謙了。”慕容思葉道:“穀梁將軍,本郡主與葉大人尚有餘言未盡,你且外麵等候,未經傳召不得入內。”穀梁達達極不情願,道:“遵命!”隨後掩門而去。
葉麟之道:“郡主殿下,這位穀梁將軍生得可是儀表堂堂。”慕容思葉道:“此人江湖上雖名不見經傳,武功卻早已登峰造極。穀梁家祖上的龍虎十象功,數十年前便名震天下。”葉麟之神色茫然,道:“請恕卑職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甚麽龍虎十象功。”慕容思葉道:“其父穀梁多羅,想必葉大人偶有耳聞。”葉麟之搖了搖頭,道:“卑職乃一介山野草民,不得而知。”慕容思葉思索片刻,道:“有理,你可知穀梁飛鶴?”葉麟之心下一凜,道:“莫非是江湖人稱大日金佛,那位西域番僧穀梁飛鶴?”慕容思葉道:“正是,”葉麟之恍然大悟,道:“穀梁將軍輕功如此高深,原是得自祖傳!”慕容思葉十分詫異,道:“怎麽,葉大人也懂得武功?”葉麟之忙虛言掩飾,道:“三年前,卑職曾拜在一個遊方道士門下,隻修習旬餘吐納之術,略通皮毛而已。”
慕容思葉端相他兩眼,道:“你既已拜那位道士為師,為何隻修習旬餘吐納之術?”葉麟之歎道:“那道士因卑職生性愚鈍,憤而棄之。”慕容思葉掩嘴“咯咯”嬌笑,道:“怪不得那日山林相遇,你像猴子一般藏匿樹上。”葉麟之撓了撓頭,道:“那日我本想樹上將息一晚,誰知突然跌落下來。”慕容思葉道:“為何寐於樹上,不尋客棧歇腳?”葉麟之甚為無奈,道:“途中遭遇強人,盤纏劫了去。”慕容思葉道:“幸好遇到本郡主,否則葉大人衣食堪憂。”葉麟之心下大罵:“若非你這個惡毒女韃子,我何苦受無妄之災!少時等你酒醉,小爺定報此仇!”
此正是:
體受淩辱身陷圍,心無生機意消沉。
醉意酩酊惡膽生,拚將一死斬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