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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番外 春風辭酒

  沈北望是半神,既然不是天地所孕育的自然存在,那便說明他的父母一個是神,而另一個是人。


  而這樣的結合注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沈北望的母親是魔修,修煉成神,飛升的最後一劫,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道侶,斷了塵緣。


  不過那時,母親也有了身孕,在神界誕下他後,身為魔神的母親便不知所蹤。


  年幼的沈北望一出生便是半神,而且身負魔神血脈,力量根本無法控製。這樣的存在讓神界有幾分忌憚,經過一番商議,主神們決定趁他還小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年幼的沈北望仰視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打心眼裏感到恐懼和厭惡。


  他們對他,是欲除之而後快,而他對於這群虛偽的主神,又何嚐不想將他們殺的一幹二淨?

  他本就是魔神,將來必然染上殺孽,對此沈北望一點也不在乎。


  隻不過他現在還太過弱小,根本無法與這群老東西抗衡,神罰降下,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沈北望緊握著拳,其實他很不甘心。


  他原本以為自己短暫的生命就這麽到頭了,結果過了很久自己還沒在神罰下灰飛煙滅。他心下一驚,再度睜開眼時,一抹緋紅誤了他的眼,也誤了他的心。


  一道窈窕的身影插了進來,堪堪擋住了天罰。


  這人手裏握著一壺酒,麵若桃花,雙目灼灼。她一襲紅衣勝血,一眼仿佛就能望到人心裏去。


  天地變色昏黃一片,而她立於其中,微微一笑,寵辱不驚,堪稱人間絕景。


  那一瞬間,沈北望甚至忘了自己剛剛才和死亡麵對麵,他愣愣地望著眼前仿佛幻夢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這位小友,我是洛迎春。”


  這是她對沈北望說的第一句話。


  接著,她懶洋洋地對著諸神開口,掂了掂手中的酒壺:“你們不要如此心急嘛,打打殺殺、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孩子給我帶一段時間吧,若劣性難改,你們再動手也不遲。”


  主神不知出於什麽考量,躊躇片刻,最後還是聽了洛迎春的建議。


  “日後你便跟著我吧,我會罩著你。”洛迎春拍了拍沈北望通紅的小臉,輕笑道,“這世間大把好年華你都應該經曆,和你是不是魔神並無關係。他們這麽對你,實在是不公平。”


  聽完她一番話,沈北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沉默。


  他就這麽免去了必死的一難,被洛迎春拎著回了她居住的宅邸。


  這一過便是千年歲月。


  畢竟,對於神而言,時間總是格外寬裕。


  沈北望畢竟是天生的魔神,他性格冷漠,缺乏同理心,對世上一切都沒什麽興趣,毀滅的**要遠遠大於創造。


  對此洛迎春很是頭疼。


  她帶著沈北望修行、煉心,感受世間冷暖、萬物興衰,隻不過,她越是努力讓沈北望感受,這孩子越是冷眼旁觀。


  對此洛迎春感到很是挫敗。


  她都有些好奇:“既然你也不願意跟著我,這些年怎麽還一直待在我身邊?真就隻是為了保命?”


  沈北望直直地望向她,當年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俊美的青年,他的眼睛平時沉如黑霧,這一刻卻格外坦誠。


  “我待在這的原因是你。”


  他的聲音平靜,也格外直白。


  洛迎春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通表白,當場樂了,一點也沒什麽女神的矜持。她當即笑出了聲,不過笑聲裏也沒什麽嘲笑的意思。


  “怎麽說呢?勇氣可嘉,看來你也的確長大了。”洛迎春一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口氣,聽著莫名欠揍。


  沈北望別過眼,撐著臉不再看她。


  洛迎春笑完,也不管沈北望莫名其妙地和她鬧別扭,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日興致不錯。為了慶祝你終於有了點正常的感情,你去把釀了很久的那壺天地春拿來吧。”


  “我們倆今晚不醉不歸。”


  沈北望不想動,但耐不住洛迎春死纏爛打,還是不情不願地起身幫她拿酒去了。


  第一次見,洛迎春便隨身帶著酒壺,後來沈北望才知道,這人喜歡自己釀酒,手藝不錯,是個名副其實的酒葫蘆。


  而洛迎春的傑作,名為“天地春”,聽說喝進嘴裏能感受到春日的芬芳,讓人欲罷不能。


  沈北望從小跟著她喝了不少好酒,但這天地春,卻還是第一次嚐。


  當那美酒滑入喉嚨的時候,沈北望渾身一顫,巨大的滿足感席卷了他的全身,連神魂都感到了難得的豐沛。


  “真是好酒。”沈北望破天荒地誇獎了一句,然後問出了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你如此精於此道,真的不是酒神麽?”


  洛迎春喝得比他多,現在臉上泛著紅暈,一片醉意格外誘人。她笑起來,唇瓣似乎都比往日更加嫣紅:“都說了,不是。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神罷了,沒什麽厲害之處。”


  沈北望見她麵上緋色,忽然覺得,她的笑其實比這美酒更加醉人。


  天地春。


  真是個好名字。他淡淡地想。


  於是,幕天席地,一醉方休。


  當時沈北望覺得,和洛迎春在一起的日子輕鬆自在、快活逍遙,似乎連他冷漠無情的本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死死壓製了。


  隻不過,像他這樣的人,從生來就注定了與美夢無緣,終有一日他會發現,這一切不過都是水月鏡花。


  他曾經一直覺得,自己隻是半神,本身就有缺陷,隻有成為真神,才能變得完美無缺。


  直到他經曆了神的隕落,他才明白,就算是神也有躲不過的劫數,也有成就不了的心願。


  而他見到的第一個神的隕落,便是洛迎春。


  他眼睜睜看著天邊巨大的能量逸散崩潰,而洛迎春的氣息一點點消失,隻留下一具冰冷的軀殼,再也沒了當初的生動模樣。


  他抱著洛迎春逐漸冰涼的身體,心如刀割。


  沈北望不死心,為了洛迎春,他第一次學著低下頭,跑到主神麵前求人,希望得到一絲挽回的餘地。


  結果得到的是冰冷的嘲笑,那比洛迎春的屍體還要冷。


  “真神每過萬年會迎來一次劫數,而半神千年一次。”


  “萬年已至,她原本靠自己能度過此劫,卻偏偏顧及了你。洛迎春知道魔神渡劫九死一生,便將神力分給了你,助你度過第一個千年劫。”


  沈北望想起當時飲下的那壺天地春,想起當時神力充盈的感覺,當下幾乎站立不穩。


  “可悲可悲啊,要不是為了僅有一麵之緣的你,她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


  “明明隻是個魔種而已,本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真是可笑。”


  主神看著跪在台下的沈北望,目光中毫無憐憫,仿佛他隻是腳下的一隻螻蟻:“滾吧。”


  眾神不僅沒有施以援手,反而隻丟下幾句嘲笑。


  言語,反而比尖刀更加誅心。


  沈北望抱著洛迎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曾經一起居住的宅邸,他小心翼翼地將她在床上放平,施了個法術保證她容顏不朽,看上去隻是陷入了沉睡。


  他順利度過了接下來的千年劫,實力有所增長,也讓神界的某些神更加忌憚。


  沈北望不屑於理會他們,他一心想的隻是如何讓洛迎春回來,為此,他在漫長的日子裏用盡了方法,卻還是一無所獲。


  他撫摸著手邊的長劍,這是曾經洛迎春的隨身武器,是真正的神器,威力之大,可以屠神。


  不過,現在已經太久無人使用,在沈北望看來,這不過是一堆廢鐵。


  但他還是格外寶貝這把“廢鐵”,閑來無事總會拿出來擦拭一番,看著劍刃上寒光一閃,會讓他想起曾經洛迎春威風凜凜的氣勢。


  到了第二次千年劫,一直看不慣魔神的眾神終於按捺不住,趁沈北望狀態虛弱,將他推下神界,逼迫他墜入塵世間。


  沈北望隨身帶著洛迎春的弑神劍,最後還是要了幾個神的性命,他殺紅了眼,劍刃染血,場麵慘烈。


  墜入塵世沒讓他身死,沈北望一直覺得自己的這條命真是頑強,無論怎麽折騰,卻還像雜草一樣活著。


  他的母親不期待他的到來,眾神在他還小時便想殺了他,唯獨洛迎春一直護著他,最後卻落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何其可笑。


  沈北望知道眾神打的什麽主意,他本就是殘缺的魔神,離開了神界的神力滋養,在人世間若是不能修煉成神,這具身體最後便會煙消雲散。


  他們不過是想看自己在這人世間掙紮,最後不得好死的慘相罷了。


  沈北望想,自己又怎能遂了他們的意?

  他偏要成神,偏要回去。


  他要複活洛迎春,帶她去一個真正逍遙自在的地方,陪她釀一輩子的酒。


  彼時天上正下著小雨,他一身血汙,坐在河邊的石墩上,任由雨水衝刷他的全身。


  過了很久,他渾身濕透,卻堪堪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乍一看上去不過一個懵懂的青年人。


  他提起弑神劍,慢慢走進了雨幕中。


  後來的無數年,他一邊修煉,一邊建立了逐鹿閣,不斷擴充自己的勢力,到後來,整個中平國,幾乎都是他囊中之物。


  機緣巧合之下,他得到了通天陣圖,很快明白了這才是自己作為魔神,回歸神位、殺回神界的唯一方法。


  他要煉成通天陣,然後回去。


  隻不過,要支撐一個神的回歸,在這最高修煉等級隻有天級的塵世,未免太過困難。


  沈北望發現,自己得收集世間所有元素的力量煉陣,才有成功的可能。


  這聽上去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過,現在沈北望多的是耐心,多的是時間,畢竟,自從洛迎春神隕,他的生活每日都是不變的模樣。


  他像個真正的魔神,開始大開殺戒,收集力量。他不管手上殺孽滔天,生靈塗炭,他隻需要足夠的力量,幫他顛覆這個塵世。


  他本就不是好人,從生來便不是。洛迎春曾經幫他壓製過魔性,但現在她已經走了,沒人還會為他斟上一盞天地春。


  他走他的殺戮道,與正統修仙者南轅北轍。


  沈北望覺得,其實自己運氣不錯,即使這麽多年來,他這個身體已經驅至極限幾近崩壞,甚至他都在盤算自己還能否撐到成神之日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居然有合適的“容器”誕生了。


  能容納魔神的神魂,這樣的人可謂是先天魔種,數萬年來也許才能誕生一個。


  而這樣的存在,居然活了下來。


  那孩子叫蕭竹陵。


  連天賦都是一等一的好。


  沈北望很滿意。


  他已經想好,自己得誘導這孩子一步步走上修魔的道路,等他最終快要突破天級時,自己再奪舍便好。


  這樣,他就可以丟掉眼下這個破敗的身體,重獲新生。


  沈北望的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這世上出現了一股足以和自己媲美的力量,在阻止著自己煉成通天陣的步伐。


  這世界人傑地靈,居然能有天然的半神誕生。


  連沈北望都不免讚歎,這半神誕生的可真不是時候。


  既然你下定決心要守護這人世,那我們便隻能是對手。


  兩位半神出手,步步殺招,這種時候沒什麽好謙讓的,他們都想置對方於死地。


  最終,沈北望險勝,但由於身體被急劇透支,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的力量已經收集夠了,那個礙眼的半神也被解決了,剩下的,便隻剩下奪舍和開啟通天陣了。


  他勢在必得。


  然而,死亡的半神卻給他留下了最後的驚喜。


  半神留下自己的神魂,在渡劫時殺了蕭竹陵,讓沈北望無法奪舍。


  這樣一來,他的力量即使足夠開啟通天陣,身體也不可能支撐得了,最後還是會功虧一簣。


  “哈哈哈哈算你狠,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讓我好過!”


  沈北望目眥欲裂,果然,這個世上的人都和他對著幹,明明他都已經走到了這份上,卻還是要讓他滿盤皆輸!


  可恨!可恨!

  沈北望不甘心這一切變為無解的死局,他走上山頭,遙望山河,早已是多事之秋,魔修肆掠,血雨飄搖,天地動蕩不安。


  對沈北望而言,這世界已經沒救了,還不如毀掉重來。


  他幹脆將收集來的力量,用在了另一種禁術上。


  時空禁術。


  重來一次,這次他已經有了前世的教訓,隻要他讓蕭竹陵不死,就一定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開啟時空禁術之前,他的盟友——蕭竹陵曾經的徒弟秦翷,來到了他的身邊。


  “我想親手殺了師父。這一世他沒死在我手上,真乃我人生一大憾事。”秦翷的眸子裏寒光一閃,看上去十足的不近人情。


  沈北望與他約定,隻要沈北望開啟時空之門,帶秦翷見到活著的蕭竹陵,秦翷便心甘情願為他辦事,在重新開始的一世幫他完成通天陣。


  秦翷和蕭竹陵的恩怨沈北望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多一位魔修尊者的幫助,沈北望自然來者不拒。


  秦翷不知沈北望其實是想要奪舍,而後者自然也不會蠢到告訴他。


  他們兩人各懷心思,最終一起邁入了新開啟的時空之門。


  光芒萬丈。


  又是新的一世。


  當沈北望再次睜開眼,還是茫茫的一片雨幕,天地蒼茫,靈氣四溢。


  而他身旁空無一人。


  他沒來由地感到煩躁。


  他察覺到自己身上細密的傷口,不少還在滲著血,看來用過一次時空禁術,這具身體果真已經到了極限。


  這便是最後了,這一世他必須開啟通天陣,回到神界,奪回洛迎春。


  他站起身,走向眼前的一個村落,為了壓製心頭隱約的躁動,他提起劍,隨手殺了無數的人,眼見天地一片血紅,讓他的心情舒坦了許多。


  最終,他隨意地在滿是屍體的小鎮上行走,心中正構想著未來的計劃,忽然聽見了孩子壓抑的哭聲。


  他稍微愣了愣,停住了腳步。


  扒開眼前的柴草堆,一個小男孩縮成一團,正瑟瑟發抖。


  被忽然到來的陌生人靠近,男孩顫抖著睜開眼,卻見眼前人一臉俊美長相,看著像個讀書人,身上也沒什麽殺氣,正安靜地看著自己。


  “你……你是誰?”男孩的聲音斷斷續續,顯然是還在害怕,“剛才有個殺人魔經過這裏,幸好我躲得快……你,你還是快跑吧……”


  聽這話說的,看來是沒見到自己殺人的樣子。


  還讓自己跑,真是天真可愛。


  “殺人魔”沈北望看著眼前的孩子,忽然勾唇笑了。


  他是半神之體,一眼便能看出這孩子是上好的風水雙靈根,若是好好培養,未來也會是個極好的助力。


  沈北望眯著眼睛看著這孩子,神情淡漠。


  多年前,他一無所有,洛迎春擋在他麵前,拎著他走回了自己的宅邸。


  時間是一個輪回。


  不經意間,總會讓你回想起久遠的記憶。


  “我是來救人的,殺人魔已經跑了。你安全了,出來吧。”


  沈北望隨口撒了一個慌,孩子卻傻乎乎當了真。


  他懶散地伸出手,小男孩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把撲進了他懷裏。


  “你叫什麽名字?”小男孩問他。


  沈北望一時沒有回答。


  他想起多少年前,自己其實是沒有名字的,當時他隻知道自己母親姓沈,可她很快丟下了他,連一個名字都沒留下。


  而他的名字是洛迎春隨口取的,她站在神界府邸前握著他的手,笑道:“我們家在神界最北邊,你要不就叫北望吧,這樣就不會記錯路了。”


  當時沈北望覺得,這名字蠢透了。


  直到現在,他也依舊這麽覺得。


  因為無論如何北望,無論是否記得家在何方,他也找不到曾經的“家”了。


  沈北望懶得再撒謊,便揉了揉孩子的頭,溫聲道:“我叫沈北望。”


  “我叫均衡。”孩子回道。


  沈北望沒什麽多餘的表示,他隻是低聲笑了笑:“倒是個好名字。”


  他凝神感受了一番,這方圓十裏,除了這僥幸逃過一劫的孩子,已經沒有活人的氣息。


  他伸手擋住孩子的眼睛,遮去了一地的血汙與狼狽。


  天地蒼茫,春雷陣陣,仿佛幾聲無奈的歎息。


  他就這麽抱著日後的沈均衡,走進了飄搖的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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