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回 天現凶讖
華曆三年(公元314年),三月十四,亥時,雲,幽州薊城。
王宮正殿,石勒高居正座,幾名部將臣僚下首作陪。大殿正中,兩名漢家文士則被親兵“邀請”而來。看此二人,皆四旬開外,衣著簡約卻不簡單,麵色淡定,不卑不亢,頗有地道的名士範兒。此二人皆王浚舊臣,一為前尚書裴憲,一為從事中郎荀綽。
《資治通鑒》有載:“勒殺浚麾下精兵萬人,浚將佐等爭詣軍門謝罪,饋賂交錯;前尚書裴憲、從事中郎荀綽獨不至,勒召而讓之.……籍浚將佐、親戚家貲,皆至巨萬,惟裴憲、荀綽止有書百餘帙,鹽米各十餘斛而已。”
一是出於新奇,一是出於欣賞,更存了招攬之意,石勒才在百忙之中召見這二人。隻是,見此二人入殿之後依舊一副視死如歸的裝逼之態,毫無謙恭之意,石勒一臉不悅,陰沉良久,直到二人已然隱現緊張,他才猙獰一笑,怒聲斥問道:“王浚暴虐,本將討而誅之,諸人皆來慶謝,二君獨與之同惡,將何以逃其戮乎!”
二人聞言,皆暗暗舒了口氣,石勒本就殺氣凜冽,兼漸權高勢威,給人的壓力委實不輕。不過,二人是名士,即便不願就死,明裏也不會輕易屈服,由裴憲對曰:“憲等世仕晉朝,荷其榮祿,浚雖凶粗,猶是晉之籓臣,故憲等從之,不敢有悖。明公苟不修德義,專事威刑,則憲等死自其分,又何逃乎!請就死。”
言罷,二人均不拜而出,頗有引頸就戮之意。殿中諸將皆怒,不乏拍案而起,拔刀相向者。謀士徐光則厲聲斥道:“我主斬殺宵小奸佞,開倉賑濟饑民,此乃順天應民,何來不修德義,專事威刑?爾等冥頑不靈,巧言令色,妄加指斥,視我等刀劍不利乎?”
徐光這番責罵威脅,確令裴憲二人腳步一頓,沒人想死,甚至帶上舉族去死。不過,他們可非政治小白,自知自身對於石勒而言不僅意味著人才,還意味著士林名聲,石勒不可能就此下殺手的,禮賢下士是一名梟雄的必備素質嘛。於是,僅僅一頓之後,二人繼續邁向殿外。
眼見二人即將出殿,石勒眼中閃過膩歪,迅速隱去。繼而,他一聲喝停,長身而起,擺手止住諸將,親自迎向二人,作勢一揖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二位誌氣高潔,實乃士之楷模,方才我等有所怠慢,某在此致歉。勒不才,唯願匡扶天下,解黎民於倒懸,還請二位助我,願以裴公為從事中郎,荀公為參軍,何如?”
裴憲與荀綽二人對視一眼,彼此苦笑,相互點頭,繼而齊齊衝石勒躬身一禮。這一次,由荀綽言道:“明公有如此誌向,實乃北國士民之福。我二人不才,願意盡上綿薄之力。”
事實上,二人已然看出石勒誌向不小,且軍事之外,頗有政治手段。就如入城後的劫富濟貧之舉,石勒便不乏深層目的。得了他小恩小惠的底層百姓,少量散去的會宣傳他的正麵形象,更多的則不是散去,而會跟著他遷往襄國求條活路;至於那些不會追隨他的有產階級,自當劫富,榨幹最後一滴油水,免得日後便宜他人。
由是看來,他石勒今次即便撤離薊城,也能將之完全掏空,卻無需留下屠城惡名。顯然,其人已經懂得為接下的坐江山開始謀算了。這樣一名已算合格的君主,且已是北中國除了匈奴之外的最強勢力,如今既給麵子又給了裏子,他們若還繼續裝逼梗著不投效,莫非真就尋死不成?
見裴荀二人歸順,殿中氣氛頓時和煦一片。石勒則執手二人,朗聲笑曰:“吾不喜得幽州,喜得二子……”。
一家歡喜一家愁,就在裴憲荀綽這兩位史冊名士於宮殿堂皇之中,享受著石勒配合出演的禮賢下士之際,薊城東南一角,炬火零丁之下,汙穢雜亂的薊城軍營內,萬多幽州軍戰俘,則正陷入人生的最大驚恐。
營壘深處,恰似所有營房的某間房內,十數俘虜擁擠一團,死寂一片。窗口之下,一名男子滿頭烏青,衣衫破亂,此刻正有氣無力的倚牆斜臥。若借灰蒙月色細看,當能勉強辨出,他正是前薊城南門守將上官萊。昨日被陣前免職,令他躲過襲殺一刀,但終因沒有乖乖開城,本也出身小士族的他,卻是未能享受到士人的豁免優待,愣生生被丟入了尋常戰俘營,甚至還被胡卒順手修理了一通。
“將軍,這都快兩天了,那幫胡蠻究竟會如何處置我等,不會,不會真像別的兄弟所說那樣,要,要將我等悉數……”沉默中,一名年輕的家生親隨,邊將一小碗不知何來的涼水遞給上官萊,一邊難掩哭腔道,“自從昨日被俘,我等便被關押於此,迄今粒米未進,石勒軍也不曾前來收編,究竟,究竟意欲何為啊?”
俘虜們可不傻,沒人會天真的以為石勒是將他們忘了,稍有腦袋的人便會想到,等他們徹底餓得手軟腿軟,再無抵抗之力,迎接他們的,或許就該是集體屠戮。畢竟,殺俘在這一時代,尤其胡人軍中太過常見,而石勒的屠城殺俘更是眾所周知。
長歎一聲,上官萊卻是隻管喝水,不發一言。直到良久之後,身畔的心腹傳令官也跟著催問道:“將軍,大家心頭都沒個底,您給說說如何?”
輕咳兩聲,上官萊這才睜開雙眼,暗室中竟顯得精光霍霍,隻聽他幽幽說道:“石勒輕兵奪城,隻恐不日便會撤離,一時很難掌控與利用我等上萬戰俘。咳咳,留之無用,遺之後患,這已構成殺俘之需。隻可惜胡人看管的緊,一眾俘虜更有僥幸之心,溫水煮蛙,人多卻不心齊,大禍臨頭尤難自救啊!”
此言一出,屋內十數俘虜皆大驚失色,紛紛壓低聲音,哀聲懇請上官萊道:“將軍見多識廣,還請帶領我等,共求一條活路啊。”
瞅見眾人反應,上官萊暗自點頭,他何嚐不想合眾人之力,叫自己也得以脫身呢。略一停頓,他沉聲道:“隨著我等體力下降,今晚胡虜看管或會放鬆,而這也是我等可能逃生的唯一機會。我等理當.……”
然而,不待上官萊說出他一天思索所得的行動策略,房外營中,驀然傳來一陣陣吵鬧,將上官萊的話語打斷。隱約的,更有一個男子歇斯底裏的哭嚎傳來:“俺不去,俺不去,要死俺就死在這裏!”
上官萊麵色一變,刷的站起,絲毫不見之前被痛打一頓的傷病模樣。透過窗口,他恰好看見,營門附近已然多了上千石勒軍兵,正連打帶踢的拖著越來越多背縛脖腕的幽州戰俘,看似意欲押解出營,而也是此刻,一道寒光在人群中閃過,一名幽州軍俘虜應之栽倒,伴以一聲漢語的啐罵:“直娘賊,要死在這裏還不容易?還有誰,吱一聲,老子可以免費幫他!”
畢竟營內有著萬多戰俘,那撮石勒軍兵中,一名胡人軍官或是覺著這一場景不利於掌控局麵,他操著漢語,不無解釋的罵道:“娘的,都成了俘虜,叫去幹活還推三阻四,找死!”
欲蓋彌彰!?第一批的殺俘已然開始了嗎!?這一刻,上官萊的臉色刷白一片。他作為一名中高層軍將,甚還一度目睹過幽州軍殺俘,焉不知其中貓膩。所謂的“出營幹活”,僅是大規模殺俘過程中的一項“技術性托詞”,無非給後續待宰羔羊們保留丁點希望,不至決死抵抗添亂罷了,就似地痞們敲詐後生少年們錢財之際,往往口稱一個“借”字而非“給”字一樣。
下一刻,心存絕望的上官萊,已然顧不得胡人看守一度血腥規定的“出頭者死”,索性伸頭出窗四下打望。果然,不知何時,營地各處的石勒軍兵,非但沒有似他之前期盼的那樣減少,反而比白天還要多出一截。
“天哪!為啥就在今晚,不能明晚再動手嗎,天要亡我啊!狗日的,為啥亡的不是那天殺的胡兒石勒?老天爺,你丫不開眼啊!”心中亂七八糟的狂罵,上官萊無語望蒼天。當然,他也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再罵再求,老天爺都不會搭理他的。
視野一片眩暈,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絕望的上官萊雙腿一軟,身體一個不穩,已然倚著窗台,緩緩坐倒於地。但下一刻,他的身形卻是驀然一頓,繼而下意識的一躍而起,已然絕望的雙眼更是突生神采,銅鈴大眼所向,正怔怔的盯著老天爺的方向,神色驚愕莫名。
“不對啊!還沒輪到咱歸天呢,咱是眼睛嚇花了嗎?天上怎麽多了個月亮,比月亮還亮還大的月亮,而且,而且,竟然,竟然是有著血紅刻字的月亮?”像似臆語,上官萊保持犀牛望月之態,呆若木雞。隻因此刻,在他的視野中,委實有著一個形似月亮的玩意兒,正從東南天際款款而來,越來越接近薊城上空。
“石沉大海,勒沒華興!石沉大海,勒沒華興!嗯,石勒沉沒,大華海興?石勒沉沒,大華海興!臥槽,到底是哪個意思?”口中喃喃有聲,上官萊揉了一把眼睛,再度透過窗戶,直勾勾的盯著夜空,驀地,他放聲大笑道,“哈哈,管他那些細致詞兒,左右天現凶讖,石勒那廝定然好不了,哈哈哈,我等或還有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