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回 無可調和
豫州潁川郡,長社縣孟家堡,從潁川治所許昌前來的郡兵援軍未能趕上孟家堡覆滅之戰,卻將正欲回返潁水軍營的趙大壯所部以及一應人財所得堵在了堡內。迫於州府大局,也迫於軍兵不願拚死作戰,大軍臨時統帥孟顯雖然怒火萬丈,卻也知道州府不是他家開的,不得不勸慰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亦或回頭另行算計,最終捏著鼻子,要求血旗軍交還孟氏幸存族人與一應族產。
按說孟顯此舉已是被迫息事寧人,甚至財物他也僅是抱著討回一點是一點的想法,關鍵是要討回孟氏血脈,畢竟血旗軍帶不走塢堡田地,隻要族人大部猶在,他日孟氏總有恢複元氣的一天。然而,孟顯沒想到的是,向來紀律嚴明不傷無辜的血旗軍,此番卻是未能保住他孟氏的無辜族人,甚至是婦孺孩童。
塢堡門樓,聽得堡外官軍最新提出的要求,趙大壯與周應這兩位軍政主官頓時抓瞎。堡內的孟氏族人倒也還有,但真的不多,也就昨日參與塢堡防禦而被俘的少許青壯族人,再經批鬥處死,大貓小貓僅餘十來人而已,還不到原有孟氏族人的半成,其實與滅門也已相差仿佛,趙周二人還真沒臉交還,當然,也不願就此泄露此次的惡劣事件。
麵麵相覷片刻,還是軍戶出身的趙大壯更具潑皮潛質,他沉下臉,直接拒絕道:“孟氏族人涉及勾結魏複叛軍及匈奴敵軍,一度襲擾我勤王之師,一應罪行必須仔細調查,如何處置,還當交由我方統帥決定,此時卻是不能交還你等!至於堡內財物,涉及賊贓,此時自也不會退還!”
塢堡之外,本就怒火萬丈的孟顯愈加怒不可遏,索性在拱衛下排眾而出,厲聲斥道:“上麵的血旗賊軍聽了,某乃豫州治中孟顯,孟氏族人!殺人不過頭點地,爾等毀了我孟家堡,殺死殺傷我孟氏族人,劫我財物,這筆賬暫先壓下不提,可你血旗軍也有你血旗軍的規矩,我孟氏族人總也不會人人罪大惡極,更有那些無辜的婦孺孩童,爾等扣之何用,還不速速歸還於我,別再用那可笑的通匪理由糊弄人了!”
趙大壯頓覺氣短,不無征詢的左右四顧,周應與一眾軍兵皆顯難堪的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血旗軍兵原本也多流人出身,可長期處於紀澤主導下的政治思想教導,已令他們習慣於珍惜生命,自己的和他人的,尤其是華夏本族人的無辜性命。對於此番孟家堡屠戮事件,作為主導攻堡的軍兵而言,委實不乏內疚情緒,再叫他們公然出主意扯謊,一時倒真沒人搭腔。
得,無賴到底吧!趙大壯心一橫,黑著臉蠻不講理道:“本官說了,等到我方上官給了處置定論,本官這裏方可放人或是退錢!別說你一個治中,便是豫州刺史來了,本官依舊是如此回答。爾等速速退去,我血旗軍虎威,可非爾等能夠冒犯!當然,爾等若是不服,大可過來攻堡!”
然而,趙大壯畢竟不是紀某人那等西晉版影帝,再是裝作蠻橫,底氣難免不足,偏生孟顯能夠做到省一級高官,察言觀色絕對是一頂一水平。聽得趙大壯的拒絕,孟顯在短暫暴怒之後,突然麵色大變,眯眼掃視堡牆軍兵一圈,驀地,他手指趙大壯,顫聲喝道:“爾,爾等禽獸,莫非,莫非我堡內的孟氏族人,不分老少婦幼,都,都已被滅門了?”
趙大壯無語,既未肯定也未否定。顧左右而言他可以,當著數千人麵前斷然扯謊他還做不出,也不屑去做。至於交出十來名幸存者,那麽寒磣兼而火上澆油的事情,他更是沒興趣,索性不再搭腔。
孟顯卻是不肯罷休,那麽多族人不說,便是他自己,雖大多子女都在州府官邸,恰也有著一對少年子女留在祖宅陪伴老婦,豈能任由血旗軍搪塞?不無試探,也不無希冀的,他沉聲喝道:“即便爾等需要將人販交由上官處置,我孟顯堂堂一州治中,在此想要見見家人,其中還有我一對無知稚童,爾等總可通融吧。實在不行,我遣一隨從入堡探監總是可以吧?”
話到這裏,再行狡辯已無可能。畢竟不夠皮厚,教導曲史周應硬著頭皮,頂替趙大壯上前一步,一臉遺憾道:“很抱歉,昨日我等攻堡,堡內流人仆役發動集體暴亂,貴方一應族人,除了少許被我血旗軍俘虜之人,餘者皆已喪身民亂。一應行凶流人我等已然拘押,部分為惡過甚者更被處斬。此事我等自會向上官……”
誰的父母子女誰心疼,孟顯已然一個踉蹌,好險沒有栽下馬來,他不願再聽周應囉嗦,手指堡牆爆喝道:“夠了!爾等這群畜牲,這群泥腿子,攻我塢堡,滅我族人,連幾歲稚童都不放過!就憑爾等這般狠毒行徑,竟還恬不知恥的自稱扶危濟困,蠱惑百姓投奔爾等,簡直就是一群賊軍,一群惡徒!今日某定要爾等,還有那幫外地流人,統統去死,為我孟氏……”
“夠了!你這孟氏雜碎,恬為一州父母官,竟然包庇族人為非作歹,放縱他們魚肉流人百姓,後山尚有你孟氏族人害人害出的千人屍坑,你為何不予管束,或是你本就如此為人吧!”趙大壯半是惱羞成怒,半是怨恨孟氏害自己犯了錯誤,他也厲聲斷喝道,“若非你孟氏族人太過惡毒,太過跋扈,太過不將他人當人對待,哪有流人趁亂瘋狂報複?此皆咎由自取,虧你還有臉在此責罵他人,真是無恥賤人!”
還別說,趙大壯這一罵,頓時改變了孟顯營造出的悲情氣氛,本還頗覺自身負有責任的血旗軍兵,頭也不再低了,士氣也回來了。本來嘛,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究其原因,孟氏族人自身才是這場滅門慘劇的始作俑者,血旗軍兵僅是適時挑開了膿瘡,憑啥要承擔主要責任?
“哇!”塢堡之下,孟顯卻是又疼又恨,又羞又惱,幹脆吐出三兩老血,又一次差點栽下馬去,忙有親兵將之攙扶回了中軍本鎮,一番撫胸按穴,他這才幽幽恢複清醒。不過,思維是清醒了,此刻的孟顯,心底卻已徹底瘋狂!
這一時代的思維準則裏,家族不光代表親情,還是士人的根本,也是寄托,甚至就是理想,孟顯焉能接受幾近滅門的噩耗,去他的州府大局,去他的相忍為國,必須要報仇!嚎啕三聲,他目光一陣陰毒,忽的詢問副將道:“攻堡不行,若是將一幹賊軍引到堡外野戰,五千對兩千,兩三倍於敵,你等能否取勝?可敢一戰?”
“這.……”副將目光一陣閃爍,依舊躊躇不答,但這次卻未如之前攻堡一般的拒絕態度。
“告訴弟兄們,這不是我孟氏一家之事,而是外地流人,包括血旗軍那幫外地佬打到我等家門口了,是要騎在我等潁川人頭上為所欲為。”語氣緩慢而森寒,孟顯粗喘幾下,複又咬牙切齒道,“再告訴弟兄們,孟家堡內至少有錢上億,但若此戰取勝,某情願取出一半,用來犒賞三軍!至於事後諸般罪責,由某一力擔之!”
那副將眼中的貪色一閃而逝,旋即慨然應道:“血旗軍的確太過狠毒,人神共憤,再有治中這兩條,弟兄們士氣定然高漲,屬下也就有了信心,定可為我豫州人揚眉吐氣,也為治中報此血海深仇。但不知治中有何妙計,可以將那群血旗賊軍引出堡來.……”
一刻鍾後,忙亂一陣繼而鼓噪一陣的官軍再度恢複平靜,那名副將躍馬上前,手指門樓喝道:“上麵的血旗軍聽了,務必立即交出堡內孟氏財物,所有幸存孟氏族人,以及遇難者骸骨。此外,一應暴亂流人,也需悉數交出,由我方孟治中祭奠孟氏亡靈!一柱香時間,但若爾等不交,某便提兵攻打你等在潁水之畔的移民營地,換人為孟氏罹難者祭奠!”
“臥槽,老子不願與爾等兵戎相見,挑起內戰,爾等真將老子當軟柿子了嗎?”趙大壯聽得大怒,錢財自然舍不得退,流人仆役也不忍心交,血旗軍的顏麵更不能丟,至於防守空虛的潁水營地,那是萬萬不能被攻破的,那麽,隻有出堡一戰,幹翻外麵這群郡兵了!
“爾要戰,我便戰!”咆哮一聲,趙大壯已經懶得理會下方的官軍副將,他轉向堡上的血旗軍兵,怒聲喝問道,“弟兄們,孟氏咎由自取,我等本是憐其噩運,緊守堡門,不願引發內戰,然官軍太過囂張,咄咄逼人,自恃人多勢眾,竟然藐視我等,這是想要逼著我等出堡迎戰!趙某試問一句,麵對下方那群歪瓜裂棗,弟兄們敢戰否?大聲點,敢戰否?”
“敢戰!敢戰!敢戰.……”堡上軍兵頓時群情洶洶,呼吼震天。他們自有血旗軍縱橫萬裏所積累的驕傲,尤其那些血旗戰兵,哪裏會將下方一眾訓練不足的地方郡兵放在眼裏。唯有教導史周應麵色一陣變幻,終是苦笑一聲不曾阻止。
呃,這是什麽節奏,怎麽一點就著?堡牆之下,本還等著與血旗軍扯上幾個來回,施展一番孟顯所授激將法的官軍副將,一時有點愣神,好似,好似對方比咱更積極開戰呀。下一刻,堡牆上已然人頭攢動,副將一個激靈,立即圈馬返回本鎮,同時高聲喝道:“三軍結陣待命,隨時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