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回 錯亂之戰
子夜時分,對馬城頭,王後平千惠在十數侍從仆婦的陪同下,帶著一群背扛肩挑著酒飯的對馬夷人,施施然來到了東南城頭,掩不住的酒香肉香頓令一幫夜涼苦守的倭兵食指大動。與此同時,對馬城的四麵城牆上,也各有夷人廚工送上夜宵飯食,襯著城外四方的喊殺,頗有大局落定提前慶祝的味兒。
自有仆婦設下小桌小凳,擺上酒水菜食,平千惠儀態大方的坐下,招呼前來見禮的留守倭將道:“東條足下好似並非築紫人吧,遠來相援委實辛苦。還請坐下敘話,小飲幾杯解乏。如今大戰將畢,也叫將士們用些酒飯,權作提前的小小犒勞吧。”
平千惠這個對馬王後已非首次這般上城慰勞軍兵,更兼平氏嫡女的特殊身份,那倭將略一猶豫,還是依言恭敬坐下,卻也堅決推遲道:“王後在上,末將本該叩謝犒賞,怎奈平將軍臨行之際,一再強調最後時刻更不可懈怠,嚴令我等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飲酒開飯,直待他率軍榮歸。”
“咯咯,足下果然嚴謹任事。既如此,飲酒就免了,用些飯食肉食總可以吧。來來,請用菜。”平千惠眉頭一蹙即分,嫣然笑道,三十開外的年紀更顯嫵媚。她自也知曉對馬夷人與城中倭人進來的齷齪,適才宗道南要她過來犒賞倭人,隻當大戰將畢宗道南急於緩和關係,這會兒倒也頗為賣力,為示誠意甚還先行夾菜送入自己口中。
盛情難卻,偏生有著別樣暗鬥,這名倭將一時猶豫不決。正此時,一名夷人傳令兵快步過來,一臉歡喜道:“西方傳來戰報,倭國援軍已然成功登岸,正與我方出城隊伍轉往其他港岸相援,大王令卑下稟告王後。”
“好!諸位大倭勇士,大勝在即,本後代表對馬國上萬子民,感謝諸位前來助戰!還請盡情享用飯食吧。”平千惠聽得真切,不願再行拖遝,直接起身舉杯,遙敬城頭倭兵道。同樣蒙在鼓裏的她哪知這條消息有詐,心中無愧之下,此刻的態度絕對親切自然。
“誒,貴人給咱們敬酒呢,咱們再不吃可就拿大啦,哈哈。”隨著平千惠一飲而盡,那名倭將一時更不好拒絕了,而一旁的倭兵們早被城頭他處夷兵的大吃大喝搞得垂涎欲滴,見倭將也沒反對,當即相互說笑著開始了吃喝,渾不知這樣倒也算是救了自身性命。
“王後盛情,末將隻能替弟兄們謝領了。”那倭將見了,隻得苦笑道。戰局至此,對馬人想是急於討好己方,那倭將並未發現任何不妥,卻也不好強行忤逆平千惠的好意,畢竟對馬國就是滅了,平千惠依舊是平氏嫡女。當然,他本人仍是滴酒未沾,且對肉食也僅象征性的淺嚐輒止。
平千惠是來露臉犒賞的,見倭兵們開吃了,略作片刻也就走了。而她走後不久,倭兵們開始接連出現腹瀉。正當倭將心知不妙的時候,周邊已然湧出大批對馬夷兵,一個個持刀搭弓,麵色不善,一轉眼便將他們團團包圍。
更有一名夷將排眾而出,頗為真誠的喝道:“我家大王僅為自保,隻想禮送諸位出城,絕無加害之意,最多用以交換我方出城夷兵,還望諸位識得時務,莫要與我等刀兵相見。某數十下,屆時還手持兵刃者,莫怪我等辣手無情啦!”
“爾對馬人太也無恥,竟然這般對待我大倭援兵。待得某稟告上去,我家大率絕不會放過爾等!”那倭將驚怒交加,卻也知曉事不可違,口中怒斥,身體已然縱下了兩丈多高的城頭。總算他身手頗佳,也沒怎麽開吃,落地後倒是一咕嚕竄出,繼而拔足狂奔,意欲尋平糴堝告發對馬內幕,以將功贖罪,卻不知其所尋者何?
“叮叮當當.……”接連的兵器落地聲在城頭響起,不乏幾名腹瀉較輕的倭兵不願淪為俘虜,跟著倭將跳下城頭。那夷將卻是不急,喝止意欲射箭的對馬夷兵道:“大王有令,盡量少做殺傷,將棄械倭人拿下即可,不必追殺了,此事本也無從隱瞞.……”
與此同時,對馬城西的丘林邊緣,手指裏許外喊殺一片的海岸,平田生的中心思想依舊放在他與對馬一方的勾心鬥角,隻見他正怒瞪著隨他出城的夷將宗水洛,大聲咆哮道:“爾應該明白,那裏總計僅有兩三千人對戰,我大倭勇士登岸已然無可阻擋!爾等是順應大勢相助我大倭勇士,給自己與對馬國留條後路,還是推奸耍滑,惹惱了我等,回頭落個身首異處,還累及對馬上下?”
那宗水洛好一陣糾結,糾結的同樣是彼此間的齷齪,可沒一點心思放在觀敵料陣。片刻猶豫,他終是賠笑道:“平將軍何出此言?我等既然出城接應貴軍,自當鼎力而為。這樣,你我雙方各居左右,一道殺出去如何?”
“好,平某在此保證,隻要你等賣力作戰,日後不論有何變故,平某都會保證你等無恙!”平田生大喇喇的拍著胸脯道,眼中卻是閃過陰冷,繼而,他揮刀前指,以絕世名將的風姿,帶頭衝出丘林,伴以囂張得意的震天狼嚎,“弟兄們,殺血旗軍,殺啊!”
“殺啊!殺啊……”兩千倭夷聯軍衝出丘林,踏著顛簸的坎,迎著夜涼的風,含著衝天的怒,掛著猙獰的笑,猶如一頭頭惡犬,氣勢滔天的撲向海岸邊正在“苦苦抵擋”海上來敵的血旗軍。
這一刻,萬馬齊喑,天地變色,“戰場”肅然。下一刻,海岸邊傳來一聲遠比平田生還要囂張得意的大喝:“弟兄們,兔崽子們上鉤啦,給老子射!”
“嗡嗡嗡……”“咻咻咻……”“嗖嗖嗖……”繼一陣齊整的弦響,發自海岸也發自海船的床弩、踏張弩、遠程羽箭,帶著銳嘯,遮蔽星月,其間還夾雜著點亮夜空的火矢,直撲牛哄哄殺來的倭夷聯兵。血旗軍最為擅長的遠程打擊,毫不客氣的澆灌在這片島岸。
鮮血、哀嚎、驚叫,更多的還有懵逼!這一波足有三千之數的弓弩打擊,分明是所謂登陸戰“交戰雙方”同時動手才有的效果。哥是來助戰打偏架的,怎麽都掉過頭來打咱啊?許多倭夷軍兵兀自迷茫之際,宗水洛已然發出了震天哭嚎:“中計啦!弟兄們快退啊!”
“中計啦!弟兄們快退啊!”繼宗水洛之後,平田生同樣發出狂嚎,這或許也是今夜他與對馬人的第一次同心同德。
“嗖嗖嗖……”“嗖嗖嗖……”“殺啊!殺啊……”又是兩撥箭雨,當倭夷聯兵終於將衝鋒之勢完全轉變為潰逃之勢的時候,慘遭暗算的他們已然成片成片的倒下,而血旗軍的戰兵輔兵也已衝殺出來,以比倭夷聯兵來時更為凶猛的聲勢,開始了一場幾無難度的追砍。
逃,奪路而逃,比他人更快一步的逃!倭夷殘兵們玩了次折返跑之後,反向來路就是撒丫子狂奔。呼出渾濁的氣,踩著崎嶇的路,穿過幽深的穀,然後,在他們的前路上,驀然炬火通明,而炬火之下,則是數百兵甲森寒、嚴陣以待的血旗戰兵,牢牢擋住了穀口生路。
“狹路相逢勇者勝!大倭勇……呃.……”懷著不屈的鬥誌,平田生喊出了生平最後半句的動員口號,卻被數根銳利的羽箭戛然打斷,那是來自兩側山包射下的箭雨,伴著更為洪亮的喝喊:“跪地免死!跪地免死……”
對馬城,已然解決了城中倭患的宗道南毫無睡意,興奮、忐忑、期待不一而足,在重整城池防禦之後,他最終來到了西城門樓,呈望穿秋水狀,翹首以盼宗水洛給他再帶回一些夷兵。盡管那一千人頗為老弱,也是他默許放棄的,但即將迎接倭人的怒火,能再多一點戰力都是好的。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對馬島周邊的火光暗淡,盼到了五更時分,直盼得宗道南心中哇涼。一旁的宮衛統領忙又貼心的湊前勸慰道:“我對馬有此一劫,不管水洛將軍能否安然回返,大王也已為我對馬基業嘔心瀝血,且已憑借妙計迭出,自保在望,功蓋千秋,澤被後世。而今多事之秋,還請大王務必保重身體,我等還需大王手提麵命啊!”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宗道南心中略覺舒坦,遙望茫茫夜空,他做憂國憂民狀,不無淒婉道:“本王些許辛苦算得什麽,隻歎我對馬大好男兒,隻歎我宗氏棟梁水洛將軍啊……”
“大王快看,西邊來了一隊人,隻不知是否為宗將軍?”驀地,身邊一名侍衛手指城外丘陵,興奮的叫道。
“一定是!一定是!水洛將軍果為國之幹才啊!”那位深明上意的宮衛統領當仁不讓,直接給出了最衷心的祝願。
城頭之上,從大王到小兵,也都懷著期盼,眼巴巴的盯著那個方向的影影綽綽,直至盼到一彪亂哄哄的人馬奔近城門。然後,城頭上的興奮被一片驚疑所取代,隻因看服飾,下麵來的三四百亂兵,竟然是倭人與對馬人混合,甚至倭人還要更多些。
“開門,快開門啊.……後麵還有追兵……是漢人,是漢人殺來了啊.……”隨著那彪人馬抵達城下,亂哄哄的,倭語對馬土語的叫嚷隨之而來,“媽的,快開門啊.……老子在外麵打生打死,你等躲在城裏享清福,這會難道還要見死不救嗎.……”
城頭之上,宗道南眉頭緊皺,冷芒幽幽,衝宮衛統領使個眼色。那宮衛統領立馬持盾站出,衝城下吼道:“都住口,爾等為首者何在,出來言明原委,餘者閉嘴!否則誰都休想入城!”
一名倭將排眾而出,帶著哭腔仰頭高喝道:“大王,不好啦,咱們都中計啦!壓根就沒有大倭援軍,都是漢人在做戲啊。咱們被騙了,外出兵馬中了埋伏,平將軍與宗將軍都陣亡啦,兩千人就剩下這點啦!快開門叫咱們進去呀,後麵還有漢人追兵啊……”
“殺啊!殺啊……”正其時,遠方丘林間隱隱傳來喊殺之聲,伴以星星點點的火光蜿蜒而來,頗像是恰時的注腳。而這一突如其來的軍情,頓時震得城頭諸人怔呆一片。
懵!有點懵!捋!得捋捋!宗道南同樣被突發情況轟得外焦裏嫩,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下方說的與遠方來的是真的!須知他剛在城內結束一場漂亮的清洗,將倭軍影響徹底趕出了對馬城,偏生下方來人告訴他,對馬又該與倭人合作抵抗血旗軍了,這叫他情何以堪,更是覆水難收啊!
依舊不乏跟倭人勾心鬥角的思維,宗道南霍然眼睛一亮,怒聲吼道:“平田生,你出來,別躲著了!哼,爾當本王是三歲小兒嗎,竟拿漢人來哄騙於我!別做戲了,休想混入城來!你我雙方畢竟長久合作,本王也不願撕破臉,你等歸還我對馬子民,本王釋放你城中倭兵,大家好聚好散!否則,我這對馬城連漢人都攻不下,何況你倭人?”
懵!有點懵!捋!得捋捋!擀麵杖吹火兩頭堵,這一下,輪到城下來客們懵逼了,這是搞什麽飛機嘛?亂兵之中,彎腿弓身扮矮子的夏山虎目光呆滯,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這才瞪著身邊的通譯道:“你是說,城上的不信血旗軍打敗了他們與倭軍?還不讓倭軍入城?臥槽,這是什麽節奏?他們跟倭人在搞什麽?”
“校尉,咱們還是先別研究那麽複雜的問題吧,左右詐城看來沒戲了,還是趁著城頭沒放箭,先退去一箭之外吧!”邊上有軍官建議道。
“直娘賊,今個算是踩到狗屎了,退,退吧。”夏山虎無奈點頭,口中兀自叨叨不休,“臥槽,矮子們狗咬狗,幹嘛要影響老子詐城啊?咱血旗左軍的破城大功咋辦啊?誒,血旗軍玩老了詐城勾當,咱夏山虎該不會是第一個失手的吧.……”
好聚好散,趁著對馬一方還想與倭軍維係最後一點麵子,沒有立即放箭驅殺,夏山虎等一幹冒牌貨隻得灰溜溜的退去,與所謂的“追兵”憋屈的兵合一處,向南撤離而去。
此舉落在城頭夷兵眼裏,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宗道南頓時成了火眼金睛,千軍敬服,萬民傳頌,城頭上更是響起震天喝喊:“大王英明!大王英明!”隻不知明日血旗大軍再度兵臨城下之時,此刻被對馬軍民敬仰有加的宗道南,其國內名望與個人心情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