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回 政策之爭
羅口水營,議事大廳,紀澤對錢波奴役州胡夷人的觀點不甚認同。要說他絕非什麽和平主義者,甚至也想過午間孫鵬的隱晦建議,將州胡男人屠殺幹淨,就像成吉思汗處理敵對勢力那樣一了百了。但是,不說紀某人殘留的丁點人道主義,這樣做必將引發周邊勢力驚恐,乃至聯合抵製。對於正欲立足樂島,奠基政權並逐步擴張的血旗軍來說,種種弊端絕對遠大於留下州胡夷民的隱患。更何況,這還涉及血旗政權日後對待諸多異族的基本政策,焉能率性?
這時,張賓提出不同意見:“所謂示之以威,施之以恩,治之以德,我軍憑堂堂之兵,借煌煌天威,攻占樂島,必已震懾州胡,令夷人不敢相抗,示威已足。而今我等占據樂島一郡之地,正該立為根基,悉心治理,以德服人,待夷懷柔,用夏變夷,從而內修仁政,外安毗鄰,豈可如胡夷般蠻橫欺淩他族?”
“然也!昔日諸葛武侯平定南蠻孟獲,七擒七縱,終令蠻人上下歸心,致蜀漢南疆安定,還平添一支蠻軍為用,成為千古佳話,我等正可效仿。”接著張賓的話頭,一名年輕署官起身言道,“夷漢不同俗,乍然混居易生嫌隙,橫生衝突,故而,為示親善,我等不妨重立高、夫、梁三部,釋放州胡俘虜,退還部分財物,擇親善者為首,劃地分處,羈縻而治,緩緩教化,待之如治下軍民,如此施以恩德,夷人自將歸心,樂島即日可定!”
這名年輕署官叫劉涵,本為長廣小吏,血旗軍占據長廣之後,他與好友張嵩第一個主動聯名上書投誠,兼而二人確有才能,故而皆得重用,此番這劉涵更作為張賓下屬的後勤署官,隨建設兵團一路輾轉來到樂島。不過,劉涵的提議卻似懷柔太過,人家張賓的懷柔意見還有不少人認同抑或思考,可從眾人神色來看,他劉涵卻顯然少有支持。
紀澤也為之皺起眉頭,民族乃至種族之間,生存競爭、弱肉強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血旗軍入侵州胡、造成大量殺傷是不爭事實,雙方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為過,同處巴掌之地,日後光憑善待二字,豈能杜絕衝突甚至仇殺?
試想一下,一個人衝到別個家裏大殺一通,搶了別個大量錢糧土地,之後覺得日後不是個事兒,想退回些好處,說些睦鄰友好的廢話便告收場,以期和平共處,為此,不惜放縱對方自行其是,將刀子交還對方尤不自知,這能成嗎?
短期內,傷亡慘重的夷人或會選擇立即俯首臣服、龜縮合作,可長遠看,元氣恢複的夷人又將如何,豈非為自家埋下一顆不定時炸彈,豈非養虎為患,傻不傻?如今的匈奴漢國,就是昔年被漢人打服繼而南遷求庇的南匈奴,豈非最好的反例?
“兆綸(劉涵字),你是胡夷不成?我軍如此強勢,卻不趁機打壓土著,反讓胡夷羈縻而治,任其恢複元氣,豈非養虎為患?”不待紀澤分說,孫鵬搶先怒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胡夷狼性,畏威而不懷德,勢弱時搖尾乞憐,得勢則猖狂肆虐。昔日匈奴、羌人為禍漢疆,曆代朝廷耗費多少才將之擊敗,可隨後卻如你所言般羈縻而治,百年後如何?”
“而今,匈奴作亂西北,動輒燒殺搶掠,可曾感恩戴德?去歲李雄占據西蜀,自立成國,縱兵擄掠,不正是氐羌起事?再說南蠻,不說諸葛武侯善待孟獲另有苦衷,如今的寧州蠻夷動輒生亂,其對大晉子民哪有恭順和睦?”像是洪水開閘,孫鵬連珠炮似的駁斥道。
“那些宣揚羈縻而治的所謂治世良才,皆出士族豪門,其全家舉族或居中原腹心,或居堅城高壘,胡夷禍亂與其鮮有幹係,自可清談仁義恩德、縱論羈縻變夷,何需擔心胡夷侵擾,哪會顧及草芥小民?”站在孫鵬一邊,郝勇也出聲道,“某雖不知如何治理州胡,卻絕不願學那屍位素餐之輩,空談仁義,放縱蠻夷複起,將兄弟們置之險地!叫郝某看,當殺還是得殺,強硬鐵血方為我血旗本色!”
紀澤初始也覺孫鵬郝勇的反駁頗為解氣,幾乎說到了自己心坎裏,胳膊肘往裏拐嘛。不過,聽著聽著,他又覺二人待異族太過苛刻,幾乎不願給人希望,未免過於狹隘。須知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想想五胡亂華曆史中的羯趙,其喪心病狂般的嗜殺成性,何嚐沒有長期民族壓迫之下的瘋狂反彈呢?
殺光州胡不行,一味奴役也不好,退還財物、羈縻管理更扯!相較之下,紀澤更趨向於中庸之道,適當善待州胡夷人,三四萬夷人擺在那裏,想要長治久安就須剛柔並濟,可如何做呢,尺度在哪?紀澤在思考,廳中則陷入爭執,血旗軍議事相當自由,眾人輪番上陣,漸成兩派,可吵了半天,對方的缺點都說得明白,偏生沒誰能夠拿出更具建設性的意見讓對方認同。
“主公,有巡邏艦船來報,適才追獲一艘州胡外逃船隻,經俘虜確認,乘船者為州胡相國馬遷一家,現此人被押至廳外,如何處置還請示下!”正其時,上官仁繞到紀澤身側,低聲稟道。
“相國馬遷?就是那個獻策火牛陣的家夥,似乎頗通漢家經史嘛!”紀澤嘟囔一句。隨即,他想起得自俘虜的馬遷資料,尤其是其馬韓出身,不由心中一動,這可是一個熟悉異族相處的角色,遂吩咐道:“傳令下去,將馬遷帶上堂來。”
不一會,臉色蒼白、兩手背縛的馬遷被兩名軍卒押上廳來,此刻他頭發蓬鬆、衣衫散亂,早沒了以往的貴人氣度,麵上卻仍強裝出一副沉著淡然的模樣,昂首冷視紀澤。見此做派,紀澤心中冷笑,他可不信這位客居官員是什麽忠烈之士,轉念間當即圓瞪雙目,拍案怒喝道:“聽說那火牛陣便是你這老兒設計,差點害死我眾多弟兄,竟還想一逃了之,你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兩國交兵,各為其主,老夫身為人臣,獻策獻力乃是本分,何罪之…之有?”馬遷講得一口流暢漢話,初始還振振有詞、不卑不亢,可麵對紀澤滿含殺意的咄咄目光,麵對左右諸人的虎視眈眈,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口齒也不再流利,進而冷汗涔涔。
終於,在紀澤一眾散發威勢的無形逼迫下,這廝沒再扮什麽風骨,直至躬身俯首,一臉頹喪道,“小人螳螂擋車,不自量力,竟敢冒犯將軍虎威,對抗煌煌天意,自知罪不可恕,隻求將軍慈悲,給我一家老小留條生路。”
紀澤並未接話,而是繼續怒視馬遷良久,直到馬遷雙股戰戰,這才冷冷道:“本將欲在此島開辟樂土,統一秩序,包容八方來客,接納各族精英,以漢人為主,習華夏文化,多民族共榮,然州胡部眾尚有三四萬,且難免抵觸,如何處置夷民方可長治久安?本將給你一個機會,若你答得令本將滿意,本將非但放過你一家,還將不吝官祿!”
這究竟是大晉官軍還是一幫賊軍啊?馬遷心中暗罵,自己還被綁縛雙手呢,哪有這般向人求教的,你們漢家不是講究禮賢下士,折節招攬嘛?
當然,他馬遷一生數度輾轉,遊曆過漢疆,親曆過王國,後投附於州胡,多識而寡節,絕非固執死忠之人,被捉時即存了投降求活之心,初始裝出的寵辱不驚其實僅為投誠時加些砝碼,自抬身價罷了。無奈對麵這位年輕賊將太過粗鄙,完全不懂高雅套路,一副殺之後快的架勢,根本不來謙恭招攬,便愣頭青般的直接出題“麵試”,真叫書生遇到兵啊。
怯意已露,氣勢被奪,馬遷畢竟是“老江湖”,深知刀俎魚肉的處境,吃了暗癟後立刻調整心態,既因膽怯而認慫,那就無需擺譜清高,隻能賤賣了。他一番計較,旋即恭謙道:“將軍,州胡人三四萬,卻分奴隸、平民與貴人,又分高也那、夫也那、梁也那三部族,可非鐵板一塊,何不分化瓦解?”
見紀澤麵色緩和,馬遷跟著詳說道:“州胡原有近萬奴隸,自不會效忠高氏,貴軍隻需賜予自由,給以仆從民身份,他們定會死心追隨;參戰夷民可暫先舉家貶奴,日後視表現逐步開釋,為奴期間可由獲釋奴隸組軍監押。如此安排,州胡原有夷民、奴隸地位顛倒,彼此必將矛盾重重,雙方自會內鬥不休乃至爭相對貴軍賣好,貴軍充當公證、隔岸觀火便可。”
見紀澤眼睛放亮,馬遷鬆了口氣,再出招數道:“此外,為長久計,奴隸、仆從民均可憑借嫁娶聯姻、入伍立功、一技之長等等提升身份、改善生活,利誘之下,非但能夠刺激部分夷人投效貴軍,還可削弱夷人對抗之心,再度分化夷人。甚至,州胡最早為高野那、夫也那、梁也那三部並立,本就不乏齷齪,故可分之為高族、梁族與夫族三族,暗中挑唆三者矛盾,再度分化。”
這廝奸猾更勝某家,異族也有大才啊!作為入門級政客,紀某人直聽得眼睛放光,麵露喜色,點讚不已。他雖然腦海裏有許多民族政治方麵的曆史案例,但麵臨具體問題畢竟還顯抽象生澀,經曆複雜且詳知民情的馬遷倒是恰逢其會的補充了此點。在其啟發之下,紀澤那些廣博的見識逐漸與實際交融,心中漸漸粗擬了一套含蓋民族問題的政策框架。
瞥見紀澤的神情,自感前途有望的馬遷連忙再添數把火:“此戰州胡多了數千孤兒寡母,不妨令寡婦改嫁貴方男丁為妻為妾,按州胡習俗,這些孤寡將屬男方漢家,州胡將減少二三成人口,此消彼長啊。另外,將軍若想宣揚仁義胸襟,還可供奉幸存王子,重用夫、梁兩部,拉攏尚餘祭司,拔擢州胡勇士等等。對了,高盛次女國色天香,堪稱州胡第一美人,公子莫若納入後帷,亦可安定州胡人心,嘿嘿…”
馬遷的確見多識廣、經驗老道,轉念間便賣掉昔日東家,給出了犀利狠辣又務實可行的諸多諫策。但紀澤卻不苟同那些“仁義”的高層路線,血旗軍入主州胡,原有人數不足半成的土著高層嚴重利益受損,與其費心費力不討好的拉攏他們,倒不如直接階級鎮壓,踏上十萬隻腳,令其再無翻身機會,反正血旗軍已經對州胡完全軍事掌控。
“打土豪分田地”,剝奪原州胡高層的財富、土地和牛羊,部分用以拉攏州胡底層,部分用來封賞血旗軍民,幾家哭換得一路笑,這點革命手段紀某人還是熟知的。當然,馬遷的係列諫策大多可取,分化瓦解、身份區分、聯姻和諧等建議甚合紀澤心意,尤其在犧牲自家色相聯姻州胡第一美女這一點上,他報以了極大的熱情。
可惜,沒等紀澤得以顯露色狼本性,一道冰寒目光射到他的身上,令他一陣惡寒。同時,隻聽梅倩用罕有的冷冽口氣飭道:“州胡公主與主公有殺父死仇,怎可朝夕相處?你這老鬼出此庸策,莫非另有圖謀?”
美色誠可貴,性命價更高,經梅倩提醒,本還小有心猿意馬的紀澤,刹那間閃過自己酣睡之際被床畔美女掐死、勒死、捅死的慘景,不禁一個激靈,立馬熄了獻身“招安”州胡第一美女的念想。旋即,他不無狐疑的盯著梅倩那張隱顯泛紅的冰山臉,您似乎有點出乎尋常的激動誒。
按下心中遐想,紀某人笑吟吟打岔道:“飛鳳將軍莫急,本將自然知曉輕重。不過,馬先生縱然言語有失,也是真心勸諫,豈可責怪?”
“哎呀!你等如何辦事,竟還捆縛著馬先生,還不速速鬆綁看座!”勸阻了梅倩的發飆,紀澤又假意嗬斥押解馬遷的軍卒道,如今他已對馬遷這個多智善謀又知情識趣的降臣好感大增。俄而,他一拍腦門,幹脆起身離席,親自前往為馬遷解綁,口中還不忘絮叨:“不…等等,本將親自來…本將招待不周,讓先生受苦了…”
原來這賊將也懂禮賢下士,隻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罷了!看著離席上前為自己鬆綁的紀澤,尤其是他那誠摯親切的笑容,前途光明的馬遷卻是精神恍惚,滿心幽怨,直欲吐血,不,是吐口水,衝著眼前這張虛偽賤笑的臉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