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回 雁門無歸
永興二年,七月十四,酉時,晴,管涔山。
陰山草原位於陰山山脈以南,是片水草豐美的塞外之地,也即秦之九原郡,漢之朔方郡,其北出陰山外長城,便是漠北高原,西南過黃河,便是河南地(河套),東南過恒山燕山內長城,便是傳統的漢家農耕區域。它曆來是漢胡勢力的爭奪之地,漢興胡退,漢衰胡進,如今的主人則是後來北魏帝國的締造者——拓跋鮮卑。
在陰山草原的中南緣,南北走向的呂梁山脈與東西走向的恒山山脈,像是縱橫相交的兩扇大門,將塞內的並州漢民與塞外的胡族一分為二。管涔山,正處恒山山脈與呂梁山脈的交接之處。它原屬樓煩故地,東南不遠便是並州的西北門戶樓煩關,而東去百餘裏則是並州的北大門——雁門關。
此刻,山腳林深處,正歇有血旗騎軍的六千人馬。六日前離開橫山,紀澤並未奢望打通廢石堡山道返回太原盆地,而是率眾晝伏夜出直奔北方黃河,也未再襲擾沿途部落,渡河後東向而行入了拓跋鮮卑的區域,依舊晝伏夜出的潛行,直至今晨抵達這裏。
“唳!唳!唳……”天空中傳來一陣雕鳴,隨即,兩條青影盤旋而下落入林中。之所以是兩條,卻因匈奴人的那頭海東青被紀澤在落葉穀射殺了它的主人,孤苦伶仃之下,它倒就從了科其塔的那頭色雕,令血旗營與科其塔再多了一頭海東青。也是憑借它們的偵查,血旗騎軍這一路才頗為順利,避開了多股匈奴乃至鮮卑隊伍。
不一刻,科其塔尋到獨坐巨岩,遙望塞外草原怔怔發呆的紀澤,神色輕鬆道:“將軍,左近五十裏內並無大股隊伍出現,想來我等並未被鮮卑人察覺。隻是屬下有些不明,我等已出匈奴勢力範圍,拓跋鮮卑也一直與大晉交好,我軍也僅是借路,將軍緣何心事重重,有必要如此提防嗎?”
“嗬嗬,偷摸慣了,在別個地盤,小心無大錯嘛。”紀澤灑然一笑,繼而正色道,“此番我血旗營雖然救了並州軍,卻未必得好,而且,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軍表現得越出色,我等便越危險。你以為,此番參與西征戰事,我軍表現如何,本將做得出色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無恥,不善吹捧的科其塔麵色尷尬,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是好。恰此時,一身行商打扮的白望山返回,他神情沉鬱,卻是擠出笑臉道:“將軍,卑下走了趟樓煩關,還遇上一支小商隊,得到兩條消息,一好一壞,卻不知將軍願意先聽哪一條呢?”
“嗬嗬,讓我猜猜,好消息定是並州軍躲過一劫,主力平安撤回晉陽了。”紀澤似笑非笑,幽然答道,“至於壞消息,該是樓煩關加強了戒備,甚或可能增派兵力,我軍無法強行過關了吧。”
“呃,將軍英明!竟然都被您猜中了,樓煩關的確增兵了,現有守卒一千,而六日前,我血旗水軍在文穀水大顯身手,相助西征軍順利渡河.……”白望山一臉古怪,仍是一五一十的敘述完一應消息。
擔心的事情幾成現實,紀澤雙手不由握緊,默然良久方才鬆開,本在手中的一塊石子卻已成粉,石粉簌簌下落。常歎口氣,他終是喟然道:“水軍做的漂亮,嗬嗬,隻是如此一來,我血旗營水、步騎三軍皆有不俗表現,那司馬騰本就與我軍有隙,想來更不願我等入塞回山了。哎,所謂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紀某偶爾一次良心發現做了善事,就覺心中不安,果然要倒黴了啊。”
白望山身體一震,驀的眼睛一紅,單膝跪地,歉然請罪道:“那樓煩關加強戒備,竟然真是為防我等過關!此番我血旗營參與西征,皆因白某執迷不悟,如今恐要累得將軍與一眾弟兄有家難回,還請將軍責罰,縱是粉身碎骨,望山也難恕其罪!”
“嗬嗬,不愧出自並州軍,你對司馬騰所為也有猜測了嘛。粉身碎骨什麽的就免了,此事怪不得你,紀某之前原也心有不忍,蠢蠢欲動,才會兵出呂梁,襲擾塞上。”紀澤神情淡淡,冷然恨聲道,“況且,誰說有家難回,便是四麵皆敵,紀某也照樣能吃香喝辣,活蹦亂跳,大不了路長些罷了,哼哼!”
“將軍海量,望山得以追隨,實乃三生有幸!”白望山顯是真的很有感觸,竟是哽咽起誓道,“望山日後定為將軍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也絕不皺眉,但違此誓,天打雷劈!”
原來你丫之前還沒打算為小爺我效犬馬之勞呀,虧小爺我還讓你做上暗影副大檔頭,紀某人暗自腹誹,忙上前攙起白望山,自有一番君賢臣忠不提。隨後,紀澤召來一應軍候商議,更是召來大大小小的功曹諸史,讓他們先給軍卒們吹冷風去.……
當夜,血旗騎軍再度東向潛行,天明前抵達雁門關以西二十裏的一處山林隱藏。而天一亮,白望山便隨同一隊胡人軍卒,打著鮮卑部落的名頭,進入雁門關外的馬邑縣城,也是並州與塞外胡人的商貨集散地,購買了五百石穀糧與鹽巴等一應生活物資。自然,紀某人已在做著最壞打算,籌備一場長途行軍了。
下午申時許,精神抖擻的血旗騎軍離開隱藏地,光明正大的打出血旗,接上購自馬邑的物資,分馬馱好,這才聲勢浩大的奔往雁門關。不管怎樣篤定,必須當麵證實才行,至於是雁門關而非樓煩關,自因這裏更顯眼,來往商旅更多,紀某人更希望公開自家極其可能的悲催遭遇,總不能悶聲吃大虧吧。
雁門關位於雁門郡北端,恒山山脈的雁門山上。“東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盤旋崎嶇,絕頂置關。”這便是《唐書·地理誌》中對雁門關的記載。因古時每秋大雁南飛,皆有大雁盤旋雁門關上空,半日方去,故稱雁門關。
當血旗騎軍接近雁門關五裏之時,已有晉軍探哨回報關內,以致關門緊閉,關上更是點起了烽火。這般明顯敵對的態度,直令血旗軍上下叫罵不斷,也令紀澤進一步確認了心中的坑癟猜測。而當血旗軍抵近關下,看見關城上出現薄盛的身影之際,紀澤算是徹底認栽了。
雁門這等雄關,血旗騎軍想要強攻等於白日做夢,但認栽歸認栽,場麵話還是要說的,司馬騰等人的無恥嘴臉更要公開揭露。於是,紀澤憑借“人力擴音喇叭”,麵向城頭,冷聲喝道:“我血旗騎軍為逼河套部族聯軍撤退,以保並州軍安全回師,,毅然出塞,轉戰千裏,風餐露宿,披星戴月,曆經千難萬險,大小血戰數十場,如今功成返回,並州軍剛得救助,轉頭便是這般迎接我等的嗎?”
“哦,原來是血旗將軍,將軍誤會了,雁門關何等重要,驟有大軍前來,確定敵我之前,自當閉關緊守,哈哈!”薄盛一臉爽笑,兀自假惺惺道,“此番薄盛受我家主公東嬴公差遣來此,正為候迎紀將軍前往晉陽,我家主公正要當麵感謝紀將軍呢。哈哈哈……”
幾已猜到薄盛下麵要說什麽,紀澤還是冷聲道:“那還廢話什麽,還不速速開城,讓我等入關?”
“速速開城,讓我等入關!”六千血旗人馬齊齊高喝,冷肅蕭殺,聲震似也,殘陽之下,頗顯悲壯!
“紀將軍若是願意,現在便可率一隊親衛入城。”薄盛也算頗經戰陣的老將,並未因下方聲勢而動容,笑得反更熱情,口氣肆意道,“然而,雁門關乃並州要害,薄某可不敢輕忽,將軍進城可以,貴部卻得留在關外等待東嬴公命令,或者,貴部若是著急,放下武器也可立即入關。不知將軍意下如何,哈哈哈.……”
“放肆!紀某沒有拋下同袍獨去領賞的習慣,我血旗軍更沒棄械解甲任人拿捏的習慣。”盡管早有預料,紀澤仍被薄盛顯有準備的理由給激怒了,“你一小小五品將軍,竟敢讓某堂堂護匈奴中郎將,四品大員棄械解甲,隨你解送,是誰給你這等膽量?司馬騰連條看門狗都不會管教,還做什麽勞什子並州都督?還是躲回趙郡享清福去吧!”
不光紀澤憤怒,血旗眾軍也聽得氣憤填膺,紛紛怒罵痛斥,親切問候著司馬騰、薄盛乃至並州軍的親眷先人,反觀關城之上,並州軍卒們卻是一片赧然。薄盛再也笑不下去,怒指關下紀澤,高聲斥道:“姓紀的,你才放肆,公然違背東嬴公命令不提,竟還對東嬴公出言不遜!你是想要背叛大晉,犯上作亂嗎?”
紀澤冷笑,不無挖苦道:“犯什麽上,作什麽亂?紀某這個將軍可非他司馬騰的直屬麾下,我血旗軍更是不曾從司馬騰那裏得過一分錢糧,他有何資格對本將下令?哼哼,陛下尚在長安,想要定紀某人犯上作亂,別說你小小薄盛不配,司馬騰也得去長安請旨呀!哼哼,就怕他也沒那本領吧!”
本還被罵得灰頭土臉的薄盛,突然放聲冷笑道:“哼哼,姓紀的,看在你光顧著塞外喝風的份上,免費通告你一個消息,東海王殿下業已發布檄文,號召天下忠貞之士起兵西向,恭迎聖上返駕洛陽,響應者雲集,哈哈,屆時大駕東返,朝綱理順,似你這等騎牆宵小便再無囂張餘地了,哈哈哈……”
八王內戰再起!關西關東開打了,難怪司馬騰急於西征以結束並州戰事,也難怪劉淵膽敢暴露實力意欲侵吞並州!紀澤大腦一陣激蕩,眼中直欲噴火,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出離憤怒!
作為穿越人士,紀澤雖對這段曆史有所印象,本該無動於衷,怎奈這一切恰好發生在他剛從塞外血戰歸來之際!眼見自己嘔心瀝血、拚死拚活意圖維護的漢家江山,卻被一群司馬雜碎們自相踐踏蹂躪,偏生自己這群為國搏命者更被拒之關外,坑癟能有限度嗎?
坑癟果然沒有限度,便在此時,科其塔匆匆來到紀澤近前,急聲稟道:“將軍,東西兩方四五十裏外,皆有大股人馬疾馳而來,意圖不明,或有凶險,還請將軍早做決斷!”
好人真就沒好報嗎?小爺真就傻叉了嗎?可不能落個嶽飛的下場啊!非坑敵不舒服斯基何曾被這般坑過,本就又鬱又憤,再被這一刺激,難得一次急怒攻心。一陣頭暈,一陣搖晃,他手指顫抖,指向關城上的薄盛,竟然嘴巴忽的一張,哇一聲吐出大口鮮血,若非邊上的劍無煙眼疾手快,他好險就從火雲上栽了下去。
“子興!子興……”“將軍!大人……”血旗陣前自有一陣騷亂,劍無煙更是清淚長流。而關城之上除了幸災樂禍的薄盛,更多的卻是麵露愧色的並州軍卒。
一口老血噴出,心頭鬱結好了不少,紀澤這才想起自己來此關下的主旨尚未正式入題,卻已沒有時間鋪開了。輕輕推開下馬來攙扶的劍無煙,他穩穩心神,麵向關城,通過人力擴音喇叭,怒聲責罵道:“薄盛小兒,爾等太過無恥,竟然放出烽火,勾結鮮卑人前來圍剿我血旗軍,簡直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爾等良心都叫狗吃了嗎?”
紀澤雖不完全確定,海東青所察人馬就是針對自家來的,但屎盆子當扣就得扣。薄盛目光一陣閃爍,旋即怒斥道:“姓紀的,你休要血口噴人,薄某何曾勾結鮮卑人針對你等。縱有戰事,定也是因爾等在草原上燒殺擄掠,開罪了鮮卑人,與我等何幹.……”
“夠了!”紀澤業已看出分曉,時間有限,他直接打斷薄盛言語,怒聲斷喝道,“且不說司馬騰兄弟豪奪我血旗營上黨戰果,且不說他們唆使趙郡士族與樂平烏桓,背後冷箭偷襲我三十六寨,且不說我血旗營流血犧牲,苦戰歸來卻有家難回,也不說我等在雁門關下還要被爾等勾結鮮卑人伏殺……”
“咳咳咳……”好一陣咳嗽,紀澤如杜鵑啼血,發自內心的悲愴淒痛,驀的瘋狂咆哮道,“紀某且問一句,匈奴滅了嗎?成國滅了嗎?塞外諸族穩了嗎?你並州軍五萬袍澤剛剛戰死,仇報了嗎?就這還有臉打內戰,你們他媽的還有臉嘚瑟,知道羞字怎麽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