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回 各晃虛槍
永興二年,六月初六,亥時,上黨壺關縣境。
銀月如盤,夜風清涼,蛙叫蟲鳴,本一個怡人夏夜,但此時,上黨盆地東緣,卻在進行著一場騎戰殺伐。五百匈奴軍正在追殺五十餘名血旗騎衛,隻不過,被匈奴軍追得狼奔鼠竄的血旗騎衛,卻憑借一人雙馬,始終保持著足夠的領先距離,令得這場騎戰隻能是非接觸式戰鬥,雙方所較量的,也就成了匈奴人引以為豪的騎射本領。
“嗖嗖嗖……”十數道黑影帶著尖嘯,在月色下閃過幽幽寒光,從前方血旗騎衛手中發出,瞬間撲向匈奴人的騎陣。噗噗聲中,頭前的數名匈奴軍慘叫著栽落馬下,繼而成為馬蹄下的攤攤肉泥。
“停下!”匈奴軍的統領目光噴火,卻是強自按下惱怒,揮手止住己方的繼續追擊。
自從出城撞上前麵這撥天殺的晉騎,一路追殺下來,方才場景已有多次,積少成多,己方已經折損了近五十人。可憐自家都是好騎射,怎奈敵方始終八十步開外放箭,己方所配的馬上短弓卻多是五十步的有效射程,愣是射不到敵方,這還玩啥騎射,豈非白白送死嗎?
“轉向西北,去沙林鎮看看,莫管那幫雜碎了。”匈奴統領恨聲道,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目光裏轉瞬便帶上了淫邪。
“嗖嗖嗖……”“噗噗噗……”然而,令匈奴軍統領暴怒的是,他不願再找對方麻煩,對方反而回追了過來,跟在自家背後冷箭不斷,不就是弓弩的射程比自家遠點嗎,真當大匈勇士怕了你等?撥馬轉身,他怒吼道:“弟兄們,殺過去!”
……
半刻鍾後,匈奴統領再度怒喝:“停下!”
……
半刻鍾後,匈奴統領再度怒喝:“直娘賊,殺過去!”
……
再半刻,匈奴統領看著自家已經不到四百的人數,隻得憋屈的下令:“撤退,回壺關!”
“嘟嘟嘟……”然而,就在此時,四野響徹起奇怪號聲,聽來甚為雄壯,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四麵八方的馬蹄聲。繼而,是數不清數量也搞不清方向的恐怖箭嘯。
“嗖嗖嗖……”“噗噗噗……”“啊啊啊……”兩百多踏張弩矢,外加數百羽箭從四麵八方的伏騎射來,在匈奴軍中飆起血花朵朵,人喊馬嘶,哀嚎慘叫,僅這第一波攻擊,便令匈奴軍折損了近百。
“快撤!回壺關城!”匈奴統領狂叫道,也不管敵人到底有多少了,左右自家定然不是對手。好在,敵人並未正麵阻截,大隊匈奴騎兵瘋狂逃竄起來。隻是,不時墜馬的身形與那此起彼伏的慘叫表明了逃路之艱。
“塔裏,率部斷後!”逃了一段,再折損百餘,前方已無敵騎,後方依舊弓弩不斷,匈奴統領目中厲色一閃,衝著騎隊中的仆從軍將喝道。在他的瞪視下,塔裏一臉不甘的率隊折返。
“哼,低賤的部族,炮灰就當有炮灰的覺悟!”匈奴統領冷哼一聲,一邊腹誹,一邊率著僅餘的近百匈奴本部軍卒,向前疾馳而去。然後,竄出數十步,他便聽到後方傳來的喝喊:“我等願降,我等願降!”
“塔裏,你找死,待老子稟告將軍,日後定要滅了你全.……”匈奴統領大怒,忍不住回身怒吼道。可惜,詛咒尚未發完,一根弩矢適時飛來,無視皮甲的阻礙,狠狠紮入了他的胸膛.……
是役,血旗騎衛曲臨機誘敵設伏,並一路尾隨射殺,直至壺關城下方才收兵,五百匈奴軍出城,僅二三十騎回城,更有五十餘仆從軍投降。而騎衛曲僅付出了八人戰死,二十餘負傷的代價。當段德誌得意滿向紀澤回稟這一戰果的時候,便是有所預料的紀澤也張嘴半天不知所雲,旋即,他立馬傳令給雄鷹兵工,十日內全力提供騎用踏張弩,以及盡量多的箭矢弩矢。
五日時間一晃而過,在各地工作隊的不懈努力下,血旗營對所占五縣順利進行了錢糧人口的搬遷。並州的戰亂,生活的貧苦,血旗營的待遇,令自願追隨的漢家人口過了三萬,占五縣人口過半。
非但漢家百姓,在得知劉景戰死,尤其晉陽大捷的消息之後,以部落羈縻模式居於上黨郡境,遊離於晉朝統治邊緣的諸多貧困雜胡,包括武鄉的羌渠羯胡,也在利誘與平等對待之下,大量投入血旗營麾下,最終人數破了一萬大關。當然,雜胡也知道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更兼紀某人對部族頭人的封官極為吝嗇,是以並無任一部落完全投靠血旗營,來的都是所謂的個人名義。
按《晉書》所載,匈奴北狄以部落為類,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種、鮮支種、寇頭種、烏譚種、赤勒種、扞蛭種、黑狼種、赤沙種、鬱鞞種、萎莎種、禿童種、勃蔑種、羌渠種、賀賴種、鍾跂種、大樓種、雍屈種、真樹種、力羯種,凡十九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屠各最豪貴,故得為單於,統領諸種,也即所謂的匈奴本部。
除了世居統治地位的“屠各”本部匈奴,其他雜胡部族多也勇悍,卻因部族有別而受歧視,根本得不到諸多匈奴的世襲要職,恰似漢家的寒門,其對匈奴“士族”屠各本部的感想不言自明。而他們加入血旗營,不光會因相對勇悍的個人戰力提高血旗營的兵源素質,還將令血旗營日後對匈奴的暗影滲透更為便利。
通過水陸陸路,追隨血旗營的漢胡百姓基本已匯集於黎亭一地,隨之而來的還有血旗營的暫編騎兵與暫編步卒,二者皆增至四曲,暫編民兵則增至四千。同時匯集黎亭的,還有針對各縣府庫乃至親匈勢力血腥清洗的繳獲,最終統計下來,血旗營在上黨掠得金銀銅錢五十五萬貫,糧食七萬石,可謂盆滿缽滿。
手握大量錢糧,紀澤自然舍得收買人心。第一條便是三十六寨所有百姓皆升格為正民,且正常薪賞撫恤之外,所有新老民兵加賞千錢,新老戰兵加賞兩千錢,尋常百姓加賞五百錢,立功的單身軍卒還可挑選罪民女奴作為妻妾。皆大歡喜之下,也令混亂繁雜的三十六寨為之一穩,令新老軍民徒增一份凝聚,還令新入伍的漢胡軍卒們更多一份幹勁。
與此同時,通往穀豐城的百裏轉運晝夜不停。更多的民兵健婦參與轉運,更多的暫編步卒參與沿途防護,人手多了,錢糧搬運的速度也在加快,即便比原計劃再多七萬石糧食與大量財貨,十日的搬運日期依然足用。
相比血旗營在黎亭的風風火火,被血旗營犁過一遍的上黨五縣則顯得死氣沉沉。上黨郡年初方經匈奴人占據時的一番燒殺擄掠,再經血旗營的一番大肆搬遷,人口業已不足年關時的四成,其情其景可想而知。
如今,血旗營已將左右二部的戰兵與兩千民兵大部聚集於潞縣西南,搭界泫氏縣的黃岩山口,麵向高都盆地,依山固建大營,可是,血旗營雖僅在所占各縣留下少量暫編步卒坐鎮,民務也完全甩給了當地大族,但每日的遲遷犒軍費卻一個子都不能少。由是,在血旗營眼皮底下,世家大族的內外串聯愈加頻繁。
作為上黨郡內的另一勢力,匈奴人這幾日卻是難熬得緊。孤立無援的壺關守軍被海扁一通之後,便困守孤城,死寂無波。高都盆地四縣兩陘的匈奴駐軍則頂著特戰屯的襲擾,頻繁打探與聯絡,總算摸清了局勢,而麵對已經集結逼近的血旗大軍,他們大搶各縣一通之後,四千主力便匯集於泫氏縣城,擺出一副絕地反擊的架勢。
上黨之外,離石左國城的劉淵正在一邊舔舐晉陽大敗的傷口,一邊忙於應對聲勢浩大的並州軍反攻,卻是收到了劉景戰死的噩耗。劉景可是地道的冒頓血脈,屠各本部的王族攣鞮氏(劉氏乃其被賜的漢朝國姓),右於陸王在匈奴十六王中更排行第六把交椅,僅次於左右賢王、左又奕蠡王與左於陸王,相較之下五千大軍的損失甚至還在其次。
護匈奴中郎將、血旗將軍紀虎之名,此番是真的上了匈奴高層的必殺名單,所幸有東嬴公西征壓著,匈奴人沒法立即出兵滅了紀澤這個竄出太行的跳梁小賊。不過,劉淵業已公開宣稱,開出千萬錢的懸賞,以及匈奴漢國五品官職,但求血旗將軍的頭顱。
相比焦頭爛額的劉淵劉元海,東嬴公司馬騰正是躊躇滿誌之際,並州軍加緊了人員輜重的調撥,晉陽城中業已匯聚了八萬多軍兵。司冀都督司馬模也很給力,匯集井陘關下的司冀援兵業已達到兩萬,預計十萬大軍月中便可聚集晉陽,並州軍誓師西征在望。
不過,根據白望山留在晉陽宗的內線透露,九日晚,東嬴公大人曾經大發了一通火氣,名貴茶盞摔碎若幹,忤逆奴仆杖斃兩名,心愛小妾踹暈一位,當晚正是派往血旗營的聯絡官何濤返回述職,內裏詳情不得而知,左右何濤唯唯退走時頂著十個血紅指印.……
十二日晨,集結於泫氏的四千匈奴軍大舉出動,目標正是北方通往潞縣的黃岩山口。遠遠的,便可聽到匈奴人的怒聲呼喝:“斬殺紀虎,摧毀血旗,為右於陸王報仇!”
匈奴大纛之下,來軍主將豹頭環眼,矮壯粗悍,此乃劉景在上黨的副手綦毋達,與戰死晉陽城下的綦毋豚同屬匈奴本部的綦毋氏。值得一提的是,因族人甚為勇悍,綦毋氏在匈奴可算僅次劉氏王姓與四大姓(呼延氏、卜氏、蘭氏、喬氏)的一大姓氏。
一番毫無營養的挑戰廢話之後,血旗營依舊緊守不出,居高臨下封鎖官道。目光幽冷,綦毋達遠遠看著兩山之間橫擋官道的血旗大營,以及高高懸掛的血色帥旗,終是收回目光,轉而手指身邊一名仆從軍副千夫長道:“率你所部五百兵馬,攻擊營寨,不破寨門便莫回來!”
“弟兄們,一起上,為右於陸王報仇!”麵色發苦,心中暗罵,那名副千夫長卻不敢違逆綦毋達,隻得高喝一聲,乖乖帶著五百仆從軍出陣。
抽刀搭弓,架起盾陣,五百仆從軍緩慢而堅定的逼上仰攻。然而,迎接他們的有拋石機揮灑的碎石,呼嘯飆飛的弩槍,有成千規模的箭雨,待得他們近前,更有擋道而設的鹿角,有專紮腳板的鐵蒺藜,還有居高臨下的投槍。於是,僅剩百餘的仆從軍止步寨門之前,繼而踏著遍地死屍與血流成河,他們哭天喊地的竄逃而回。
“十夫長以上,皆斬!餘者十抽一,立斬!”綦毋達倒未讓督戰隊悉數射殺敗逃回來的仆從軍,但對敗軍的懲罰卻更令人膽寒。繼而,他將惡魔之指點向了又一名仆從軍副千夫長……
“將軍,那綦毋達莫非真要為劉景報仇,不死不休?”大營之內,望台之上,錢波不無憂慮道,“主力在外,此間太過危險,將軍不若暫先往後營休息,左右業已露過麵了。”
“玄長,你這官兒做大了,說話也更含蓄了,想勸我從後營門跑路,直說便是,嗬嗬。”紀澤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對目前的匈奴而言,為一個死劉景報仇,絕對不如率數千兵馬回防離石重要。這一點即便綦毋達想不到,也會有人告訴他。或許紀某口碑不佳,光見到紀某他還不放心歸途安全,嗯,便讓他見見陌刀陣吧,想來它已被雜胡傳入了綦毋達之耳。”
於是,當第二隊仆從軍腳綁木鞋,狂奔著穿過投石、弓弩、投槍,並跨過已被趟過一遭的鹿角鐵蒺藜,最終撞開寨門的時候,他們有幸親耳聽到了石大柱那渾厚而剛毅的咆哮:“起……斬.……撩.……回.……起.……”
匈奴陣中,遠遠看著那堵緩緩推進的森寒刀牆,以及刀牆之下的殘肢斷軀,綦毋達麵露驚容,雙瞳緊縮,片刻呆愣之後,終是下令吹號收兵。繼而,僅餘三千出頭的匈奴人馬,踏起揚天煙塵決然離去,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南方的泫氏縣,而是直奔西方通往西河介休的泰嶽山缺。
大營之內,紀澤望著遠去的匈奴軍,嘴掛冷笑,手心卻已滲出冷汗,口中更是無聲呢喃:“直娘賊,不愧是匈奴人中號稱最為悍勇嗜殺的綦毋氏,試探都試探得這般血腥,還好小爺我今番沒裝逼,沒擺那傳說中的空城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