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回 醫門棄徒
永興二年,二月二十二,酉時,晴,豫州弋陽,老槐村。
所謂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去年底馬濤南下返鄉之際,血旗營尚未易幟並州軍,處境微妙,是以馬濤來此探訪的時候沒敢聲張,僅將紀澤之事知會了張氏與紀芙二人,村人並不知曉。即便偶有在外聽得血旗將軍紀虎的名頭,也不會有人將之與張氏的兒子聯係起來。而今紀澤前呼後擁的這一回歸,發達之事自難隱瞞,也無需再瞞。
小小軍戶村出了個將軍,可不光是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張氏早已憋得辛苦,便提議大辦一場。紀澤雖是個冒牌貨,但既接了紀虎這個攤子,也就認了這一茬。榮歸故裏,自要對鄉親們有所表示,他也沒小氣,每戶先封上萬錢紅包,昔日曾對紀家有所援手的更是奉上重禮,而村口老槐下方的打穀場,也就擺開了款待全村的流水席。
隻是,歡聲說笑之間,紀澤卻不免感慨,老槐村人比記憶中少了太多。要說老槐村本是個頗大的軍戶村,對應大晉正規外軍的一個屯,當有二百五十戶。然而,如今出現在宴席上的,已經僅餘百戶,且基本是老弱婦幼。
不想可知,近年內戰不斷,軍卒動輒傷亡數萬,軍戶自是最好的補充兵源,其青壯被一抽再抽,根本不及恢複,直至抽無可抽。軍戶們或家破人亡,或幹脆逃亡離鄉,一個個軍戶村也瀕臨崩潰。而晉武帝苦心經營的軍戶體係隨之瓦解,晉軍的戰力也隨之銳降。
顯然,紀某人榮歸故裏,也令老槐村的軍戶村鄰多了條出路。宴席上,不少村鄰推出自家的半大小子,請求追隨紀澤。至少有這一層相鄰淵源,跟著紀澤總比日後被征為一般炮灰要好得太多。紀澤卻也喜聞樂見,任何時代鄉黨宗族都是最值得信任的群體之一,且這些軍戶少年頗有基礎,加以悉心錘煉,日後定將是他紀某人的一大臂助。
次日一早,紀澤繼續為紀虎頂缸,在親衛與村鄰的幫助下,他親自鏟土挑石,圓墳修墓,並為紀虎的亡父大祭一場。按照當地的習俗,他這種未給亡父送終的不肖子孫,最最短還得結廬守墓三日,得,為了欠紀虎的,也為了他紀某人日後的仁孝之名,堅持頂缸吧。
“哥哥,哥哥……”金烏西斜,正在村外守墓的紀澤,忽聽一個清脆而急促的女聲直奔自己這邊過來。偏頭看去,卻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身穿連衣褶裙,腳踏皮質蠻靴,一臉陽光燦爛,烏亮大眼中滿滿都是興奮。
看女孩那頗為眼熟的麵容,再看看後麵跟來的馬濤,紀澤不用想,便知這是紀虎的妹妹紀芙了,而觀她的狀態,顯然這三月馬濤沒敢虧待她。事實上,馬濤與紀澤兩家雖份屬荊豫兩州,可弋陽與南陽兩郡卻是相鄰,甚至,兩家所在的縣境也是搭界,說是半個老鄉都有些遠了,是以昨日紀澤讓人去接紀芙,今個就到了。
兄妹見麵,紀某人的衣襟少不得又濕了一場。待得紀芙情緒穩定,擦去淚痕,馬濤也已到了麵前。這廝在家休養了三月,明顯有些發福,滿麵紅光的,直叫四處流竄以至衣帶漸寬的紀某人很是妒忌,恨不得痛扁他一頓解恨。
“大人辛苦了,卑下在南陽都已聽說了血旗營即將西出抗匈的義舉,大人走了步好棋,濤隻恨自身未能參與這等大事啊。”似乎看出紀某人的不善,馬濤立即推出身邊另外兩人,笑吟吟道,“大人,這兩位你能否猜出是誰?”
“劉大腦袋?不,你該是他的弟弟劉詮。那麽,你該就是他的妹妹劉蓉了吧。”紀澤聞言,一打量跟在馬濤身後的兩人,旋即驚叫道。實在是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長得與劉大腦袋太像,尤其是那個標誌性的大腦袋,還好那十三四歲的女孩頗為清純,沒生就這一標誌。
那少年上前一步,麵帶感激,躬身行禮道:“劉詮在此謝過大人對我等的記掛!”
“莫叫什麽大人,我答應過劉德,視你二人為自家弟妹,日後你二人便稱呼我為大哥吧。”紀澤目露黯然,卻是一把抓住劉詮,朗聲笑道,“蓉妹年紀還小,便與芙妹一起做個伴,清水出芙蓉,倒是好一對姐妹。至於你,也算成人了,自身有何想法?”
“大人.……大哥,我想入伍,練好本領,日後為我哥報仇!”劉詮再度一禮,一臉恨意道,麵孔甚至都有點扭曲。
紀澤眉頭一跳,劉詮或許與劉德感情很深,但其對報仇太過執著,且不說性格由此偏激,那石勒又豈是他能對付的。心念一動,他打了個馬虎眼,淡淡道:“報仇就免了,不久前,我已率眾平了那群馬賊。”
劉詮一呆,臉色一陣變換,倒也不曾懷疑紀澤所言,而是拉著妹妹劉蓉一起跪倒,語甚感激道:“謝大人為家兄報仇,那麽,小弟便……便還是入伍吧,小弟軍戶出身,除了兩把子力氣,啥也不會啊。”
“好,你小子體格不下你哥哥,仔細錘煉必成將才,就先去雛鷹屯報到吧,好好學文習武,莫給你哥哥丟臉!”紀澤笑著扶起劉詮兄妹,拍拍劉詮肩膀道。
所謂雛鷹屯,是紀澤昨日剛剛成立的一個屯號,份屬近衛,享預備營待遇。隻因他血旗將軍回歸之事已在左近風一般傳開,今日便有更多的臨近軍戶甚或百姓送來子弟,請求追隨從軍,適當遴選後仍已達到百人,預計三日後至少得要翻倍,紀澤索性便成立了這一編製用以接納。至於軍戶身份,哪個將官發達後不從家鄉招些鄉黨做親兵,這是不成文的慣例,倒不用擔心有地方官員跳出來刁難阻撓。
安置完劉家兄妹,眾人一番敘話之間,紀澤問馬濤道:“季茹,不知雲德(周新字)近況如何?”
“雲德兄挺好,荊州劉弘大人一直與西蜀巴氐用兵,正值用人之際,雲德兄久經沙場,智勇兼備,更有在血旗營抗胡之經曆,頗受劉弘大人賞識,被允征募營兵千人,實領一部校尉。”馬濤手指南方山脈,笑著解釋道,“雲德兄知曉將軍不日返鄉,曾叮囑某屆時攜他過來一見,怎奈昨日濤遣人尋他,卻得知他已率兵入山,正奉命剿滅張昌餘匪,卻不知今番能否趕回見過將軍了。”
抬眼南方,隱見桐柏山脈,那是淮河源頭,也是大別山支脈,山北為弋陽,山西則為南陽,想來周新此刻正該身處此山中。紀澤搖搖頭,不無遺憾道:“嗬嗬,委實不巧,紀某尚有要務,僅能在此逗留三日,守墓一畢就須離去,卻不知今番是否有緣一見了。季茹,你且準備一下,三日後便隨我出發,屆時我尚有機密要務托付於你。”
“諾,卑下遵命!”馬濤忙躬身應諾,麵露喜色。昨日他從通傳近衛那裏已經得悉,自個的參軍署掾與功曹史之職皆已被人取代,心中正不上不下,而今最需要的便是“機密要務”了。
傍晚時分,眾人各自散去,草廬旁僅餘親衛布防中的紀澤在此練拳。一套五行拳正被他使得虎虎生風,剛猛強進,卻又招式圓潤,不乏餘力。兩月下來,有劍無煙一旁陪練,他對太極拳的理解已經上了一個台階,剛柔並濟,借力打力,他將這些領悟同樣應用於五行拳,倒令這套他最先習練乃至諳熟的拳法愈顯威力。
“小子,你怎會我華醫門的五禽戲?從何偷學而來?”驀的,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村口方向傳出,清亮悠長,中氣充沛,並從遠而近極速逼來。
“何人如此無禮,膽敢衝撞大人?”一聲嬌叱隨即響起,卻是劍無煙已經拔劍而出。而草廬周邊的親衛也立刻亮出兵刃,結陣而起,或圍護紀澤,或接應劍無煙。
來者語氣不善,且速度驚人,怕是善者不來,紀澤忙也操家夥在手,卻見一名頭發灰白的玄衣老者腳步如飛,急速逼近草廬。事發突然,劍無煙哪能容他輕易靠近紀澤,見其仍不稍停,當即攔住其去路,揮劍迎頭就斬。
“咿?女娃兒功夫不錯嘛,陪老夫練練。”那老者一聲輕訝,雙袖一抖,手上卻已多了一副鐵手套。旋即,他揮掌迎上劍無煙,刻不容發間架住寶劍,隻見火星四濺,劍無煙已被震得後退,那老者卻僅身形稍阻。單看這一交手,這名老者功夫竟在劍無煙之上。
劍無煙並不答話,雙足就地一蹬,身形反退為進,再度攔上老者。不過,此番她知道老者功夫勝過自己一籌,卻不再如之前那般快劍搶攻,而是以守為主,一柄長劍使將開來,忽剛忽柔,時快時慢,或點或挑,飄忽間劍光閃爍,倒似劃出了一個個圈圈,竟是頗含了太極的韻味,一時卻令老者有勁不得發,有力擊不實,憋屈無比,更別說再行向前了。
“有趣,好久沒人跟我打架了,你這女娃兒勉強夠我舒舒筋骨,再來,我會注意不傷你的。”老者嘿笑一聲,卻是退後一步,略調內息,繼而揮拳再上,與劍無煙鬥於一處。
這一次,老者像似擺正了姿態,出手更加剛猛,拳腳呼呼帶風,動作也愈加敏捷,身影騰挪如飛。所謂一力降十會,他這一發飆,竟將劍無煙再度壓製得左支右絀。顯然,這老者是名妥妥的一流高手,路數則偏向於江湖打鬥。
紀澤一旁細看,這老者在拳打腳踢之間,頗仿虎、鹿、熊、猿、鶴五種形態,當是其口中的五禽戲,甚或是原版正宗的五禽戲,卻與後世流傳的劍身五禽戲有著許多不同,倒與他紀某人的五行拳有著八分相似。想是紀澤那套更晚出現的五行拳沒少借鑒於這套原版的五禽戲,也無怪老者方才怒斥紀澤偷學了。
略看稍傾,見劍無煙已顯吃力,紀澤怕她吃虧,便提著刀盾衝出,口中喝道:“弟兄們一起上,先別放箭,幫這老貨舒舒老骨頭!”
轉眼間,紀澤與一眾親衛圍攏上去,槍挑筅掃,盾撞刀劈,協助劍無煙群毆老者。那老者縱然功夫了得,又豈能輕鬆對陣一隊配合有序的精銳軍卒?轉眼間,他便被打得手忙腳亂,東躲西竄,口中則怒叫連連:“你等以多打少!無恥!下流.……”
“這不是大夥兒一塊幫你舒舒筋骨嘛!再說,來個阿貓阿狗就要玩單挑,本將還幹這將軍作甚?費心費力好玩嗎?”紀某人恬不知恥的回敬道,此時,他倒也看出這老者似無敵意,至少出招間並未下過狠手。
“紀銘!銘瘋子,住手,快住手!”另一洪亮卻顯中氣不足的聲音從村口方向傳來,是個中年胖子,正跑得氣喘籲籲。
“虎子!住手!他們是紀家人!”又一疾呼傳來,卻是紀母張氏,同樣跑的氣喘籲籲。
紀家人!?紀澤有點懵圈,他的記憶裏咋沒紀銘這一號厲害親戚?心中疑惑,他口中倒也立馬叫停親衛收陣。親衛們聞言有序退離玄衣老者,但仍與劍無煙一道將紀澤圍護起來。
“直娘賊,太無恥了,以多打少,要不要臉,就這還將軍,我還道是何等英雄呢?”紀銘忙乘機跳出圈外,口中兀自怒叫連連,繼而轉向那中年胖子怒道,“紀斐,這就是你說的紀家千裏駒?可別再吵吵了,說出去丟人!”
“紀銘,怎的又沒大沒小?叫我三叔!”中年胖子見雙方停戰,已經改為龜跑,邊粗喘邊怒道,“你這老沒正形的貨,帶你來看看,誰讓你一來便動手的?一把年紀還不曉事,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嗎?”
“你,你,你!不就比老子高一輩嘛,成天嘚瑟個屁!”紀銘氣結,卻又怒指紀澤道,“這小子偷學我華醫門拳法,我身為華醫門傳人,教訓一下也不行嗎?”
中年胖子撐腰粗喘著緩緩走近,卻是翻了個白眼道:“什麽華醫門,一幫江湖郎中而已,頂著個華佗傳人的名頭就學人家開山立派,哼!再說了,你也早被人家逐出師門了,還管什麽師門絕技,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這是罵誰呢,紀澤與紀銘二人齊齊臉色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