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回 亂世白蓮
許昌城,清水軒,紀澤恰遇祖逖和劉琨二人,好一番熱絡。待得上了三樓大堂,卻見主席一人起身迎來,此人長相與劉琨有六分相似,一樣的寬袍大袖,一樣的麵容俊雅,隻更顯文氣,且令人一看便覺沉穩練達,正是劉琨之兄劉輿。
值得一提的是,在正史中,這劉輿可非一般人,作為關東陣營的急先鋒,司馬穎最終便死於其手,而司馬越日後毒霸朝權之際,劉輿則被司馬越委任為左長史,是絕對的左膀右臂。
“子興老弟,此乃家兄劉輿,字慶孫,現居潁川太守。”劉琨先向紀澤介紹,繼而轉向劉輿道:“大兄,此乃血旗將軍紀虎,字子興,此番回鄉省親路過。士稚昨日還向我等誇讚子興,不想今日便在此巧遇了,哈哈哈。”
“弋陽紀虎,見過慶孫兄。素聞慶孫兄文采斐然,雋朗有才局,今日得見,實乃幸事。適才隨興亂語,有所衝撞,還請慶孫兄莫要見怪啊。”紀澤忙拱手一揖,主動問候道,絲毫不敢輕慢。事實上,紀澤不是史學家,他可不知道劉輿日後的得勢,但他來西晉也有小半年了,因劉琨之故對其略有了解,卻是不敢小視。
這劉輿的名氣現在可比劉琨還大上一點,他帶著小弟劉琨一起周旋與西晉官場,哥倆最早依附賈後,是賈密“二十四友”的一員,賈後倒台後抱上趙王司馬倫,司馬倫倒台後依附齊王,而今又換上關東陣營這艘大船,成為範陽王的得力心腹。主子換了好幾輪,他卻始終高官得坐,實權在握,雖有家世之助,但其個人才能與長袖善舞由此也可見一斑。
“原來是享譽趙魏的血旗將軍,輿失禮才是,嗬嗬,常被庸人所煩,輿不勝其擾,適才有所誤會,偏逢今次宴請士稚遠客,是以態度倨傲,卻顯拒人千裏了,還望子興定要見諒啊。來來來,請上座,輿自罰三樽,以示賠罪。”劉輿忙也笑著回禮。聽聲音,其正是之前那位冷肅發話之人,但不知因祖逖之故,還是圓滑使然,此刻其態度盡顯謙和熱情,直令人如沐春風。
廳中除了祖劉三人,尚有七八名所謂的當地名士,想是被劉輿拉來陪場的友人,一一介紹下來,紀澤含笑見禮,卻不曾聽聞過一個,也沒往心裏記下一個。推杯換盞間,倒是樂師舞姬們隨後的表演,令他頗為新奇,的確要比他那剛開的雄鷹樓檔次高上一籌,但畢竟前生看多了歌舞晚會,乃至勁爆出演,他卻也不顯下裏巴人。
將紀澤的一應表現看在眼裏,劉氏兄弟更熱情了。酒過三巡,劉輿笑問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適才子興所詠委實好句,卻令輿誤認有酸儒無病呻吟,意欲賣弄人前,嗬嗬,輿再自罰一樽。然子興身為血旗主將,伐匈在即,何以有此感慨?”
那就是吃飽沒事賣弄人前的剽竊之詞呀,哪有什麽感慨?紀某人大憾,自不能坦白交代,心念一動,他做憂國憂民狀,沉聲道:“哎,適才酒足飯飽本很愉悅,恰見街上一名襤褸乞丐,不由想起沿途南下諸多蕭條凋敝,心憂我大晉內憂外患,不知何時方可再度太平,怎奈本身有心無力,故生感慨。隨口之詞,卻讓諸位見笑了。”
紀澤此言一出,席間頓時冷肅下來,人人皆掛上憂國憂民之色,也不知真假,倒將始作俑者紀某人唬了一跳。卻聽席中一人慨然道:“子興將軍所憂甚是,異族作亂尚還皮癬之疾,這朝綱不正才是緊要啊。陛下偏居長安,朝廷東西兩台,如此上下無序,政令不通,何以恢複太平?是以,攘外必先安內,當有王師雲集,西迎陛下還都洛陽,方有朗朗乾坤。子興將軍手握虎賁,正該加入王師行此義舉啊。”
攘外必先安內!?紀澤心中憤怒,讓你丫搬家去並州住兩年試試,看你還說不說攘外必先安內?再說了,等你安內了,人家匈奴與巴氐早已根基紮實,屆時你攘外還攘得動嗎?事實上,西晉直到滅亡,壓根就沒能安內,即便司馬越後來毒霸朝權,匈奴也四處資助大晉內部反叛,令西晉疲於撲火,根本無力攘外。
正欲發飆駁斥此人,卻見祖逖衝自己使了個眼色,紀澤忙掃眼一看,直瞥見劉輿等人皆義憤填膺狀,灼灼而期待的盯著自己,他不由心頭一跳,話到嘴邊硬給咽下了。這是哪裏?這裏不啻於小型的新聞發布會呀,且許昌是範陽王乃至關東陣營的地盤,刺史劉喬都被擠到陽翟理事去了,自家名義上也已投入這一陣營,可不能犯路線錯誤,有意見還是日後用刀槍說話吧!
“陛下必須盡早還洛,理順朝政,紀某渴盼王師早日西迎陛下,且紀某相信,關東諸君定能摧枯拉朽,完成這一盛舉!”斬釘截鐵的表了態,紀澤這才無比惋惜道,“隻可惜,紀某麾下太多並州流民,返鄉心切,且匈奴正自猖狂,紀某卻不能參與盛舉,隻得主力西出,鏖戰並州了。還望我大晉內部早日安定,政令統一,從而有王師西援,解我並州危局,痛宰匈奴啊!”
“咳咳.……”知曉紀澤真實態度的祖逖不由嗆了口酒,忙以袖掩麵偷笑去了。
廳中他人皆劉輿一黨,份屬關東陣營,對紀澤的表態倒是滿意,不出兵沒關係,內部蛋糕大家分,倒黴的外戰也得有人去頂缸不是?卻聽劉琨慨然道:“匈奴勢大,子興不懼凶險,迎難而上,實乃英雄豪氣!琨敬子興一樽,願子興戰場披靡。他日朝局若定,琨當自請入並,與子興共抗匈奴!”
“咳咳.……”這下輪到紀澤嗆了口酒,這貨莫非知道前往並州會讓他大放異彩,永載史冊不成?他忙也舉起酒樽,慨然道:“若紀某能夠挺至那一日,定然全力配合越石兄,你我共騁疆場,同浴胡血!”
“好!真豪氣!諸位同樽!”劉輿帶頭,眾人紛紛舉樽相陪,廳內頓時氣氛高漲,好似這般一來,大家都已為國出力了。於是,吃喝繼續,歌舞繼續,吟詩繼續。
正其時,窗外樓下傳來一陣吵鬧。劉輿眉頭微皺,冷肅之聲再起:“劉順,下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嘩,打擾我等雅興?”
不一刻,那個叫做劉順的軍官回來稟道:“大人,一件小事。樓下有一鄉人本欲賣鴨給清水軒,因嫌價低不願再賣,孰料提鴨欲走之時,卻發現鴨子少了兩隻,便指認店中兩隻鴨是他的。可是,店中夥計卻是不認,說那鴨子本就為店中之鴨,早已飼養多日。如今那鄉人毫無證據,卻又不願離去,故而在樓下吵鬧不休,裏正與衙役來了,一時卻也無從分曉。”
“光天化日,鬧市之中,居然有這等潑皮之事,簡直大煞風景,讓各位見笑了!”劉輿的臉都黑了,他正是潁川太守,當著祖逖與紀澤的麵,治下有這等破事,豈非丟臉。隻是,皺著眉頭,他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判罰。
紀澤卻是心頭一樂,這一案例在後世都被說爛了,此刻發生,豈非送上來的賣弄機會嘛?之前在祖逖麵前秀過一把,如今難得遇上劉琨哥倆,怎麽也得教教他們如何做事,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才是啊。稍待片刻,見廳中眾人皆不知所以,紀某人抿了口酒,清清嗓子,擺正坐姿,就欲開講賣弄。
孰料水酒尚在喉中,卻見劉琨突然眼前一亮,猛拍案幾道:“是了。劉順,令人將那兩隻鴨子宰了,剖其腸胃,看看內裏究竟是野草雜石,還是米麵剩飯,孰是孰非當一目了然。案情若定,給我當眾狠抽那扯謊者二十大板!”
“咳咳.……”咋搶咱台詞,這是誰向誰賣弄啊,紀某人下巴掉地,再次被猛嗆了一口酒水.……
一場好宴,主方長袖善舞,客方刻意交好,彼此樂意融融。怎奈露了行藏的紀某人做賊心虛,念起對範陽王做過的虧心事,他沒敢沉浸於許昌的聲色之中,打著歸鄉心切的旗號,他謝絕了劉琨兄弟與祖逖的熱情挽留,當日下午便離了許昌,一溜煙縱騎南去。
一路南下,次日過午,紀澤一行入了汝南郡境,途經一個名為馬家集的陣子。此鎮頗大,恰又碰上大集之日,是以顯得十分熱鬧,除了官道兩麵開張的二三十家鋪子,路邊還有許多小販擺攤。難得遇上這麽熱鬧的集鎮,兼而眾人疲乏,紀澤也就讓隊伍在此打尖小歇。
剛吃飽喝足,趙雪就拉著劍無煙撲向路邊的攤販,彩泥人、甜麵點、炸粘糕、花綢布,沒過多久,幾個隨行親衛手裏就多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跟隨著趙雪等人,紀澤不緊不慢的穿梭於人群,一路東張西望,難得的輕鬆愜意,難得的心態平和。
漸漸的,紀澤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前生童年時的集鎮廟會,一樣的新奇,一樣的快樂,一樣的心安。看著歡笑玩鬧的趙雪、劍無煙,看著表情愉快的一眾近衛,看著擦肩而過的路人,他驀然覺得,自己不知不覺竟已融入了這個世界。
“快走啊!蓮花聖使布施聖水啦!”忽然,一聲高喊從西麵傳來,人群頓時一陣騷動,許多人開始轉向,蜂擁般向鎮西趕去。遠遠看去,那邊二裏外似乎有個道觀。
紀澤心中一動,便欲尋人打聽,可接連兩名行人都無視他而向西急趕,他索性順手拽過身邊一個奔走的農家老漢,笑著問道:“老丈,這是做甚?啥蓮花聖使?”
那老漢正小跑著前往道觀,猛地被人拉住,顯然很是不悅,扭頭就要嗬斥,可見到紀澤的衣著以及身邊護衛,硬是壓下不忿,急聲回道:“小老兒也知曉不多,隻聽說上月太清觀邊上新修了一座蓮花觀,屬於什麽蓮花教,他們布施的聖水很靈,我們村的王二媳婦就用它治好了頭疼。”
紀澤再問:“這蓮花教從何而來?我怎未曾聽聞?”
“小老兒也是剛剛聽說,隻知他們信奉的是蓮花老母,你若有意,自行去看便是!”老漢沒好氣道。正說道此,紀澤身邊人群一陣湧動,那老漢早不耐煩,趁勢掙脫紀澤,擠入人群,一晃便失去了蹤影。
“紀哥哥,那聖水真的管用嗎?要不我等晚些再走,也去看看吧!”趙雪被這熱烈的氣氛感染,拉著紀澤的衣角央求道。
看著周圍隨員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紀澤本也有些好奇,便帶著眾人一道隨著人流向西而行。遠遠便可看見,在鎮西一個小山包的南麓,半山腰有座破舊的道觀,想是舊有的太清觀,而另一明顯新建的所謂蓮花觀,則與之相隔不足百步,頗有搶生意的味道。
幾人沒多久就抵達了道觀所在山腳,此處已經被平整出一個廣場,倚山還搭建了一個丈許高的木台,圍繞著木台人頭攢動,粗略估計竟有七八百人之多。而高台中央,一個頭挽高髻的道士,右手持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正繞著一個顯是鄉民的人轉著圈圈。其左手還拿著一張符紙,不時在那個病怏怏的鄉民身上輕輕拍打。
細看那道士的外袍,左胸處赫然繡著一朵拳頭大小的蓮花。少傾,那道士拋出左手的符紙,右手長劍一閃,隨即將之刺穿,口中斷喝:“蓮花聖母在上,急急如意令!”
隨著長劍揮舞,那符紙突然燃燒起來。原本嘈雜的人群先是一靜,接著爆發出一陣狂熱的歡呼。那道士不為所動,顯是裝逼老手,早已習慣了這等場麵。卻見他將鄉民帶到高台一角坐下,再次回到中央,揮手製止了台下的嘈雜。待人群稍定,道士便高聲喝道:“有請蓮花聖使!”
木台後的布幔應聲拉開,隻見通往山路的方向,款款走來一名麵罩素紗的白衣少女。行近台前,也不見那少女有何動作,隻是柳腰婀娜,微微一擺,竟便直接躍上了高台,舉止之間,此女風輕雲淡,衣袂飄飄,倒真頗似降落凡塵的聖潔仙子。然而,身處台下的紀澤,此刻卻是眉頭緊皺,緊緊盯著那號稱蓮花聖使的少女,似在記憶中努力搜尋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