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回 右侯張賓
將軍書院,紀澤正埋首案頭,瀏覽著雄鷹寨內外的大事小情。每旬兩次,暗影、明鏡以及軍民各曹皆須上報一次諸事匯總,不在乎文筆優劣,說清情況便行,繼而,這些匯總經李農稍事整理歸檔,再交由紀澤察看,乃至做出處理,這已漸成常例。
幽州軍敗退已過一月,還有半月便是春節,雄鷹主寨已經基本竣工,額定四千的寨民業已安頓。血旗營與中丘郡府的俘虜換糧也已緊鑼密鼓的完畢,被俘郡兵、私兵與民夫,不願留寨的皆被發放工錢遣返,但因寨民親友的不斷湧入,雄鷹寨人口不減反增,如今寨中人口已近六千,正被血旗營與雄鷹商會快速吸納,也令東南西北分寨建設愈加火熱。
內部諸事龐雜忙亂,總體卻穩步推進。外部重點則是暗影的鋪設,大批稍經培訓的可靠人員攜帶財物,混入戰後百姓的返鄉洪流,潛往河北各地紮根,本有人脈的更是購地置業,聚攬百姓,在家鄉發展起了當地勢力,成為血旗營的眼睛、耳朵甚至黑手。當然,黑市籌備也已排上日程,在雄鷹寨東方二十多裏的小牛山,一座黑市新寨已伐木動工,而夏山虎與王通則應紀澤所請,正在太行群賊間大做推廣宣傳。
頗為自得的閱覽著大事小情,一條最新信報令紀澤啞然失笑。柳泉尚未回歸,並州方麵竟已將血旗營迷途知返、投奔抗匈的消息放了出來,吹噓司馬騰以德服人之餘,更是號召有誌之士投身抗匈大業,出錢出人出力來者不拒。誰說古人不善宣傳攻勢,逼急了與後世人一樣厚黑,倒令血旗營搭了班順風車,非但脫了叛軍的帽子,還再度揚名了一把,甚或引發新一波好漢來投亦未可知。
愉悅間,翻到最後一份並不顯眼的信報,驀的,紀澤卻是驚叫出聲:“張賓!稱病辭官?會是那個大漢奸嗎?怎會就在中丘,這麽巧?”
紀某人自是不知,《晉書·石勒》有載:“張賓,字孟孫,趙郡中丘人也。父瑤,中山太守。賓少好學,博涉經史,不為章句,闊達有大節,常謂昆弟曰:「吾自言智算鑒識不後子房,但不遇高祖耳。」為中丘王帳下都督,非其好也,病免。”
“大哥,這張賓有問題嘛,怎的稱為大漢奸?不過是中丘王衛軍的統領,那中丘王從不幹涉地方事務,隻管悶頭享樂,如同羊豕圈養,其帳下衛軍與我等並無交集啊。”房中的李農聞言好奇道,言語間對中丘王不無鄙夷。
所謂中丘王,乃晉室遠支,現為司馬鑠。昔年晉武帝司馬炎分封司馬諸王,劃分上中下三等郡國,將常山郡並入趙郡,作為愛子趙王司馬倫的上國封地,又從二者中刨出一小塊下國封給了司馬鑠這一旁支,也即此時的中丘郡國。需要說明的是,各王對封國僅能享受部分賦稅,郡**政仍由中央指定的內使(也即國相、太守)等官員治理,明令諸王禁止插手。
汲取曹魏一篡就倒的教訓,晉武帝略改封王製度,司馬各王非但可擔任朝廷要職,還可按等級擁有王國護軍五千至一千不等,以防別家篡權中央時可以發兵匡扶晉室。這一製度固然是西晉八王之亂的重要根源,但參與角逐的畢竟是少數實力雄厚的司馬王,向中丘王這等小王,雖有近千王軍,卻根本不敢沾邊內戰,隻管縮頭烏龜,混吃等死,對地方影響幾可忽略。
“我管他中丘王是誰,我所在意者是這位張賓,不談德行,此人或有經天緯地之才啊。”紀澤略過漢奸的話題,由衷評估道。他的震驚自與那位中丘王司馬鑠毫無關係,稍知些西晉曆史的後世人都會知道,猶如劉備倚重諸葛亮,後趙開國皇帝石勒的第一謀臣便是張賓,官拜右長史、大執法,封濮陽侯,被人敬稱“右侯”。史讚其人“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勳也”。
“大哥未免誇張了吧,那張賓也僅太守後人,很一般的士族,雖自比子房,主動辭官,不過狂生爾,有何可驚?”李農驚訝道。
“嗬嗬,或許吧,誰知道呢。膽敢放出狂言,多半是個井底之蛙,卻也偶有蒙塵明珠,先讓人多加關注,看看再說。”紀澤強按心中激動,口中敷衍李農,手中已經提筆下了命令給暗影,定要先將這個張賓摸個底朝天。倘若真是那個右侯張賓,管他史上是名臣還是大漢奸,先試著拉入麾下,如若不成,那就做了他,省得他日後投胡,幫助石勒對付漢家同胞!
若問紀澤為何這般堅決,光聽史上石勒看重張賓的一些逸聞,便知張賓的才華了。《晉書·石勒》有載:“勒甚重之,每朝,常為之正容貌,簡辭令,呼曰「右侯」而不名之,勒朝莫與為比也。及卒,勒親臨哭之,哀慟左右,贈散騎常侍、右光祿大夫、儀同三司,諡曰景。將葬,送於正陽門,望之流涕,顧左右曰:「天欲不成吾事邪,何奪吾右侯之早也!」程遐代為右長史,勒每與遐議,有所不合,輒歎曰:「右侯舍我去,令我與此輩共事,豈非酷乎!」因流涕彌日。”
這時,忽有軍卒來報,出使並州的使者柳泉歸來。紀澤一笑,既然並州都放話出來做宣傳了,此行定當有所收獲。他旋即讓近衛去通知寨中一眾屯長、曹史以上的高層,於聚義廳會見柳泉並舉行會議。不過,他自己卻先私下召來跟隨柳泉出使的幾名可靠近衛,好一通詢問之後,這才前往聚義廳。
“咿!劍無煙女俠,你怎也大駕光臨,早知紀某定然掃榻相迎了。來來來,裏麵請啊。”來到聚義廳,紀澤首先看到矗立門口的劍無煙,忙掛上笑容道。他自已知道劍無煙的到來,卻委實疑惑並州一方將她這麽個單純女子派來是何目的。
“哼,女俠不敢當。當日黑風寨,紀將軍曾揚言要晉陽宗將小女子送來做護衛,現在小女子應招來了。隻要將軍不會食言拒絕抗匈,小女子便是將軍屬下護衛,自當廳外守候,以策將軍萬全!”劍無煙語帶寒霜,令那張木板臉更顯冰冷,傻子都聽出她是多麽的不情不願。
“劍女俠所言非虛,據田甄將軍說,東嬴公偶爾得知黑風寨之事,便令晉陽宗送上了這個人情。”聚義廳內,柳泉業已迎了出來,見紀澤疑惑,忙點頭解釋道。
紀澤愕然當場,並州一方真夠坑癟,還不如直接派個監軍來呢,這是送護衛還是在他頭上懸把刀啊。看來人有了身份,真就不能信口開河了。按了把額頭,他無奈道:“劍姑娘,不論是護衛還是使者,來者是客,先進廳說話吧。”
劍無煙不答,目不斜視,已將紀某人當成空氣。紀澤本就鬱悶,見此索性不再堅持,直接入了聚義廳。她劍無煙不情不願的鬧脾氣,紀澤自己還不樂意呢,心中已在琢磨如何送走這個傲嬌的板臉女俠,他焉能將後背放心交給一名接觸寥寥甚至本是敵對的人?
聚義廳內,一眾高層落座,寒暄禮畢,柳泉開始天花亂墜的講述起自身這趟出使:“柳某入晉陽三天,方被田甄接見。一進其府,便是十步一崗,刀槍森寒,分明是給下馬威。但柳某身為使者,代表我血旗營,焉能屈服?那田甄逼迫柳某答應血旗營立即兵發並州,被柳某以我血旗營大戰方畢,急需修整練兵為由斷然拒絕;那田甄又給柳某許以高官厚祿,要求柳某配合並州派遣督軍前來雄鷹寨,設法摻沙子甚或搶班奪權,更被柳某一番痛斥,直令那田甄羞慚掩麵.……”
“柳參軍史,說些幹貨吧。我血旗營與雄鷹寨講究務實,大家都很忙,細枝末節便等閑暇之際再行細說。”紀澤越聽臉色越黑,終是插言打斷道,“我且問你,你可曾見到東嬴公司馬騰本人?並州一方給了我血旗營什麽?又給我等提了什麽要求?還有,晉陽與並州近況如何?”
“咳咳咳……卑下不曾見過東嬴公。東嬴公給將軍封了一個武猛從事,要求我等明年春耕之後務必應征西出抗匈,具體日程待定!”柳泉收了吹噓,小心翼翼道,“並州戰事吃緊,先有將軍聶玄戰敗於大陵,後有劉曜等胡將寇掠西河、上黨與太原三郡,泉離去之際,據傳泫氏、屯留、長子、中都、介休等縣業已失守,晉陽城風聲鶴唳,民皆欲走。數九寒天,卻不知匈奴是否再有動作。”
“原來如此,難怪東嬴公不待見我等,此番卻這般好商量。”紀澤了然點頭,笑問柳泉道,“就這麽多,沒別的幹貨了?”
“沒了。”看了紀澤一眼,目光閃了閃,柳泉忽又說道,“對了,那晉陽宗似乎內部不和,之前聯絡本由那白望山負責,後來似被白虎堂劉堂主截胡,隨後卑下便不見白望山了。”
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廳外的劍無煙,紀澤含笑點頭,再度轉向柳泉,看似玩笑道:“東嬴公似還不夠大方呀,不給其他兄弟封官也就罷了,你冰天雪地走了一遭,總得給些好處才對呀。”
“哪有,哪有,卑下僅是一名傳話之人,哪能得封官職,嗬嗬。”眼底閃過慌亂,柳泉卻是不動聲色的賠笑道。
“嗬嗬,東嬴公太過小氣,並州不給你封官,我血旗營給,你且休息兩日,我自會與你安排職務,放心,我血旗營有功必賞。”紀澤一笑,渾不在意的轉移話題,“好了,出使情形不錯,諸位說說看法吧……”
一場通氣會結束,自有人安頓柳泉休息。紀澤方出聚義廳,劍無煙便如一名極為稱職的貼身護衛,悄無聲息的跟在了他的身後,動作之敏捷令得一幹近衛措手不及,更令紀某人背生涼氣。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好與劍無煙糾纏不清,隻得繃緊個身體繼續前行。
然而某一刻,走在前頭的紀某人突覺脖子發涼,瞟眼四顧,卻見劍無煙那雙秀目正死死盯著自己的脖頸,冰寒徹骨。可氣的是,如是三番五次,每一次後瞥總見如此。紀澤明知劍無煙至少現在不會對自己不利,怎奈身體不爭氣,脊背的小汗就是淌啊淌,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將軍石院的。
進了石院,劍無煙隨行依舊,其他近衛見紀澤不曾出聲,倒也沒有幹涉劍無煙。紀澤索性進入書房,準備與劍無煙好好說道說道,豈料劍無煙到了書房門口卻就不跟了,無視紀澤示意他進屋的眼神,如同標準門衛一般,與另一近衛戰在門口驀然肅立。如此我行我素的護衛,可礙於其並州所遣的身份,不能打又不能趕,直把個紀某人憋悶得好險沒暈過去。
木板臉不會一直如此跟著吧,這般耗著冷戰是鬧哪樣?紀某人眼珠一陣亂轉,忽的麵露壞笑,他旋即出了書房。不出所料,劍無煙再度跟上,孰知紀某人左拐右拐,卻是到了廁所。眼角餘光瞥見劍無煙眸中憤憤,紀澤這個爽呀。隻可惜,待他哼哼著小調出來,臉色立馬垮了,因為劍無煙已上了不遠處某個屋頂,一雙秀目正冷冷的看著他。
“女俠,俺錯了,是俺嘴欠,俺改,下次俺再也不敢了,您大人大量,該哪歇去哪歇著,就放過小的吧。”心中哀歎,瞟眼視野中無人,紀澤轉頭看向再度跟上的劍無煙,決定放棄尊嚴,一臉哀怨的懇求道。
“哼!”眼底閃過一絲仇怨得報的快意,劍無煙卻僅冷哼一聲,依舊一語不發,任憑紀澤說破嘴,她仍是我行我素。
哼,小娘皮,玩冷戰,你等著,等著,看哥怎麽收拾你!憋了一肚子火,紀某人再次回到書房,他在屋中轉了左三圈右三圈,眼珠更是差點沒轉抽筋。哼,哥今個豁出去不要這張臉了,終於,紀澤一咬牙,一跺腳,出了書房,步至站崗的劍無煙身前。
一語不發,恰似劍無煙的緘默,紀澤僅是賤兮兮的盯著劍無煙的脖子,一個勁的看啊看,不時還繞圈踱步嘖嘖有聲。這小妮子之前不是盯著哥的脖子發狠嘛,哥這次也給看回來,就跟她耗上了,左右這裏是他紀某人的地盤,總不致有人敢來罵自個行為不端吧。
豈料,這一看不打緊,倒被紀澤看出了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