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遁軍太行
永興元年,十月初六,申時四刻,晴,子母穀。
兩扇夾穀,雙峰對立,北挺南伏,狀如母子,此即子母穀,位於房子縣西部,過穀便是太行深處,群山莽莽,密林重重。半多月前,鮮卑百騎紮營此地,名為截斷交通,禁絕流竄,實成劫掠據點,眾恨所歸。待得十日前,又三百胡騎落腳於此,這裏更成人間鬼窟,直令房子縣郊罕人跡,首惡段烏根之名,更止小兒夜啼。
不過,金烏西垂的此刻,子母穀營地卻是另一番光景。空曠的校場上,各著鮮卑、烏桓、中軍或郡兵衣甲,近七百士氣高昂的軍卒分片分隊,在道道口令下井然操練,隊列有序,步伐規整。眾人前方,一麵血旗正迎風獵獵。不用說,這處原屬鮮卑的子母穀營地,已被血旗營又一次鳩占鵲巢。
今日淩晨,連夜騎行近百裏的血旗營,由尖峰隊與騎衛隊出手夜襲此營,輕鬆全殲毫無戒備的三十鮮卑守卒。接著自是緊鑼密鼓的解救俘虜,招募新卒,清點繳獲,浴血誓師,整編配裝,這一套血旗營已駕輕就熟。得益於房子縣民風彪悍,更有段烏根之前肆虐的夠狠夠絕,五百多被擄百姓中的八成,誌願加入血旗營這一救命兼報仇恩公,令莊院一戰元氣大傷的血旗營非但補齊原有編製,還新添了三隊女衛與三隊預備軍卒,實力再度猛增。
高坎之上,掃視再度壯大的血旗軍卒,紀澤不免胸懷激蕩。經過大半個白天的休息,他們一色的精神抖擻,尤其方經血戰洗禮的數隊戰兵,沉默彪悍,目光堅毅。隻可惜血旗營依舊緊缺訓練,戰情緊急,今次的隊列訓練也僅是一次象征性操練,為老兵恢複狀態,令新兵感受軍旅而已。
離開校場,紀澤轉向一片營帳,這裏各人行色匆匆,空氣中散著淡淡的血腥味,正是重傷病區。不料迎麵撞上一行女兵,抬著一個擔架,其上是名被全身覆蓋的人。紀澤心頭一抽,略一躊躇,還是上前一步,艱難的揭開蓋布,現出了一張年輕而蒼白的臉。紀澤記得這張臉的主人叫李大河,周家莊園才入的血旗營,昨日血戰時,身中兩刀依舊緊抱一名鮮卑親衛不放,直至敵人被同伴斬殺,堪稱血勇男兒,不想終歸未能挺過此劫。
肅然衝屍體敬了個禮,紀澤輕輕合上蓋布,對醫護女兵道:“選塊風水好地,記下那裏,為大河兄弟立塊墓碑,日後我血旗營須有祭拜。”
驀然進入病區主帳,這裏的人還不少,相關首腦都在,新升醫曹史徐靖,參軍署主事馬濤,以及初愈後再度冰山女示人的女衛隊率梅倩,他們正商討著傷兵撤離之事。揮手止住眾人行禮,紀澤問徐靖道:“傷員情況如何?可有短缺?”
“稟大人,我軍在元氏與房子兩地胡營新得不少傷藥,更招得三名大夫,梅隊長又率兩什略經醫護培訓的女衛過來協助,倒是無甚短缺。大人所倡縫合與護理諸法委實有效,四十餘重傷軍卒過半已傷情穩定,迄今雖有六人不治,實乃天意,卻非人力所及。”徐靖介紹得還算客觀。
晉時醫療落後,重傷員戰後存活率往往僅有兩三成,是以紀澤雖心痛傷員逝去,對徐靖的丁點小自得倒未不滿,他想要令自己滿意,還得等到日後有了時間和條件,逐步改善戰地醫護,譬如酒精、輸血等等。走神間,卻聽徐靖不無遲疑道:“移動顛簸對傷者影響頗大,甚至令病情惡化反複,敢問大人可否在此多留兩天?抑或轉移時能否慢行?”
徐靖的問題觸及軍機,帳中個人都跟著看向紀澤。事由無需掩飾,紀澤苦笑道:“可一不可再,幽並聯軍不乏智謀之士,有周家莊園先例,這子母穀難免被人起疑,絕非久呆之地。我血旗營前後殲滅烏桓兩百,鮮卑五百,已成趙郡頭號頑敵,幽並聯軍必將大舉追剿,我等逗留一日已是考慮傷員之故,委實不能再拖延進山。明晨出發時間已定,無可更改,不過,入山後倒也不必太急,我自會設法延遲甚至杜絕敵軍尾追。”
“大人既知我軍殲敵甚眾,緣何還行京觀之事,進一步激怒幽並聯軍,豈非增其追剿力度?”馬濤插言道,身為漢家儒生,他顯然對京觀這等殘酷做法不以為然。
“暴虐者自當暴虐待之,鮮卑胡狗作惡多端,築京觀以做報複震懾,有何不可?況且,昔日我曾應諾梅家村人殺胡報仇,此舉也算為其出氣,做一了結嘛。”言說間,紀澤轉向大病初愈便參與女衛事務的梅倩,不無關心道,“是以,梅隊率當算大仇已報,便不必再這般忘我公務了,還當放鬆心情,注意身體啊。”
其實,紀某人還有句潛台詞沒有明說,那就是俺替你們梅家村人報仇了,當日你許諾的為奴為婢是否該兌現了呢,至少不能見到俺還一副冰山女的高冷作派啊。孰料並未見到臆想中的含羞垂手甚或美目仰慕,梅倩僅是眼波微轉,依舊古井無波的冷淡道:“謝大人關心,還請大人莫要誑語,轉移話題。”
討了個沒趣,紀澤隻得正色回答馬濤道:“築就京觀固然是紀某心痛傷亡的激憤之舉,卻也並非全無思忖。小處講,此舉恐難震懾胡蠻,卻可震懾漢軍尤其各地郡兵。我等與胡蠻已是死敵,但趙郡胡蠻被我軍殲滅大半,餘者駐紮分散,集結追剿我軍尚需時日,倒是郡兵甚或幽並漢軍短期威脅更大,若其因怯稍有遲緩,便足夠我軍輕鬆走脫了。”
歎了口氣,紀澤語轉沉重道:“至於大處,因紀某人微言輕,確欲通過京觀寄言,警示良善百姓,亂世降臨不可避免,莫再忍耐苟安,莫再指望官府,須得盡早自強自保。其實,京觀又算得什麽,河北近年天災不斷,再經此戰秋收被擾,明年必然糧食短缺,亂民饑疫,難免再生兵亂,人肉為糧也不足為奇,隻憐我華夏兒女命運多舛啊。”
紀澤此言確是有感而發,帶著後世的思維記憶,他雖疲於自保,力所能及下也願為國為民多做一些。他的說辭顯然打動了眾人,帳中一時便得沉寂,而梅倩的冷目中更偷偷閃過一絲欽慕。良久,還是紀澤自己打破緘默,轉而詢問馬濤道:“糧草輜重可好攜帶?繳獲是多了點,可入山後啥都缺,日子還長,這裏可不能浪費了,更莫留給敵人一點。”
馬濤頓時苦起了臉,自家這位統領大人簡直用貪心吝嗇都不足以形容。那繳獲豈止是多了一點,那是多了太多,真不知胡人是怎麽搶的,光糧食就有三千多石,夠血旗營吃上一年多,可這該怎麽帶進山啊。
他訴苦道:“胡營繳獲甚多,進山又道路崎嶇,大車難行,縱是全員輸送,糧草銅錢也隻得帶走一小點。還有馬匹,數度繳獲下來,我軍現有戰馬五百餘,駑馬百多匹,平原固然大為便利,可入了深山,既需準備草料,又需專人看顧,反是累贅了。哎,恨不得製成馬肉來個方便。”
馬濤最後一句隨口之語,驚得紀澤差點一蹦三尺高,那些戰馬可是心肝寶貝呀。心知馬濤被逼得急了,他忙擺手道:“別打馬匹主意,一批都不能少,尤其戰馬,恰逢其會才有的繳獲,轉頭重金都沒地買去。這樣吧,營中不乏本地山民熟知地形,今夜讓近衛與女衛一隊出動,將大部錢糧運出,就近分散秘密隱藏;明日大隊進山,先帶上大車載貨,沿途選派可靠軍卒,繼續擇地分散隱藏。待得山中立寨,風聲也過了,再行螞蟻搬家便是……”
次日淩晨,天還未亮,子母穀營地已是人頭攢動。除了近衛隊與騎衛隊,血旗營近六百軍卒集結校場。紀澤高聲宣布:“現任命步衛隊率孫鵬為血旗營別部司馬,郝勇輔之,率步衛、尖峰、伺候、女衛、預備各隊先一步兵入太行,擇地立寨紮營,凡事孫鵬可一言而決,諸軍但有忤逆者,可憑此刀斬之!”
言罷,紀澤從腰間取下繳自段烏根的金柄寶刀,不舍的摸了摸,又瞥了眼趙劍捧給自己待用的那把得自段通的重刀,終將金柄寶刀當眾遞向孫鵬,一語雙關道:“介成兄,我把六百同袍交給你了,海東青也隨你同行,這一路不乏山匪、潰兵、亂民,可不太平,你該招就招,該殺就殺,該搶就搶,該躲就躲,自家該練的也得練(此處省略千字)……總而言之,別把兄弟我的人馬給帶沒了!”
孫鵬一把抓過這柄鑲金嵌玉的寶刀,不無欣賞的摸了一把,這才衝紀澤眨眨眼,一臉仗義道:“紀兄弟連這把寶刀都舍得給俺,夠意思,衝著這一點,俺就不能讓你失望,嗬嗬.……”
目送六百軍卒在孫鵬率領下,大包小包,拉車推轅,擔抬傷員,摸黑離開子母穀營地,跨入莽莽太行,紀澤咂了咂嘴,轉向餘下諸位軍官,不無豪氣道:“兄弟們,讓我等陪幽並聯軍再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