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顏公誦辭迎忠魂
李萼雙膝跪在地上,伸開了雙手,然後捧起已經沾滿了灰塵的李憕的人頭,小心地擦拭掉上麵的灰土,然後輕輕地放在一塊方形的黑布綢緞上麵,再小心地包起來。
“他是?”老兵們都看傻眼了,再不明白,也知道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應該是這顆人頭的親屬了。
“大家讓開一下,顏太守來了。”賈栽撥開了圍觀的士兵,來到了現場。
顏真卿看到李萼的時候,李萼正在向李憕的人頭磕頭。他磕頭的方式很特別,磕頭的聲音又重又響,每一次碰到地麵,就像是砸上去一般。
李萼的額頭砸在地上,現場每一個人,都能清楚地聽到,光是聽聲音,就知道有多疼。
“他是誰?”顏真卿沒有去打擾李萼,而是慢慢走到尉穆寧的身邊,小聲地問。
“稟太守:我家公子名叫李萼,是李公的長子。”尉穆寧向顏真卿行過禮後回答。
“我知道,是清河李莊的。”顏真卿問。
“顏太守知道我們公子?”尉穆寧詫異地問。
“當然,我和李公乃是至交,他有家眷在清河,我豈能不知!”顏真卿緩緩地說:“隻是可惜,我來平原不到半年,一直未曾去拜訪,我愧對李公啊!”
說話間,李萼的磕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李萼起身,然後小心地把李憕的人頭抱在懷裏,準備離開。
“賢侄請等一下。”顏真卿叫住了李萼。
李萼沒有說任何話,隻是冷冷地看著顏真卿,把顏真卿看得心裏發虛。
“我有話想對賢侄說。”顏真卿停了好一會,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因為他感到他能想到的語句,全都被李萼的一個眼神給打發了。最後,他終於想出了這麽一句話。
“有話請說。”李萼依舊冷冷的,雖然話語裏帶了一個‘請’字,可是還不如不帶。
“我…”顏真卿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然後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請賢侄這邊來一下。”
“好。”李萼轉身,把李憕的人頭交給了李武,然後繼續麵無表情地跟在顏真卿的身後。
二人走出了好幾十步,一直到別人不可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的距離,顏真卿才聽了下來。
“賢侄,令尊的人頭,可否暫時留下?”顏真卿帶著一種懇求的眼神說。
“顏公這是何意,難道還不讓我阿爺入土為安嗎?”李萼瞬間就生氣了。
“不不不,賢侄誤會了。我是想用令尊的人頭,替朝廷再辦一件大事。”顏真卿又說。
“我阿爺已經為朝廷獻出了自己的命,還要怎樣?”李萼更生氣了。
“你想想,你阿爺為何寧死都不苟且?”顏真卿問。
“因為我阿爺人品可貴,他是朝廷的忠臣。”李萼回答。
“對!你阿爺是個大大的忠臣。可是你隻說對了一半兒,還有另一半兒你沒說。”顏真卿說到這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發現安慰人這種事,真不好做。
“另一半兒是什麽?”李萼顯然對此好奇。
“另一半兒就是,你阿爺想用自己的死,來喚醒其他的人來抵禦叛軍。這才是最難做到的。”顏真卿覺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還是年輕了,畢竟好說服。
“哦,顏公的意思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李萼閃動著一雙大眼睛,純純地看著顏真卿。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顏真卿立刻點頭。
“那顏公自己為什麽不用自殺的方式,來喚醒民眾呢?”李萼嘴角上揚,突然換了一種譏笑的表情。
“噗…”顏真卿差點沒吐一口老血。
眼前這個看起來純純的年輕人,證明突然一下變了,變得不好說服了。
“如果形勢需要我去死,我也是願意的…”顏真卿無力回答李萼的反問,但是他換了一種更倔強的回答。
“顏公是想用我阿爺的人頭,來證明當下的平原郡,已然成為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投降不投降,都是死路一條。對嗎?”李萼打斷了顏真卿的話,一口氣說了一長串。
“你…你已經知道了?!”顏真卿震驚了,他壓根就沒想到李萼能看透一切。
“阿爺的人頭我可以給你,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李萼看著顏真卿說。
“賢侄想要什麽,隻要在朝廷的製度之下,我都可以答應。”顏真卿心裏的那塊大石頭,終於可以落了下來。
“我要段子光的人頭。”李萼眼神突然一閃,一道厲光射出。
“那賊子本來就是賢侄擒獲的,功勞自然歸你。不過,在把段子光交給你之前,他必須得到審判。”顏真卿思索了一下說。
“必須要審判嗎?”李萼反問。
“必須要,這是規矩,也是我顏某人做人的根本。”顏真卿義正言辭地說。
“那好,我同意。”李萼一口答應了下來。
“沒,沒有別的要求了?”顏真卿忽然感到不適應了,因為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家屬一般會提一些別的要求,比如為李萼這樣的年輕人要個一官半職的,都是很正常的事。
“沒了。”李萼回答的很幹脆。
一場硬仗打下來,天早已經黑了,但是對於平原縣的大小官員們來說,今日的事情並沒有結束。
數不盡的火把照亮了半個天空,從場外一直延伸到平原縣城裏麵。沿著進城的方向,火把分出了一條筆直的大道。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分別站成兩排,身著白色麻布,每人手持一支火把肅立在城門外;無數的百姓,自發地點燃著火把,無聲地站在官員們的身後。
李萼身穿孝布,手捧一個方形黑漆木匣,匣子上座這一塊一尺多高的靈牌,緩緩地向城門口走去;在他的身後,是兩個緋袍官員,同樣手捧兩個黑漆木匣和一尺多高的靈牌,那裏麵裝著的是盧奕和蔣清的人頭。
顏真卿一人抱著三支招魂幡,默默地跟在後麵,表情莊重,十分悲傷。在顏真卿的身後,就是李莊的民團士兵,皆頭戴孝布,一片肅然。
有官員抬起頭,朝李萼等人瞄了一眼,嚴重露出複雜的眼神。
“跪迎!”顏真卿突然大聲嗬斥著。
“跪。”緊跟著,民團的士兵和平原縣的老兵們,齊聲大喊。
‘噗通’一下,那些官員們一聽,嚇得趕緊跪在道路兩邊。
“公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一陣低沉的男聲響起,顏真卿在李萼的背後大聲唱到。
突然聽到顏真卿的唱詞,李萼也是一愣,他實在沒有想到顏真卿居然用背誦屈原的招魂辭,來表達自己對李憕的哀傷。這說明什麽?說明顏真卿對李憕忠義的行為,是敬重有加的。
“顏公這樣做,是不是有違規製?”有官員小聲地嘀咕著。
“可是朝廷也沒哪一條哪一款說不可以唱楚辭啊。”另一個官員接話說。
“這個時候唱楚辭,明顯是對聖人不滿。”
“這件事大家一定要記下來,等有機會麵見聖人,一定要告他一狀。”
“對!還有那個李萼,不就是死了一個爹嗎,何至於把我等一起拖下水,實在可恨。”
“等他進了城,咱們都別理他,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說的極是。”
……
夜深了,李憕等人的靈堂就設在郡府大堂外麵,這是設靈的第一夜,需要守夜。而平原城裏的大部分官員們,根本就沒來祭拜,全都走了。
打了一天的仗,李萼也不忍民團的人來陪,靈堂裏隻留下了李萼和李武,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李武,你騎快馬,去崔莊把阿娘和李悟接來。”李萼默默地燒著冥紙,低頭吩咐著。
“喏!”李武站起身,出去了。
偌大的靈堂,最後隻剩下李萼一個人。
“我來陪你。”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他拿起一疊冥紙,仔細地抽出一張,慢慢地點燃。
紅彤彤的火光瞬間照亮了顏真卿疲憊的臉頰。